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的殿门之内,竟是一片黑暗,偌大的殿堂之中连一盏灯烛都没有,此时夜半三更,就连今晚的月色都并不明亮,景和宫所有的窗棂都紧闭,殿内竟然黑得如同泼墨了也似,朱红的门扉敞开之后,就宛若一头蹲踞在夜色之中的远古巨兽,静静的张着漆黑的大口,在等待无知生灵的进入。
    颜锐驻足一瞬,嗤的冷笑一声,自己后退的同时,手中明黄铮亮的铜制火铳管口一抬,笔直的对准了那黑黝黝的殿门。
    “皇后娘娘,在下无意为难您与太子,还请两位自行走出,也免得在下有甚冒犯的地方。”
    随着他话音声落,那敞开的殿门内却毫无动静,就连之前隐约能听到的女人发出的细微的抽噎之声都不见了。
    颜锐如今看起来也颇有几分狼狈,身上禁军的服饰上鲜血淋漓,只是夜色之下并不能断定究竟是他自己的还是旁人的,很显然他心中明白时间紧迫,并不想被白白拖延,只冷笑一声:“奉劝娘娘——”
    开口的同时,持着火铳的手臂向上一抬,顿时就是一道明亮到刺眼的火光从黄铜的管口内乍然闪现,伴随着爆裂般的巨响,轻而易举便惊散了景和宫门前让人心生焦躁的静谧!
    “——请莫要考验在下的耐性!”
    随着他口中话音落地,手中那支已经击发过一次的火铳也立即便转手交给了身旁紧跟的下属,转而握住了下属手中已经填装好火|药和弹丸的另一支。
    不过是眨眼之间,两人手中的火铳便完成了一次交接。
    而黑衣的死士似是对此十分熟稔,已经击发过的火铳接到手中之后动作连一瞬间的停顿都没有,从系在腰间的牛皮革袋中取出药料和弹丸进行填装。
    这一连串的动作行云流水,也不过就是眨眼之间,颜锐持在手中的已是可以再次击发的火器。
    而在他两人动作的同时,另两名死士手中的火铳则是毫无松懈的指向四周,警戒着可能会随时到来的敌袭。
    “娘娘!在下耐心有限,若是娘娘执意不出的话……”颜锐食指轻轻的摩挲了一下那光滑锃亮的黄铜扳机,黑洞洞的管口直指着大开的殿门:“就不知击中的会是谁呢?”
    “慢……慢着!”
    景和宫敞开的殿门内终于慢慢走出了一人,颜锐皱眉:“哦?世子爷这是想试试在下手中的玩意究竟能不能给您在身上开个洞?”
    “你……你这贼子,皇后乃是一国之母,岂能容你冒犯?”段兴德白着一张脸,出口的话音都在发颤,却仍尽力挺直了脊背挡在殿门正中,在他身前,便是微弱月光勉强映出的青石铺地的景和宫院落,在他身后,则是一片仿佛能吞噬人心般的黑暗。
    黯淡月色勉强映照出的朱红的门槛,成了分隔这黑与灰的唯一界限。
    “本、本世子,奉劝你弃暗投明,莫莫莫要再……”
    颜锐冷冷的望着这个没有丝毫自知之明的纨绔,唇角勾了勾,突然开口喝了一声:“——砰!”
    段兴德在一瞬间就下意识的尖叫出声,直到颤得走调的尾音徐徐消散,耳边才传来颜锐冷冷的话音:“你有什么资格向我说教?”
    说着,轻轻一摆头,当即便就有一名黑衣死士手中握着雪亮的雁翎刀逼近段兴德。
    ……一个纨绔罢了,杀他还范不着浪费他们的弹药。
    眼看着一名黑衣死士手握钢刀步步逼近,那玄色的短打上虽然看不清,但却有浓郁得几乎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段兴德下意识想要退后,等他想起身后是手无寸铁的老弱妇孺,刚刚动脚便又站住,勉强摆出了一个迎敌的姿势来。
    只可惜,他的花架子看在武艺高强的死士眼中简直到处都是漏洞,脚步连一瞬间的停顿都没有,攸然逼近的身影如同鬼魅。
    “你……你……”段兴德抖着唇,连话都说不完整。
    就在死士逼近的一瞬间,手中刀锋刚刚扬起,段兴德身后黑暗一片的殿内,陡然传出一道柔和的女声:“住手!”
    这两个字音色并不高昂,甚至谈不上声色俱厉,但却温和中透着不容违抗的坚定,就连那名死士,都下意识的望了一眼颜锐。
    颜锐眼瞳微眯,冲那死士轻轻点头。
    收到主子命令,死士劈出的刀锋落势不变,手腕一拧,下落的钢刀便翻转了角度,段兴德连后颈处的疼痛都没来及体会,就两眼一翻,被刀背劈得昏死了过去。
    这一击手起刀落,顿时让隐没在黑暗中的殿堂里面传出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还有人惊呼了一声‘兴儿’,直到看清了刀刃的朝向以及并不曾有血光溅出,这才又一次归于了寂静。
    死士一击劈晕了这个拦路的纨绔,毫不拖泥带水的拖到一旁,这才退回到颜锐身后,眼见前路已经扫清,颜锐却仍不踏步近前,只立在原地,手中稳稳的举着在月色下泛着光的赤铜火铳,“皇后娘娘,请遣太子与在下一晤。”
    殿内静默了一瞬,之前一语喝住的那道女声才又一次开了口:“太子此刻在凌光门楼上与圣驾同在,阁下莫非不知道么?”
    ——太子没有在皇后身边?颜锐微微皱起眉头,不过紧跟着他就将这个问题抛在了一旁:“既如此,在下恭请娘娘移步。”
    “本宫身怀六甲,托阁下的福,此时已然有些动了胎气,阁下若有事要与本宫商谈的话,还请进殿与本宫面谈。”
    颜锐嗤了一声:“娘娘当在下是傻子?”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唇边泛起一丝冷笑:“在下猜猜,是不是殿中也没有预备灯烛?所以才会一片漆黑?”
    “正是。”季晚彤的音色没有丝毫不悦,非常理所当然的应道:“景和宫素来无人居住,今日也不过是仓促之间本宫才带着各家女眷们暂避于此罢了,自然是没有预备灯烛。”
    颜锐陡然之间便不耐了起来,冷笑一声:“既然如此,便请娘娘令宫人抬您出来吧,否则——”随着他的手势,身后三名死士齐刷刷的将手中各自持有的火铳对准了殿门。
    “——就不知这一轮齐射,死伤的能有几个?”
    景和宫黑暗的殿堂内静默了一瞬,颜锐冷哼一声,眼中杀意骤然转烈,却就在此时,里面悠悠传来一声低叹:“既如此,请阁下稍候。”
    颜锐轻哼了一声,听着里面细微传出的悉索之声并未再度开口,但心神却没有丝毫的放松。
    他今日本就是兵行险着,毕竟不论是颜锐自己,还是颜时谨,两人心中都清楚,若真与段家正面对抗的话,他们颜家那点子力量甚至都不够飞羽卫围剿的。
    虽然有在并州矿口中暗藏了两三千人的私兵,但靖王和天子处置太过迅速,私兵混杂在流民之中压根没有入城的机会,只能混在城外棚户区中等待命令。
    这样一来,他手中真正能够在帝京城内动用的力量就并不曾得到壮大的机会。
    颜锐一边留神戒备着四周的情况,一边却在心中冷笑,靖王没死,这确实有几分出乎了他的预计,也由此,他原本布下的计划也被打乱。
    今日随他一同混入禁宫的共有十一名死士,是他手下最为顶尖的力量,但尽管如此,若非是手中有着越洋而来的这种火器的话,早在落入包围的时候,他们应该就已经全军覆没了。
    ……那一队设伏的飞羽卫实在是太过强悍了。
    可惜……他们遇到的是无惧于任何凡人武力的异邦火器。
    但即便如此,跟随他的十一名死士当中仍有六人死在了那一场绞杀之中!
    毕竟对方除了那一组武力强悍的飞羽卫之外,还有禁军中的好手配合,压倒性的人数让颜锐这一方纵然是有火器在手,也依然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才能脱身。
    不过人数的锐减也不是没有好处,原本的十二支火铳如今他们剩余的人手中每人持二,这样的配置足以弥补人数的不足。
    而就在景和宫门外,和坤组的一场战斗,又让死士中阵亡了两人,此刻在他身后的也一共才只三名死士,加上他自己,也就只有四人罢了。
    连番的恶斗,让包括颜锐在内的这四人每一个身上也都带了伤,但……他们已经无需在仰仗自身武力,使用火铳,不过是只需填装弹药和扣动扳机而已。
    就是这样微末到不足道的人数,颜锐却丝毫没有觉得自己会败北的仓皇。
    ——不过是生死罢了。
    他在前周末期那场动荡中险些丧命,彼时已经和段家起了龃龉的颜时谨就颇有先见之明的给他顺势制造了一个身亡的假象,刻着颜锐二字的坟中葬的不过是他们颜家当时一名身死的家丁,之后他就改头换面,用了孟思诚的身份隐到了暗处。
    这一蛰伏,便是许久,久到就连颜锐自己,都以为或许他那义父已经认了命,不准备再有什么动作的时候,远在西北的鬼方国中和亲公主裴华泠诞有一子的情报终于传入了耳中。
    从那一刻起,死气沉沉的颜家就再次焕发了活力,与野心。
    他义父一心想要复辟前周,他却并不想。
    不过却并不妨碍颜锐假意顺从,反正最终谁登龙位,前提都是要先将段氏弄倒台。
    景和宫殿内悉索的声响缓慢的在靠近殿门,颜锐继续绷紧了神经戒备着四周的一切。
    所有人——包括他义父在内,都以为他就算以命相搏,也会去刺杀帝王,但颜锐自己压根没那个打算。
    就算靖王真的殁了,没了飞羽卫的碍手碍脚,天子身边也不可能就真的无人守卫,所以颜锐从一开始,目标就不在建帝段铭启的身上。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情深义重,登基多年后宫中也只有一名皇后。
    即便他能成功挟持段铭启,从这些年他对这位天子的了解程度,颜锐也没把握就真能逼迫他写下禅位诏书。
    但……若他手中拿住的,是这位皇帝的心尖子呢?
    化名孟思诚在工部蛰伏多年,颜锐对段家这两个兄弟的脾性摸得都十分透彻,平心而论,这兄弟二人确实是难得的君子,行端立正,敢作敢当,只可惜这兄弟两个都是一脉相承的情种。
    就拿靖王段铭承来说,为了心上人可以不顾自己的生死,而段铭启这位当今天子,也同样是比起自身安危更在意自己的妻儿。
    想要胁迫天子写下禅位诏书,哪怕让天子刀架脖颈,都不一定有给皇后刀架脖颈来得管用。
    颜锐稳稳的握着手中的火铳,那漆黑一片的殿中,女子衣裙的悉索之声在渐渐接近殿门,只是……太慢了。
    颜锐心中已经不耐,老实说他不介意直接冲着那黑洞洞的门内先来一枪,毕竟这种情况下是个人都知道要避开门口,会直接命中人体的可能性并不高,就算命中,恰好是皇后的几率就更低,但却能给他带来想要的震慑之威……脑中转着念头,手指已经轻轻扣上了黄铜的扳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中,终于影影绰绰浮现出几个人影,颜锐顿了顿,已经蓄力的指尖再一次放松了力道。
    皇后季晚彤挺着隆起的肚腹几乎是用脚尖蹭着地面一点点的接近殿门,在她左右,稳稳搀扶着她臂膀的是一名纤细的少女和一名按品穿戴的少妇。
    三人极其缓慢的移动着脚步,却在即将迈过那道朱漆门槛的时候被颜锐一语喝止——
    “停步!”
    季晚彤被左右搀扶着臂弯,双手隐隐的护在隆起的肚腹上,果然便就顿住脚步。
    颜锐目光紧盯了翟衣凤冠的季晚彤一眼,眼珠一转,便看向了两旁的搀扶之人。
    那名妇人打扮的女子的神情明显是在戒备,双唇紧抿,一瞬不瞬的紧盯着颜锐,但颜锐在意的,却不是她。
    目光再移,季晚彤另一侧的窈窕少女便进入眼帘,颜锐勾勾唇角:“元贞县主,许久不见。”
    纪清歌漆黑的双瞳不闪不避的与他对视着:“阁下识得我?”
    “自然。”颜锐笑了一下:“毕竟县主姑娘丧夫的戏码演得不错。”
    “阁下谬赞了。”纪清歌神情之上竟是不见一丝慌张,听到颜锐此言只略一颔首:“只能说明,阁下太轻信于人了。”
    颜锐眼瞳猛然就眯了起来——竟然从一个女人的口中听到说他轻信的言辞?甚至这个女人自己都险些死在他的计谋之中,简直荒唐!
    颜锐一瞬间浮出的阴戾看在纪清歌眼中却只叫她微笑了一下:“不信?”
    开口的同时,粲然的双瞳一转望住他身后某处猛一点头:“动手,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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