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过了好一会儿,“蝈蝈”轻声说道:“那份所谓的保证书,你完全可以不写的。”
    我轻叹一口气,寻找他的眼睛,他垂下眼睑,看着指缝中袅袅升起的青烟。
    “完全没有证据的指控,或者说,只有他本人,是唯一的证人”,他说:“当他让你写下……偷偷摸摸到不良场所……卖 淫……的时候,你完全可以质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去……卖 淫?’这种事情,通常只有现场抓获,才能算是证据……”
    “蝈蝈”每次说到“卖 淫”这两个字时,给我的感觉,就像是他的嘴巴里含着一把钢针。噢,这两个字,对他这样的“卧底”侦察员来说,应该经常会提及吧?他说得如此艰难,是因为他觉得把这两个字用在我的身上,让他的嘴巴,不,让他的心流血吗?
    我想一定是的。
    我明白“蝈蝈”的意思。如果我质问朱院长:“你怎么知道我去卖 淫?”他是无法回答的。他绝不可能承认醉醺醺地去ktv找小姐时看到了我,他顶多只能说是“同学检举”,这样,我立马就可以大叫:“是哪个同学检举的?他(她)凭什么说我卖 淫?你把他(她)叫来,我跟他(她)当面对质!”
    “我想……这跟指控一个人贩毒很相似。”我低声说。
    “这是两码事!”他很快地说道,语气有几分不悦。
    我不知道是不是触到了“蝈蝈”的什么痛处?
    “那时候,我不是完全被他吓懵了吗?哪里还想得了那么多……”
    “本质上,你是个诚实的女孩,因为你根本就没想过抵赖……或者叫……反抗。你们那个狗屁院长,欺负的就是你的诚实和善良!”
    我仰起脸,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2010年9月21日的那个夜晚,我离开朱院长的办公室,走出学院行政楼,我一路走一路想,摁着我手印的保证书攥在他的手里,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已经被贴上了“封印”的妓 女,从现在起,那只禽兽无论何时何地想要玩弄我的精神和肉体,我就得乖乖地跪在他的脚下;从现在起,我就是他的奴隶。说实话,我真的想到了“性奴”这两个字。
    我走到学校的池塘边,我把那盒没有拆封的安全套从书包里掏出来,扔到了水里。那个花花绿绿的纸盒子浮在水面上,像一条纸船,随着水波飘来荡去。
    我一下子感到轻松了。
    我决定了,从第二天起,就离开学校。
    这样的大学,不念也罢。
    院长先生,我向您保证,从今天起,我不上学了,我要专心致志去做小姐!
    我就这样离开了大学,那一年,我19岁,那一年我念大二。
    说完这些,我们俩有好一会儿没有说话。“蝈蝈”刚才点上的那根烟还剩大半截,他把烟掐灭在烟灰碟里,他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无从开口,下意识地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用一个一次性打火机点上。
    那烟的牌子是“红塔山”,那种包装的“红塔山”卖十块钱一盒。
    我心里想,明天我一定要去买个打火机送给他,“zippo”,价格必须在500块钱以上。
    他浅浅地喷了一口烟,喷烟的时候,他把头扭向一侧,像是担心烟雾喷到我的脸上。
    我就是喜欢他这个样子,无论是说出“卖 淫”两个字时那种满口钢针般的迟疑,还是歪着头,小心不要把烟喷到对方脸上,他懂得尊重人,而一个懂得尊重人的人,一定也会懂得体贴人。
    “这么说”,“蝈蝈”轻轻磕了磕烟灰:“‘四哥’把你从ktv带回家的时候,其实你已经不去上学了……这个情况,事后我们还真的没有掌握,我们一直以为你是在校大学生。”
    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想到了另外一件事。
    我问“蝈蝈”:“哎,对了,我明明白白告诉四哥,我的大姨妈来了,他为什么还继续雇佣我?我听说,做他们那种生意,挺忌讳这个事的……”
    “蝈蝈”微微一笑:“你懂得还挺多。”
    我赶紧冲他甜甜一笑:“这两年,在网上看了很多贩毒案件的侦破纪实。另外,你别忘了,我就是跑政法口的记者噢。”
    “蝈蝈”笑起来:“噢,这个我倒是忘了……他们那种人,是挺忌讳这个事的,他们忌讳做生意之前碰女人,忌讳身边有来‘大姨妈’的女人,觉得不吉利吧……但这恰恰就是四哥的高明所在……”
    “蝈蝈”又浅浅地啜了一口“二锅头”,让一个骄傲男人讲述自己“失败”的事,一定挺难的。
    “蝈蝈”接着解释:“四哥,其实只是替大毒枭走货的马仔,但是他不甘心一辈子做马仔,他想‘开拓’自己的生意。通过‘中介’,他联系上了我们,我们呢,装成是非常有实力的‘上家’,就是对‘货’的需求量特别大,又特别有钱的那种。四哥呢,他当时手里的‘货’应该不多,但他想显示他的实力,或者说是为了赢得我们的信任,以便和我们建立长期的‘合作关系’。他跟我们说,他在北京有房有车,意思是绝对不会跟我们玩虚的。我们呢,也一直怀疑北京有可能藏着大毒枭的一个窝点,我们怀疑四哥的家就是这个窝点,所以,我们提出来,去四哥的家看看,没想到他竟然答应了,这样,我就在你面前出现了……”
    我皱眉:“你不是说四哥挺高明啊,我没听出来啊?”
    “蝈蝈”说:“他的高明就在于,竟然让‘老婆’露面了!我一进屋,就注意到有女人的内裤晾在阳台上,我就信了,你真是他的女人。也真信了,那套房子是大毒枭在北京的一个窝点。”
    我深表赞同地说:“是,我看过好些文章,都说,做这种生意,是绝对不会暴露家人的……你真的相信我是他‘老婆’?”
    “老婆不一定,但是我相信你是跟她走得很近的人……因为你们的关系,看上去很……随意。”
    我想糟了,“蝈蝈”不会以为三年前,我真的爱上了四哥吧?情急之下,我忙着解释:“说实话吧,跟他在一起的三天,他对我真好。可我一点无都不喜欢他,我觉得其实我挺怕他的,我……”我本来想说的是“喜欢”,脱口而出的却是:
    “因为我爱上的是你。”
    我说出这句话,脸红得不行,幸好是夜晚,他不可能看得见。
    “蝈蝈”竟然笑了,他说:“小屁孩,你懂什么叫爱?”
    “你凭什么叫我小屁孩?”
    “蝈蝈”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反问道:“你是1991年出生的,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噢!对了,你们调查过我……”
    “你的生日倒是用不着调查,2010年,你上大二,所以你应该出生于1990、1991、1992这三年中的某一年,我不过是取了个中间值,猜中了吧?”
    我连连点头,“蝈蝈”果然是个有趣的人。
    “我呢,出生于1984年,大你7岁,你自己说,在我面前,你是不是小屁孩?”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道。
    我撅起嘴,同样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我找你找了三年,这还不是爱吗?”
    “蝈蝈”说:“你找的不是我,你找的只是一个答案,你只是好奇!”
    我说:“就算是我好奇吧,但是我相信,如果我不是真的爱上了你,我是不可能找到你的,我怎么可能对一个自己不爱的人保持三年的热情?我跟四哥在一起呆了三天,跟你在一起只呆了半天,就是那半天,我爱上你了。”
    “蝈蝈”还是笑,摇着头笑:“好吧,你说,你爱上我什么了?”
    “我爱上了你的静。”
    “静?”
    “没错,你是个能静的人,我们在一起的半天,我知道你是个能静得下来的男人。”
    “是吗?……太静了也不好,要是我果断一点点,四哥会早一年投胎转世。”
    “本来,你可以连我一起抓的,是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蝈蝈”含义不明地笑了笑。
    又一次,我感觉得他心里其实特别苦。
    “为什么不抓我?”我用两只胳膊撑起上身,朝“蝈蝈”俯过身子,轻声地问。
    “不想打草惊蛇,因为生意根本就没有做成。”
    难道“蝈蝈”的意思是,他们一直认为我就是四哥的人?
    像一块冰滑进了我的喉管,原本我一直以为,他是怜惜我,他认为我是个好孩子,跟四哥他们没关系,这才放过了我。
    我伸手抓过茶几上的酒瓶,把瓶中的残酒一口喝干。
    第二个“小二”见底了。
    我是要用烈酒融化心头的坚冰么?
    酒力上冲,我禁不住咳嗽一声。
    “你不能这样子喝的。”“蝈蝈”摇着头说。
    “你以为我是喜欢你,才放过了你?”他盯着我的眼睛:“你认为我会做那样的事情吗?”
    “我知道”,我叫了起来:“你的意思就是,你对我这个人根本没兴趣。哈!是!不错,你是……”我差点说出“警察”两个字,硬生生地收住。
    我喘了口气,接着说:“……我呢,一个曾经卖 淫的女人。哈,不错,我这种人,坐在这里,跟你这种身份的人,竟然谈什么情说什么爱,哈哈,我真是的,也不去照照镜子,好好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你就是你,你不是东西,你是个人!”“蝈蝈”猛地抓起酒瓶,想要喝上一大口,这才发现酒瓶已经空了。
    他显得无限颓废地把酒瓶搁下。
    我的眼眶一下子红了。
    我忘情地伸出两只手,紧紧地把“蝈蝈”的手和空酒瓶子一起捂到桌子上。
    我说:“蝈蝈,你说,我也是个人?”
    他缓缓,缓缓地把手从我的手心里抽了出去,被我捂在手心里的,只剩下一个空酒瓶。
    他说:“你……你怎么就不是一个人呢?”他的语气相当疲软,像是对自己刚刚说出的这句话毫无信心。
    像是另一块冰,穿过我的喉管,滑到我的胃里,然后那一点点冷,迅速地扩散开来。
    我扬声叫服务员,再来两个“小二”!
    “蝈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既没有表示赞同,也没有阻止我要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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