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数天礼部工部的联手安排,到了正月十五当日,偌大的帝京皇城已是花团簇锦,除了民间自发的花灯装饰之外,凌光门直通的朱雀街上从头到尾更是布置得美轮美奂,有几家酒楼和金铺还雇了专门的灯匠,将那各色花灯按照大小和颜色编织着从高处垂挂而下,点亮之后美不胜收,直如一条灯火瀑布也似。
    天色刚刚擦黑,街上已是行人熙熙攘攘,沿街两边各家店铺纷纷摆出了各式各样的自制花灯,那布置灯谜的也已是将一条条谜题整齐高挂,又在醒目位置摆了十分诱人的花红彩头,热闹非凡。
    虽然元宵有天子亲自观灯的习俗,但与新年宫宴不同,今日有资格陪同帝后的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其家眷,其余官宦没有此项殊荣。卫家高居国公之位,今日自然是要伴驾,纪清歌这个县主也是正二品,这一日申时就乘着马车和卫家其他人一起入了宫。
    而就在她踏入宫门的同时,朱雀长街东侧紧邻着金水河的一家酒楼包厢里,颜时谨也在小厮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落了座,店小二是个机灵的,一眼看出这个须发皆白的老者举手投足都颇具涵养,再看穿着,是灰鼠皮的袍子,加上又是订的他们这里价格不菲的包间,便一边伺候茶点一边笑着介绍:“老大人今日可是来着了,从我们家这边观灯最是便利,等下子到了吉时,那舞狮舞龙的一路就从楼下经过,又是好看又是热闹……等下小的再给老大人添个炭盆过来。”
    “老夫不过白身罢了,当不得小哥一声大人。”颜时谨笑着说了一句,那小二听了却不甚在意——能在朱雀街上开铺子的,多少都是有些根底的人家,见多识广,真要是普通百姓,没几个租得起元宵节当日的包厢的,因为这一日整个朱雀街都有节庆活动,沿街两侧的酒楼茶楼的包厢雅座都会被官宦人家抢订一空,这位老者若真是普通人,他就算租得起,也不可能抢得过那些人家。
    “小哥就是帝京本地人士?这几年生意可还好?我年纪大了,有些日子不在外走动,小哥若是不忙,不妨与我说说闲话。”颜时谨口中说着,身边小厮便递了一串铜钱过去。
    “小的是清河县人士,家里有地,父母兄弟在侍弄,小的是托了同村的福,在这城里寻个差事。”能在酒楼做跑堂就没有嘴巴笨的,这小二也是如此,见这老者想听家常,张口便是快人快语的一串话。
    “既然有田亩,何不在家耕种?可是不够糊口么?”
    “哪儿呀。”这跑堂摇着手笑道:“这几年年成都不错,小的家里父兄伺候那些地足够了,小的就农忙时回去帮个手,平日里在外边做点事还能帮补家用。”
    “哦?”颜时谨摸着胡子笑问:“每年打的粮食,缴完租子后可还够一家人过活么?”
    “够,尽够了!”小二答道:“小人家里有几亩地是自家的,又赁了别人的几亩,一起种,缴租不过就是缴三成罢了,遇到差的年景,还能少缴几分。”
    “三成?”颜时谨有些惊讶。
    “可不,不多是吧?”小二一边泡茶一边说道:“不光是我们那,隔壁村县里也是这个数儿,我有远房亲戚是别人田庄子里的庄头,听他说田庄的地也是没有超过四成的。”
    颜时谨颔首:“确实不多,你们遇到的是好东家。”
    他这句听得小二愣了愣,随即就笑了:“您老人家想是不晓得,这是官家不准乱收租呢。”
    说着,冲窗外金水河的方向努了努嘴儿:“官家不许收租超过四成,凡是超过了的,往衙门里一告一准,遇到灾年,衙门还会有公差挨着村的通知降租,就为了给咱老百姓留口饭吃。”
    颜时谨怔了怔,那小二还在嘴快的说道:“这都是官家爱惜咱,我小时候家里一年到头连口馍馍都吃不上,都是叫那杀千刀的前朝皇帝给祸害的,不满您老,小的上头原本还有两个姐姐的,都是那会子实在过不得,卖了换口吃的,一是自家省点嚼用,二是自家实在养不活,小的算是命好,赶上了那杀千刀的倒了台,不然也就跟爹娘一处饿死了……”
    颜时谨摸着胡子默然无语,那小二敏锐的察觉到客人的兴致似乎不高,连忙打住话头,赔笑道:“小的聒噪了,老大人您慢用,有事可唤小的。”言罢,恭恭敬敬的退出了门外。
    偌大的包厢之内顿时恢复了寂静,良久颜时谨才低叹一声。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比起前周戾帝,段家无论是段熙文还是段铭启,都可以算是呕心沥血的一代明君,但……对于前周的倾覆,颜时谨始终无法释怀。
    他经历过前周鼎盛的时期,又一步步眼见着它在昏君的手中走向灭亡,可说到底,他是前周的子民,他生于前周,长于前周,科举之时,朱笔圈了他姓名的是前周裴氏,在金殿上叩见帝王的那一刻,颜时谨知道,他终其一生都是前周的臣子。
    他只效忠自己的君王和其后代。
    这有错吗?
    禁宫之中,靠近凌光门的一处宫室之内,纪清歌正与其他命妇们陪在皇后季晚彤身边稍作歇息,等着观灯。
    今日有资格入宫伴驾同赏灯会的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和命妇,而且除了官员自己和诰命夫人之外,并不能再携带家小,而按规矩要一同参与的宗室更是寥寥,还在法严寺停灵的靖王就不必提,大长公主段熙敏早先获罪至今都仍在自家公主府内圈禁,就连新年都未被天子开恩,今日更是不可能,除此之外就只剩了一个雍王段熙和,带着自家世子段兴德到场,这才勉强算是有了段氏宗室来到场庆典,除此之外,今日宫内人数男女加在一起也不到三十个。
    纪清歌自从在法严寺回转之后就颇有些心神不宁,段铭承究竟在布置什么她并不完全知晓,但就仅从他拔除胸肺的隐患之后甚至无心休养就再度忙碌起来,她也能从中嗅到了波澜诡异的味道。
    ——若遇变故,替我护好皇后和太子。
    光是这一句话,就让纪清歌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
    今日这一场伴驾,要不是没办法挟带兵器入宫的话,纪清歌都想随身带那把短剑一起来赏灯。
    虽然最终思前想后并没有真的甘冒大不讳的佩戴兵刃,但她头上却插了两支冷铁锻造的发簪,长而尖锐,外面掩饰的鎏了一层金罢了,看着金灿灿,实则是不折不扣的铁器。
    将这样的物件偷带入宫,其实完全算是违禁,只是也唯有如此,她心中才多少安定几分。
    反倒是皇后季晚彤,见到纪清歌之后目光在她头上顿了顿,便露出一个带着些许了然的微笑,目光和软的招呼纪清歌去她身边。
    皇后如今有孕在身,受不得半点劳累,吉时未到,便只在宫室内倚着软枕歇息,转过年刚刚九岁的太子段泽之穿着一袭小小的玄端,陪伴在一侧,另一侧,就是纪清歌。
    太子段泽之对纪清歌这个原本会成为他未来婶婶的女子十分好奇,他年纪还小,帝后二人并不曾有向他说明靖王如今究竟是生是死,一则是对她有些好奇,二则也是多少有听到传言,导致这个小家伙不时目露同情的偷眼望她。
    又一次偷眼望过来的时候,纪清歌冲他微微笑了一下,顿时闹得这还是个孩子的太子红了脸,有些不自在的转开了视线。
    雍王段熙和作为今日能到场的唯一一家段氏宗室,坐在太子左侧下首,身边跟着世子段兴德,这位世子自从被靖王教训过一顿,又挨了自家老爹一顿家法之后就老实了许多,今日见到纪清歌,更是只偷偷看了一眼就在雍王怒瞪之下垂了头,老老实实的不敢再抬眼。
    纪清歌却没有注意他,从今日进宫伊始,她心中就始终觉得不安。
    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强烈到让她难以忽视。
    但入宫至今,她都还未能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就实在是……太平静了些。
    随着天色渐暗,帝京之中一年一度的舞灯献礼即将开始,有太监一溜小跑的前来通传,皇帝陛下在东华门上请皇后娘娘及众位命妇一同赏灯,季晚彤这才扶着宫女的手站起身来,扶着自己的腰身迈开脚步:“走吧,本宫听礼部的人说今年弄得不同往年,看看他们有什么新鲜的去。”
    而几乎就在与此同时,皇宫西侧的宫门处两名守门的禁军打着哈欠拦住一名身着六品官服的人:“没有令牌,不能入宫!”
    “两位,我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郎中,负责布置花灯的。”来者面带焦急,拱手道:“今年宫内的花灯布置还短了两处,再不补齐就来不及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布置花灯?早做什么去了?”禁军皱眉道,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六品官一眼,脸色倒是放缓了几分:“哦,孟大人?宫内的灯不是向来归内务府管的吗?怎的栽派到你们工部的头上了?”
    立在门口等着进宫的,正是工部官员孟思诚,原本禁军也不认得他是谁,实在是一整条金水河先是借调了禁军破冰,结果刚过了一日又要重新化冻,一来一去折腾得禁军都对工部的人有了印象,加上昨儿个孟思诚为了化冰,带着人拉着油毡在禁宫门口金水河边转圈忙活了足足一整天,如今见面竟也成了熟面孔。
    “早先因为金水河化冰给耽搁了时间,这实在已经是紧赶慢赶了。”孟思诚苦笑:“因为这个娄子,我们昨儿个也有央了内务府的人一起帮忙,勉强算是补救了过来,结果竟因此耽搁了一连串的差事,若是要因我们让内务府吃了挂落那怎么成?这不就紧赶着送了过来,不过就是赶紧在缺失的地方放好点亮罢了,好在不费事,统共不要半个时辰也就完活了。”
    “成吧,弄好了赶紧出来,别往别处乱跑。”这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官员,禁军也就不愿为难人,反正宫内也还有禁军巡视,真要往后宫跑也不可能,只问了一句要去安放花灯的位置是在哪,就一挥手放了行。
    孟思诚连声应是,领着身后抬着数架走马灯的差役们一溜烟的迈入了禁宫之中。
    明明是首次迈入禁宫,但孟思诚却似乎熟门熟路一般,带着身后数名孔武有力的差役兜兜转转便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夹道内。
    此刻天色已暗,这一处夹道是通慎刑司和永巷的小路,本就偏僻的道路如今半隐在夜色之下,显得阴森而又孤寂。
    孟思诚带人进入的时候没有半个人留意到,而片刻之后,从巷口转出的,却是一队衣甲鲜明的禁军,悬着佩刀,系着腰牌,大摇大摆的在禁宫之中巡视了起来。
    与禁宫只隔着一条金水河的朱雀街的酒楼之内,颜时谨凭窗而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如同星海一般闪烁明灭的万家灯火组成了一副难以描摹的画卷,其上画的,是中原大地,是一代王朝,是黎民百姓,也是与前周时期大相径庭的生机和活力。
    这是前周的时候早就不复存在的景象,曾经破碎的山河,凋敝的民生,经过了十数年的休养生息,就如同萌发了新芽的朽木一样,逐渐焕发了生机。
    这一刻,就连颜时谨心中也终于承认,段家,确实堪为人君。
    可惜……他们的帝位,得来却不正……
    颜时谨低叹一声,然而还未等他叹息的尾音消散,他所处的这一件雅室房门却突兀的被人叩出三声脆响。
    随后,不等他开口,房门便被人推了开来。
    颜时谨心中悚然一惊,转身之后双目定定望着来人:“你……”
    闯入的人却只对他的惊讶报以一笑:“颜老大人,久仰盛名,今日初见,还请……多指教了。”
    颜时谨凝目片刻,缓缓出了口气,摇头道:“并非初见,你幼时老朽便曾见过你。”
    “哦?”那人却只不在意的笑笑:“那想是时日太久了吧?”
    颜时谨坦然的颔首:“确实很久了。”
    段铭承淡然的耸了耸肩:“所以本王不记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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