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不知道,那是我反复出现的黑白梦境?是我的幻觉?还是真实的场景?
    被阿香搀扶着的谢晓兰……白衬衣的邓佳,数名穿武警制服的男子,我们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玻璃墙前,我们全都垂着头,我们没有一个人哭泣。透过玻璃墙,我们可以看到我亲爱的“蝈蝈”躺在病床上,他的全身都被白色的被单裹得严严实实,他的脸,被氧气面罩遮得严严实实。
    好些个穿蓝色手术大褂的医生和全身缟素的护士正围着我亲爱的“蝈蝈”忙碌着。医生和护士、我亲爱的“蝈蝈”,他们都像一幕正在玻璃盒子里上演的无声电影
    ……这样的场景,两年之后,在边防总队指挥中心,在“蝈蝈”躺在病床上,远程指挥对段蒙生实施抓捕时,我无比真实地体验过。那时,我就站在如梦境一般的玻璃墙后,挺个7个月身孕妇,宛若置身于最真实的无声电影。
    ……后来,我专门去icu病房看过,哪里有什么玻璃墙?一床,一柜,各种各样我不认识的医疗、监护仪器……病床的左侧是墙,是门,右侧是玻璃窗,不大,挂着白色的百叶窗。
    如果我们站在巨大的玻璃墙前,那我们岂不是站在窗外的虚空之中?
    我已经完全不记得是谢晓兰伸手抓住我的手,还是我扑过去握住了她的双手,我甚至不记得我们是不是说过话?
    2016年7月18日,从清晨醒来,直至出现在“蝈蝈”的病床前,我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几乎没有喝水,我整个身体都已掏空,我像一片羽毛,被来历不明的气流吹拂着,围绕着“蝈蝈”垂死的身体,上下左右,任意飘飞。
    但是我记得,我的胃疼得厉害,疼得我不得不弯下腰,疼得我情不自禁地蹲在地上。
    但是我记得,谢晓兰伸手抓住我的胳膊,我记得,她严厉地对我说:“站起来!我们一起进去!”
    好了,谢晓兰拽着我的胳膊,我们像空气,毫无障碍地穿过巨大的、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我们站在垂死的“蝈蝈”身边,我的胃疼得厉害,让我差一点点跪倒在“蝈蝈”的床前。我想,跪下就跪下吧,这样我正好抓住他的手。可是他的手在哪里呢?他的手,连同胳膊,被绷带缠得根本找不到指头;我想吻他的脸,可是他双目紧闭,脸上罩着巨大的呼吸面罩,我吻不到他的嘴唇也吻不到他的眼。
    后来,他们告诉我,我亲爱的“蝈蝈”,他的身体、他的腿、他的胳膊被炸得千疮百孔,他的肠子从炸开的肚子里流了出来……
    是谢晓兰搀扶着我,而不是我搀扶着她。
    我试图看清“蝈蝈”的眼睛,我恍然觉得他的眼睛是虚眯着的,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他虚眯着的眼睛勾勒出一丝苦笑。
    我问过他们吗?那些穿武警制服的人,那些穿蓝色手术服的人,那些穿白色护士服的人,我问过他们吗?我问的是:
    “他……是不是要死了?”
    他们回答我了吗?他们为什么都低着头,仿佛整齐划一地向一具遗体默哀?
    ……后来,他们告诉我,当时的真实场景是:邓佳牵着我的手,一头冲进icu病房,一眼看到病床上被白布裹得像一具木乃伊一般的“蝈蝈”,我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晕了过去,如果不是邓佳紧紧地抱住我,我一定会像一根木头,直挺挺地砸到冰面一般坚硬的花岗岩地板上。
    现在,我想,对我亲爱的“蝈蝈”束手无策的医生和护士,他们有事情可以做了,他们可以来抢救我。
    我的“准婆婆”谢晓兰异常冷静,不,现在已经是我的“婆婆”了,我在恍惚之中,无限忧伤地想到:“我已经跟他领证了,我已经是他的妻子了……”
    谢晓兰说:“给她喝点生理盐水和葡萄糖……”
    我同样不知道这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是我的幻觉,或者是我后来反复出现的梦境。
    我只知道,我的嘴里又咸又甜,难道,我的泪水,全都流到了嘴里?
    我听到谢晓兰冷静的声音:“他还没有死!他还活着!你晕什么?我还没倒下,你倒什么?”
    我轻轻地呻吟了一声,我努力想睁开眼睛,我努力告诉自己,这是一个梦,只要我睁开眼睛,我和我亲爱的“蝈蝈”就躺在绿草如茵的湖畔,我的后脑枕着他的胸口,他拿着一枝白色的野花,轻轻地骚我的耳朵……我睁不开眼睛,我无法从梦中醒来,他们给了我一把椅子,我坐在椅子上继续做梦。
    我梦见我和我亲爱的“蝈蝈”都长出了翅膀,我们的翅膀挽住翅膀,我们像是在湛蓝的,如同深邃的、无边的蓝宝石一般的天空里飞翔,又像是在翠绿的,如同墨玉一般的冰面上舞蹈。我可以看到无数的光点正朝着我们飞来,那些光点一会儿聚集成灿烂的花朵,一会儿散开成缤纷的流星,我知道每一个光点都是一个天使,她们正扇动着小翅膀,匆匆赶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哦,那就是我们天堂里的婚礼了!
    如果我们在天堂里举行盛大的婚礼,那岂不是我们都已离开这纷纭动荡繁花似锦的尘世?
    我在心里说,别那么文艺腔好吗?简单点说,我们都死了。
    不!
    我猝然睁开眼睛,我努力把眼睛睁大,再睁大。我告诉自己,不许闭眼,一闭眼,我又将睡去,陷入无休无止循环往复的梦境。
    我看到一只手,摊开五指,在我的眼前晃了晃,又晃了晃,然后,我慢慢看清了那只手后面的脸。我直勾勾地盯住那张脸,我轻轻地叫了一声:“阿姨……”
    谢晓兰重重地点了点头,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周围的人宣告:“好了!”
    我抓住谢晓兰的手,一咬牙,站起身来,无数金色的小星星在我的眼前飞舞,我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不,她们不是天使,它们就是我头晕目眩的错觉!”
    我努力让自己站稳,非常抱歉地对谢晓兰说:“阿姨,不好意思,我吓坏了。”
    谢晓兰面无表情,她反手握住我的手,使劲捏了一下,像是提醒我这不是做梦。她说:“你不是吓坏了,你是……累得快要死了。”
    我环顾四周,我看到阿香约略有些惊惧地把半个身子藏在谢晓兰的身后,两只扑闪扑闪的大眼睛看着我;我看到邓佳背对着我,俯瞰着病床上的“蝈蝈”;我看到身着病员服的老和,他的右胳膊用绷带吊在胸前,他的胳膊受伤了,那么,他就是新闻报道中的第二名伤者了?老和高大的身形佝偻着,他和邓佳一样,面向病床上的“蝈蝈”垂首,这时我注意到他的左腋下拄着一根银色的金属拐杖,这么说,他的腿也受了伤?我不可能想象缺胳膊断腿的老和,我能想到的,是我被段蒙生派出的雇佣兵绑架后,“蝈蝈”他们营救我,将一个大鞭炮扔进绑匪的轿车,绑匪打开车门夺路而逃,第一个绑匪几乎一头撞进老和的怀里,老和就像从水桶里拎起一只刚洗过澡的小狗一般,他抓起那名绑匪,直接把绑匪砸在地上……唉,现在,他的胳膊吊在胸前……
    我朝病床上的“蝈蝈”走过去,人们侧身,给我让路。我两手撑住床沿,朝“蝈蝈”俯下身子,我真的无法确认他是不是还活着。我扭头,盯住床头的监护仪,盯住屏幕上的心电图、脉膊、血压……所有的图案都紊乱如最费解的高等数学,但是至少,我亲爱的“蝈蝈”当下还算是个活人。
    我转过脸,眼巴巴地看着谢晓兰,我说:“阿姨,我要跟他结婚。”
    谢晓兰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不快,仿佛我是在她的儿子临死之前“逼宫”,但是,这么多人都听到了我的恳求,每一个人都等待着她的答复。
    谢晓兰“嗞嗞”地吸了几口凉气,她说:“我同意可以跟他结婚,如果他死不了的话。”
    我笑了笑,我知道自己笑得一定很凄惨,一定很怪异。
    我说:“阿姨,其实我们已经结婚了。您是同意的。我们已经领了结婚证,六一儿童节那天去领的。我是说,我要在这里,跟他结婚……我是说,举行婚礼……”
    选择这样的时刻,向大家宣布我跟我亲爱的“蝈蝈”已经结婚,恐怕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后一件自己想做就去做的事情了吧?
    与一个垂死的人在病床前举行“婚礼”,也许“婚礼”尚未结束,新郎的心跳就将永远地停止跳动,而我将成为“烈士的新娘”,我在成为新娘的同时也就成了“遗孀”,但是我愿意,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我不要与我亲爱的“蝈蝈”在天堂里携手,不要在天堂里接受天使的祝福;
    我要在人间,在他弥留之际,做他人间的新娘!
    事实上,当时我的恳求,比我事后的回忆更加语无伦次,但是每一个人都明白了我的心意。邓佳仰首向天,她早已落泪,她是担心自己泪流满面,在我亲爱的“蝈蝈”生死未卜之际,每个人都会认为,来得太早的泪水是不合时宜的表情。她就那样姿态古怪地仰着脸,不动声色地抓住我的左手,轻声而坚决地说:“黎妮,我来做你的伴娘!”
    老和缓缓走到床头,努力挺直腰板,他疼得咬牙咧嘴,他站在“蝈蝈”的右侧,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想说:“让我做他的伴郎吧!”
    谢晓兰踌躇着,我想,这个骨子里无比善良的老太太,一定是担心我成为来不及“过门”的寡妇吧?
    我突然想起了什么,我拿过我的手包,拿出两本鲜红的结婚证。
    天啦,失魂落魄地离开保山,离开我的出租屋时,我带上了身份证、钱包和手机,我竟然还带上了结婚证!
    难道冥冥之中,我已决意,要在病床前,与我弥留之际的爱人,行新婚大礼?
    不,匆匆离开出租屋,像一只小鸟般飞向我亲爱的“蝈蝈”,那时我不可能想这么多。很可能,我只是觉得,这两张鲜红的结婚证,这两纸鲜红的婚书,是我生命中最贵重的珍宝,无论我走到那里,天涯海角,我都得带着我和“蝈蝈”的结婚证。
    我听到医生和护士抑制不住的唏嘘。
    走廊里有一瞬间轻微的骚动。
    我隐约听到有人轻声说:“总队长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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