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宫东华门因为正对朱雀长街,所以也叫凌光门,门楼修得高大巍峨,与长街尽头只隔着金水河上三座并排的白玉拱桥,再向前就不是百姓可以踏足的地方。
    每年元宵之际圣人天子都会在此观灯,算是与民同乐,而此时在夜幕之下,一整条朱雀街已经灯火璀璨,民间自发布置的各色花灯,加上礼部工部协力安放的各色彩灯将这一条笔直的长街点缀得华美非凡。
    明灯本就是夜幕之下最闪耀的珠宝,此时放眼望去,帝京之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将这一座凡间的王城装饰得如同攒了无数颗明珠与星火的冠冕,绚丽辉煌的点缀在苍茫沃土上。
    明黄华盖之下,建帝段铭启负手而立,看着眼前这一副壮美的画卷,心中却并没有太多兴奋。
    从他小弟发来的密信之中,段铭启已经得知了隐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竟然极有可能是那那位前朝的大儒颜时谨。
    那位前朝大儒,学识确实可称泰山北斗,否则段铭启不会动了心思想请他出山给太子段泽之任太傅。
    可段铭启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位在前朝时期就以学识渊博和胸襟著称的鸿儒,竟然至今都还视他们段家为仇寇!
    似颜时谨这般胸有丘壑之人,难道在他心里,他和父亲段熙文两代人呕心沥血的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成果,竟然都比不上一个前周裴氏?
    段铭启眼底带着一抹隐藏极深的嘲讽——鸿儒又是如何?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百姓安居,社稷清明,种种这些竟比不上一个已经覆灭了的昏聩王朝在他心里的分量,这位鸿儒忠的,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已经死透了的前周亡魂。
    就连前周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位流着裴氏血脉的人,都直言不讳前周还是亡了更好,而颜时谨却竟试图复辟那样一个腐朽得令人作呕的王朝。
    段铭启心中说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荒唐得可笑,不过事已至此,深究无益,身后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段铭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转身看向了正扶着宫女的手,小心翼翼拾阶而上的皇后季晚彤。
    “梓潼。”段铭启上前两步亲自伸出手,季晚彤望着这个当初嫁他的时候再想不到未来竟会成为一国之君的男人,眼中由衷的泛出笑意,轻轻将手放入了那暖热的掌心。
    季晚彤如今身怀六甲,人也显得珠圆玉润了几分,段铭启小心的扶住她的小臂,直到季晚彤稳稳的站上了最后一级阶梯,两人这才相视一笑。
    “陛下万安。”季晚彤带着身后一串的命妇请了圣安,这才笑道:“听闻今年与往年不同,陛下可知等下有什么精彩节目?”
    “礼部和工部准备的,朕也在等着瞧新鲜。”段铭启微笑,目光掠过季晚彤身后一众命妇的时候,在纪清歌身上停留了一瞬,目光平和的冲她微微颔首,“梓潼与朕一同观赏便就知了。”
    话音刚落,就如同是言出法随一般,门楼正对着的朱雀长街彼端已是鼓乐齐鸣,随着一阵激昂的鼓声响起,舞狮舞龙的队伍便从长街彼端向着此处一路载歌载舞的由远而近。
    沿途经过的长街两侧,早早就水泄不通的挤满了观灯的百姓,不论是街边还是楼台上,随着队伍的行进,喝彩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而就在这欢腾喜庆的节日气氛中,与圣驾所在的凌光门仅隔着一条金水河的醉仙庐酒楼三层,颜时谨正定定望着自己面前这个死而复生的故人之子,神情中的震惊错愕一闪而过,最终怅然的低叹了一声之后,便归于了平静。
    段铭承起身来到雅间的窗前推开窗棂,外面正对着的,就是朱雀长街,热闹喧嚣的人声和鼓乐之声顿时涌入了这一间精致的包厢。
    “今日盛会,颜老大人,不观赏一二吗?”
    颜时谨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老朽确是要看上一看的。”一旁跟着颜时谨同来的小厮有些胆怯的想要上前搀扶,却被随行的两名飞羽卫面色森寒的拦住去路,这小厮年纪不大,没见过这等场面,顿时嗫嚅着不敢再上前。
    颜时谨低叹一声:“他什么都不知道,莫要难为他吧。”
    段铭承对此不置可否,他不应声,颜时谨便也不再重复,两人彼此之间是敌非友,一个垂垂老矣,一个风华正茂,此时却并肩立在酒楼窗前,一同观赏着铺陈在眼前的灯火长河。
    朱雀街上,由南向北,首先踩着鼓乐渐渐近前的,是舞狮的队伍,双狮争绣球,舞者均是熟手,一对雄狮舞得闪转腾挪活灵活现,引来观者不断的高声喝彩。
    一片繁华喧嚣之中,颜时谨和段铭承两人各自默然无语,直到那一对狮子堪堪舞到了两人所在的酒楼脚下,震天的鼓乐声中,颜时谨突然问道:“殿下如今可安?”
    ——殿下?
    段铭承顿了顿,有几分漫不经心的答道:“大抵还过得去吧,本王也有些日子没关注过他了。”
    颜时谨一口气梗在喉咙里,半晌才涩声道:“一切事端,都是老朽冥顽不灵,殿下在其中并不曾主动参与。”
    “不曾主动?”段铭承略带讥诮的呵了一声:“光是这一声‘殿下’,就足以……哦,本王忘了,他已经无九族可诛了。”
    楼下长街上的欢呼与笑闹就如同被一道无形的壁障隔绝在这间厢房之外,死一样的静谧持续了片刻,颜时谨叹口气:“你那兄长,幼时也曾得老朽指点过几回文章,他不是那等凉薄的性情。”
    段铭承闻言只淡淡的瞥了一眼这位曾经也桃李满天下的一代鸿儒,心中却只觉得滑稽——
    ——他皇兄的为人和胸襟,这些人自然是知道的,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过是仗着君子可欺以其方,这才生出了妄心罢了。
    无耻得坦坦荡荡。
    一念及此,段铭承陡然之间就有些失了耐性,面前颜时谨这张纵然老迈也依然清矍的脸也显得有些面目可憎了起来。
    “皇兄自然是极有心胸,不过本王却并无那般的好性情。”段铭承音色冷淡:“你的养子颜锐,此时已经入宫了么?”
    颜时谨骤然转头望过来,段铭承目光锋利如刀,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了一瞬,颜时谨缓缓移开了视线。
    “如何断定是锐儿?”
    “棺中尸骸,骨龄有误。”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却让颜时谨再度转头望了过来。
    段铭承淡淡的对视了一息,勾唇笑了一下:“老大人无需惊讶,您那三个儿子,本王都验了一遍的。”
    “你……”
    都验了一遍?
    颜时谨虽然老迈,但脑子却并不糊涂,这句话的含义究竟是什么实在再清楚不过,这个从头到尾都平静无波的老人终于露出了怒意。
    他的恚怒,段铭承丝毫不放在心上——就不提这些年来那些暗中布下的圈套,光是调换军饷和并州水患这两件事,害死的西北军士和无辜百姓就难记其数,也不见这满腹诗书的人心存怜悯,他不过是刨了三座坟罢了,比起这对颜家父子的无耻手段,这才哪到哪。
    “西北军缺粮,导致凉州津阳两城百姓流离失所,最终成功逃往内地的灾民只有两万余人,而津阳凉州两城原本人口约有十五万左右……颜老大人,本王请教一下,其他人,去了何处?”
    颜时谨怔然不语。
    要成大事,不可能无所损伤,这一点,颜时谨是知道的,虽然真正经手去办的是颜锐,但颜时谨雄才伟略,又怎么会不明白颜锐一次次设计带来的会是什么?只是……只是……
    段铭承却如同没看到他的神情,继续说道:“并州水患,汾河决口,整整一州,十二区县,城中的不算,乡间村县农人近二十万,如今在帝京城外倚靠朝廷施粥活命的只有七千余人,请问老大人,其他人,在何处?”
    颜时谨沉默不语,然而原本虽然老迈却仍睿智矍铄的面容就如同顷刻之间失去了支撑的精神,骤然苍老了许多,透出了一份在他这个年纪很多人都带有的一分哀哀的暮气。
    段铭承看在眼中,只轻嗤了一声,音色平静的问道:“你所秉持的东西,与戾帝的那些手段,又有何不同呢?”
    许久的静默之后,颜时谨干涩的开口:“老朽,无可辩驳。”
    段铭承冷冷的冲他一颔首:“本王相信颜锐也同样辩无可辩。”
    “锐儿……”颜时谨重新转头望着窗外的繁华盛世,似乎是下意识的低喃了一声:“锐儿做事周全,他应是留了脱身之计的。”
    段铭承呵了一声,颜时谨却偏头看着这个自己故交的儿子,怅惘,释然,惋惜,自责,被这些种种交织在一起的情绪掩盖在最深处的,却仍有一丝狡黠,段铭承微微皱起眉头,果然,颜时谨面色平静的微微颔首:“锐儿行事缜密,他未必便就不能成事。”
    段铭承猛然皱紧了眉头——颜时谨在这种局面还能如此笃定,这是将自身生死置之度外之后的志在必得,所以……他依仗的究竟是什么?自己和皇兄有什么地方留下了疏漏?能让这已经走投无路的腐儒仍能说出或可成事这样的话来?
    短短一瞬间,段铭承便将这些日子查到的所有事情都在脑中过了一遍,其中每一桩都已经在他铺排下做好了后手和准备,那么……还有什么事情是他疏忽了的?
    而与此同时,偌大的禁宫之中,一角突然冒出火光,不过片刻便就有小宫人惊慌失措的嚷了起来:“走水了!走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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