纪家老太太一辈子都只是个平民百姓,纵然是嫁入纪家之后锦衣玉食,但骨子里仍是个平民,又是身为女子,充其量当年管家之时会和淮安地区的官宦人家的夫人走动些许,不论是心胸还是眼界都着实狭窄,她不是没看到段铭承身上的金龙袍服,但她却不知道这件袍服的制式和绣纹代表什么,否则她也不会还有胆子想要继续上前了。
    直到此刻听见拖着自己不撒手的这个丫头口中说出见驾两字,这才心中猛地一愣,顿住动作的同时,还尤有几分不信,不禁转头去看被拦在外围的纪正则。
    纪家老太太无知,纪正则却不无知,何况靖王殿下他又不是没见过。
    早在段铭承呵斥现身的时候,纪正则心中就是一沉——怎么又是靖王?
    然而想归想,心中也明白这是皇权在上,原本只是做个样子的身子猛然之间就僵硬了起来。
    纪老太太回头张望的时候,只能看见自己儿子和儿媳跪在地上大气儿都不敢喘。
    纪老太太怔住一瞬,不情不愿的扶着拐杖也跪了下去,曼芸见她老实了,总算松了口气,几步赶到纪清歌身边:“姑娘,您无事么?”
    段铭承在给纪清歌解围的同时就托着她的手肘将她带到一旁,纪家从主子到奴才都跪了,他也权做不见,只觉得手中扶住的手臂隔着薄薄的衣袖入手没什么温度,顿时就皱了眉,拉过她右手,不由分说的挽开一截袖口,只一眼,段铭承就沉了脸。
    ——皓白如玉的手腕上,几个清晰的指印赫然在目。
    纪老太太生怕自己一个放松就叫纪清歌挣脱躲避不见,恨不得使出全身力气来攥着不放,纪清歌手腕本就纤细,用力抓握过后留下的红色印记整整环了手腕一周,数个指印叠加着一直延伸到衣袖内,此处到底是大庭广众,段铭承不好继续撸她袖子,但只看她由于气怒隐忍的关系双手冰冷一片,双唇紧抿,脸上也白白的,明显是气狠了的模样。段铭承心中怒意升腾,纪家是平民,围观的官员和家小执见之礼可以不必跪,商贾见驾亲王却是必须要跪的,眼光扫过跪伏的纪家人,只冷笑一声:“见驾就要有个见驾的模样,给本王跪规矩点!”
    一语落地,在场之人心里都是一凛——靖王动了怒。
    就不说纪家人头皮发麻,就连围观的人也鸦雀无声,再没人敢再胡乱指指点点。
    纪家人从上到下跪了一地,曼朱这小丫头也终于能挣脱了孙妈妈,提着裙子一溜烟跑得没了影。
    段铭承皱眉看着纪清歌腕子上的印子,先吩咐曼芸:“去拧个湿手帕来给你家姑娘冷敷。”又对纪清歌道:“可还伤到哪里?”
    纪清歌直到此时,才终于透出口气来,适才那样的境地,她要说不生气那是假的,可就是再生气,她也知道,她除非愿意甘冒大不讳对自己祖母动手,否则她就无力施为。
    这种有心无力受人胁迫的滋味一再的撩动她的怒火,她却只能拼命忍耐,如果不是段铭承来的及时,她都不知道自己还能维持冷静到几时。
    如今脱了困,也才觉得双手气得发冷,倒是衬出段铭承的手掌温度愈加灼热。
    纪清歌心中一突,有些慌乱的抽出手:“我没事。”
    ——这都被人给欺负到头上了,还说没事!段铭承心中火气因为她生疏躲避的举动更盛一层。
    只是现在终究不是和她计较远近亲疏的时候,段铭承按耐住一肚子的火气,想先让她上马车暂避一下,毕竟要和纪家对峙的话,她不出面才对她最有利。
    谁知纪清歌却摇了头:“段……王爷,我不要紧。”
    ……就凭她姓纪,她也不能一味躲在别人身后,不论是靖王,还是卫家,她于情于理都不应该自己缩起来任由别人去替她面对。
    听到这丫头口中连称呼都疏远了,段铭承恨得咬牙低语:“纪清歌——”
    听出了他的气恼,纪清歌垂头避开他的目光,段铭承气得额角直跳,咬着后槽牙扶住她的手肘,让她退后几步,坐在了卫家马车的踏板上,这才说道:“你不回避便由你,只是此事交由卫家出面即可,你安心坐着,不必动气,万事有我,可知道了?”
    其他的事情……以后再和她算账。
    见纪清歌老老实实的嗯了一声,段铭承这才转身,目光扫过跪在地上的纪家人的时候,眼底重新笼罩了森寒。
    纪正则心中叫苦,没人比他更清楚这个靖王是有多么的不好相与,两次驾临淮安的时候都让他吃足了苦头,此刻和贾秋月两人并肩跪在地上,并不敢开口。
    但纪老太太却仍有几分看不清事态。
    她入主纪家多年,也就年轻做媳妇的时候还尚需要和官宦家眷走动的时候赔赔笑脸,但纪家在江淮地区足可算是一霸,虽是商贾,但江淮地区的官员一则是打点得足,二则也是要给这个首富一个颜面,她虽说要斟酌着待人接物,却真没受过什么委屈。
    而后给儿子娶了填房贾秋月,她就成了老夫人,更是高枕无忧,一个后宅女子,不缺金银,不缺儿女侍奉,妇道人家见识短浅,锦绣窝里养了几十年,身边环绕的不是丫鬟仆婢,就是儿孙小辈,她早就不记得上一次她跪人是什么时候了,此刻才跪了一刻,双膝已然酸疼,略一犹豫,只仗着她自己年事已高,颤巍巍的开口道:“王……王爷,那是老身的孙女儿,老身……”
    纪老太太这一句话刚出口,纪正则心中就知道要遭,果然,她还没说完,头顶就传来段铭承冰冷的话音:“本王驾前,谁准你擅自开口?”
    此话一出,纪正则心中顿时叫苦,纪老太太也愣了,她此时却仍以为是自己话没说明白,直愣愣的抬手指向纪清歌:“那是老身孙……”
    “母亲别……”
    纪正则的魂都快吓飞了——纪清歌被靖王拉开脱身之后,靖王就始终有意无意的挡在她身前,纪老太太这一指,仅从方向来看,竟然是如同指向靖王也似!
    然而他的话到底还是慢了一步,就在纪老太太指过去的几乎同一瞬间,已是有衣甲鲜明的侍卫分开人群急匆匆赶来,正好看到这样一幕,顿时就是一声厉喝——
    “大胆!何人敢对王驾无礼!”
    这一声厉喝如同一声惊雷,吓得纪老太太一抖,转头看见儿子正心急火燎的冲她使眼色,纪老太太惊住一瞬,呐呐的看看那大步而来的数名侍卫,又看看那一袭朱红耀目的亲王袍服,终于回过味来,猛然间闭了嘴。
    纪正则眼看着数名侍卫面带怒色的赶到,心中发慌,伏地连声道:“草民母亲年老糊涂,求殿下宽恕!”
    段铭承哪里会吃他这一套?冷冷的扫过纪正则带来的那群纪家家丁,出口的话语森寒刺骨:“淮安纪家,好大的规矩!”
    “殿下……殿下开恩!”纪正则此时心知他说什么都是错,更不敢再让母亲和贾秋月去触怒这个皇室贵胄,只颤着声道:“草民只是思女心切,一时忘形,绝非……绝非是有意冲撞殿下,草民母亲年迈,求殿下怜悯。”
    “开恩?”段铭承冷笑一声:“适才不是闹着要跪?那就好好的跪!”
    “殿……”
    “你们这一跪,本王还是受得起的。”
    四周原本围观热闹的人家面面相觑,哪怕是个傻子此时也都看出了这一撮叫着说是那姑娘亲族的人,惹得靖王动了火气。
    父亲祖母跪儿孙,那是大逆不道,但臣子百姓跪亲王,不仅受得起,还天经地义。
    纪清歌静静的坐在马车的踏板上,从她这里看过去,是挡在她身前的那一抹朱红灼目的修长背影,纪清歌看得出了神,直到曼芸拧了冷水打湿的手帕来给她手腕冷敷,这才乍然惊回了她的神思,咬着下唇移开了目光。
    段铭承一句冷敷,到让曼芸仓促间不知该怎么准备,毕竟此处离卫家看台还远,此刻纪清歌身边就只有她一个,她也不敢远离,好在曼芸脑子转的快,想起马车中都有茶水备着,而此时马车停驻已久,壶内剩的残茶早已冰冷,便用冷茶浸了帕子,又拧到半干,这才小心的用手帕裹住纪清歌被掐出了指印的手腕上,“姑娘,疼不疼?”
    纪清歌摇头,她手腕虽是被死死攥住了一时,却也不过就是血脉不畅,远谈不上伤筋动骨,只要将淤痕化开,也就没事了。
    纪清歌自己不甚在意,曼芸却心疼的不行,眼看着自家姑娘白玉一般的手腕上红红的指印一直延伸到袖口里面,此时不在车上,没处遮掩,她也不能撩开袖子,也只能先用帕子裹着手腕部位,低声道:“等回了府,奴婢去厨房煮两个鸡子,揉开了就好了。”
    纪清歌嗯了一声,半晌才低低说了声无妨。
    前世的她挨过家法,受过打骂□□,如今这点连伤都算不上的淤痕她根本没往心里去,曼芸握着帕子给她冷敷,她自己却始终心不在焉。
    ……还是,太过大意了。
    她明明已经从宁佑安口中得知了纪家入京之事,却仍没有提起足够的防备。
    在卫家的日子太过安心,让她几乎忘记了对纪家应有的警醒,纪老太太舍命一样扑过来的那一瞬间她甚至都没想起来她是谁。
    不得不说,纪家真不愧是百年商贾,对时机掐得几乎让人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里大庭广众,不论是百姓,还是官宦人家,说一声众目睽睽根本不为过,世人面前,她但凡做出了忤逆之事,都势必会让她自己,让卫家,陷入被天下人口诛笔伐的境地。
    即便最终卫家能声辩是非,也必然不会轻松。
    世人眼中一旦落入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再想转圜何其困难?
    幸好……
    有人再一次的挡在了她的身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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