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中少女音色如珠落玉盘,直到最后一个尾音袅袅的在殿中消散,又静默了一瞬,突然便不知是谁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发声之人已经尽量想要低声,但架不住周遭寂静,这悄声的嗤笑仍是听得一清二楚。
    就连御座上的帝后二人都不由心情大好。
    ——卫家这个小姑娘,真是个妙人儿。
    短短几句话就那起子番国人噎得张口结舌,偏偏还没法辩驳。
    堂堂国师,被个小丫头一酒杯戳得手指头肿得萝卜也似,又被卫家小子一顿痛揍,如今当着所有人的面说他们不是英雄,连想声辩都找不出说辞。
    “你——你——”达阳图都又急又气又怒,加上羞愧和无地自容,本就青肿的脸上刹时热血上涌,涨红成了一片。
    段铭承忍着心底的笑意瞧着那个几句话差点没气死人的丫头,原本纪清歌意犹未尽,还想说什么,不经意看到他含笑中带着宠溺的目光,话未出口就噎住,终于想起了害羞两个字,脸色一点点红了起来,老老实实的缩回了秦丹珠身后。
    纪清歌老实了,大月氏众人却气得脸色铁青,偏偏说这话的是个姑娘,他们再是不忿,也不能对个女人说要比武,那岂不是坐视了‘不是英雄’的指正?
    但就要这么认了这样的褒贬,他们心中更是不愿,正不知该如何挽回这一场颜面,大夏的国君却已经看够了这一场闹剧。
    段家兄弟二人心有灵犀的互望一眼,皇帝陛下微微颔首,将此事的处置权交给了段铭承。
    一个番国的国师,还不够资格让大夏天子亲口申斥,有靖王出马,足够了。
    何况,毕竟这事关那个卫家的小姑娘。
    “大月氏的使臣,不远千里来我大夏,所为的,不外乎是两国邦交。”段铭承的音色端然冷肃,出口的同时,裴元鸿在一旁向大月氏众人同声翻译着他的言辞。
    “若是诚心前来,我国自然盛情相迎,只是……”段铭承话音一转,语气顿时冷了下来:“贵国使者们莫要忘了,吾国大夏,并非前周!”
    “前周时期,诸国亦曾到访中原。”段铭承的音色朗朗在的殿中回荡:“但是,不论彼时的中原给诸位留下的都是什么印象,如今都已经过去了!”
    “今吾大夏,非是前周,前周可和亲,大夏——永不和亲!”
    “有大夏一日,不和亲,不纳贡!”
    “诸国若愿平等论交,那便是友邦。”
    “若心有不轨——”段铭承冷笑一声:“那便来试试!”
    靖王殿下锐利如刀的目光扫过大月氏一行人:“不论今日这一场贵国是否是心存了试探之意,在此本王都可以告诉你们——”
    “若要交好,那便要对吾大夏子民待之以礼。”
    “若是有意交恶的话——大夏也不惜一战!”
    段铭承的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直接就在六国使臣中引起了一阵窃窃私语。
    不乏有人偷眼望一眼天子,入目的却是皇帝陛下赞许的微笑。
    达阳图都等人的脸色难看到极点,却终究不敢发作。
    他们出使中原是带着使命前来,并非无所求,如果因为一个酒后无礼的举动闹到两国交恶,他们回去之后有什么脸面向王室交代?!
    家国面前,一人之荣辱,真的不重要。
    在一阵死一样的寂静之后,达阳图都终于低了头。
    “他说,酒后失仪是他的不是。”裴元鸿尽职尽责的翻译了一遍他的言辞:“并非是存心不敬,只是醉意冲昏了头。”
    段铭承不置可否,达阳图都软话都说了,却等不来回应,不由看向裴元鸿,就见这个容颜昳丽的年轻人冲他平静的颔首道:“既然如此,请向纪姑娘赔礼便是。”
    满怀的不忿让达阳图都猛然抬头,刚想说什么,却突然看见了立在殿中那位年青靖王面沉似水的神色。
    目光偏转,入目的朝臣百官,乃至右侧的一众女眷,无不静静的在看着他,达阳图都的脑中终于清晰的意识到——这里,不是他的国家。
    他们出使大夏,使节数人,连带护送的本国兵卒加起来也才不到三百人……
    达阳图都站在原地深吸了口气,终于向着纪清歌的方向低了头——
    “唐突了姑娘,是他的不是,还望姑娘看在他是酒后忘形,并非有意,原谅他这一回。”
    裴元鸿说完,纪清歌看看段铭承,再看看自家舅舅表哥,见他们微微颔首示意,这才点了头,却不再开口,只轻轻嗯了一声。
    “好了,今日是朕皇后的千秋,些许小事,既是无心,便无需大动干戈。”建帝段铭启戏看够了,笑吟吟的给了那些番国使臣一个台阶下,随着天子开口,原本静默侍立的宫人太监顿时如同上了发条一般动了起来,安静迅速的将撞翻的狼藉快速打扫干净,换过案几,重布酒肴,哪消片刻,昭阳殿内便重新恢复了原样。
    纪清歌的席位先前被达阳图都立足不稳给扑了个乱七八糟,此刻也有宫人无声快捷的重新整理干净,并送上了一份全新的果点菜式,直到纪清歌重新归了席,不少人的目光也仍集中在她身上,大月氏的国师虽然被迫低了头,但心底到底忿忿,只是理亏在先,不敢再有什么表示罢了。可其他使臣心中却未尝不觉得意难平,虽然重新落了座,但仍将目光一下下的望过来。
    就连大夏的官员中,其实也不乏有人觉得纪清歌作为这场纷争的起因,未免有几分祸水的意思,又兼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在人前这般锋芒毕露,这样的行径,在部分人眼中固然是巾帼气质,但也难免有人心中觉得是有违了闺阁教训。
    段铭承立在御座前,将这一切都收入眼底,心底轻哼了一声,并不回自己席位,而是迈步走向了在他坐席正对面原本空着的那一处案几。
    靖王的举动,顿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毕竟靖王府并无女眷,右侧对应的席位空荡荡的,案几上也只能以鲜花装饰,连人都没有,去彼处又是做什么?
    一片寂静中,段铭承稳步走到自己靖王府的那一处空案几前,伸手从陈设的鲜花中抽了一支色泽艳红的茱萸,虽非花卉,但细长的枝丫横斜伸展,一丛丛茱萸的果实红润可爱的点缀其上,入目异常别致有趣,段铭承拈在指间,在所有人的注目中走到纪清歌席位前,将那支茱萸递了过去。
    “有累姑娘无端受人轻慢,此物——”段铭承眼底带着笑意:“权做压惊吧。”
    众目睽睽之下,靖王的这番举动几乎惊呆了所有人。
    原本一直旁观的燕锦薇猛然之间就立起了身来,大长公主段熙敏连忙伸手拽住女儿的衣袖,燕锦薇愣愣的望着段铭承长身玉立的站在纪清歌面前,只等她接过茱萸,泪水终于模糊了视线。
    “锦薇!”段熙敏生怕女儿当众闹起来,毕竟这可是御前,手中死死拽着不放,终于把燕锦薇生拉硬拽的重新摁回了座位。
    大长公主府的席位上这样的动静自然瞒不过人,可却无人理会。
    现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一处——
    靖王殿下当众给姑娘送了茱萸,还是从他靖王府的眷属席位上取的,这样的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简直就是昭然若揭。
    就连纪清歌都呆住,望着稳稳递在自己面前的那支赤如红豆的茱萸枝条,红着脸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段铭承也不催促,只稳稳的伸着手臂,一旁的秦丹珠偷偷拽了一下纪清歌的衣角,纪清歌猛然回神,抬眼便撞进段铭承带笑的眼中。
    眼见面前的少女面红过耳,段铭承心中甚是愉悦,低声笑道:“不喜欢茱萸的话,那便将那一瓶子花都拿来也是一样的。”
    ——真要让靖王当着众人将那一瓶子都捧过来,那就更不像话了!
    纪清歌又是羞赧又有一点忿忿,尽量让自己强装镇定的接过了那支果实累累的赤红茱萸。
    段铭承噙笑看着她红着脸接了,脸上笑意便就更浓,转身之际目光再次扫过大殿,这一次,已经再没有人胆敢冲着他的小姑娘面露褒贬,靖王殿下心中轻嗤了一声,没事人似得回到自己的坐席。
    随着歌舞再起,先前那场闹剧已经痕迹全无,唯有大月氏国师那张肿胀难看的脸还能看出端倪,纪清歌手中擎着那支茱萸,为了掩饰窘境,斟了一杯桂花酿一饮而尽,放下杯盏的同时,忍不住偷偷瞟了一眼段铭承的坐席,却正望进他含笑的眼中,纪清歌嗖的一下缩回眼光,红着脸又一次端起了酒杯。
    酒过三巡,笙箫悦耳,殿内渐渐恢复了喧嚣,又一轮舞姬刚刚献舞完毕躬身退场之后,就见今晚从开宴伊始便始终安静的回鹘使臣的坐席上立起了一个人,恭恭敬敬的迈步出列,躬身行礼。
    “回鹘使臣言称,他们为了恭贺娘娘千秋,也有准备歌舞,愿当庭献技,以贺皇后寿辰。”裴元鸿翻译道。
    段铭启目光微偏,和靖王对视了一眼,沉声道:“有劳使臣费心——宣。”
    使臣得了许可,兴高采烈的一拍手,殿门外早就等候多时的番国姬人顿时鱼贯而入,一行数人,还有一面巨鼓,顿时将殿中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回鹘的献舞,是战舞,舞者皆为男子,颇为雄壮的舞姿伴随沉重的鼓声,顿时演绎出了一份肃杀和磅礴的气势。
    大夏官员中,歌舞看过的不少,但这样的战舞不少人都平生未见,到是一时间看得目不转睛,就连纪清歌,都有几分出神。
    她适才几杯酒下肚,酒意渐渐发散,多少消减了几分羞赧,不肯再向着靖王的坐席张望,只将目光尽数投在殿中的舞者身上。
    然而随着战舞动作愈加激昂,她却渐渐皱起了眉。
    ……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她仔细分辨着这一份异感究竟来自何处。
    舞者一共六人,彼此之间动作也协调一致可……为什么从舞者中传出一份隐匿的凛冽杀意?
    纪清歌凝神一瞬,猛然立起身来,高声道:“鼓中有——”
    她的乍然起身惊住了不少人,而她的这一句话,也并没有说完的机会!
    就在她出声的几乎同一时间,昭阳殿内惊变突起!
    那面硕大无朋的巨鼓面向御座的那边鼓面炸裂开来,一道黑影如同鬼魅一般从中蹿出,向着御座上的帝后二人飞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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