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晓兰的身体轻轻晃动了几下,透过窗棂的阳光照上她的脸,照上她花白的短发,照进她的眼睛。刹时间,她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是我第二次看到谢晓兰流泪,毫不掩饰地流泪,她的丈夫李志诚弥留之际,把我的手和她的手拉到一起,我也没有看见她流泪;她离开保山时,“蝈蝈”归来,在机场将妈妈搂进怀抱,她流泪了;这一次,我孕育着“蝈蝈”的孩子回来,她又一次流泪了。
    谢晓兰急步走来,搂住我的肩膀,她微微抽泣:“回来好,回来了就好。”明知我的身后不会再有人,她依然忍不住朝我的身后张望。
    “他在那边,挺好的。”我撒了个谎。
    因为“蝈蝈”其实并不好,他的身体很不好。漫无止境地等待上级的抓捕命令,完全可以把人逼疯,而且越是接近最后关头,越要万分小心。不管我亲爱的“蝈蝈”是死是活,是“民间力量”还是武警少校,只要他露出半张脸,段蒙生就能一眼认出他!所以,“蝈蝈”基本足不出户,成天“宅”在阴暗的据点里,焦虑、失眠,缺乏新鲜空气和运动,他的身体正在迅速地垮掉。
    谢晓兰让我在沙发上坐下,伸手轻轻抚摸我的小腹,我笑着说:“妈,才一个多月,离出怀还早呢。”谢晓兰也笑了,趁机挥手抹去泪花。
    阿香上学去了,家里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说:“没事的,妈,这次任务没什么危险……请原谅我不能多说。至少,我们可以给卫国打电话的。”
    谢晓兰淡淡地说:“我知道……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弄?”
    我嘴里说着:“不要麻烦,我这不是回来了吗?应该是您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弄才对吧?”
    我一边说,一边掏出手机来拨“蝈蝈”的生活手机号码,一方面给“蝈蝈”报个平安,另一方面,也让谢晓兰跟儿子说上两句话。去年9月,“蝈蝈”假死之后,我们回到家里,与妈妈告别,此去一年有余,我们始终没有中断与妈妈的联络。除了我们在什么地方,正在执行什么样的任务不能跟妈妈说,至少隔上三天,我们会给妈妈打一次电话。我和“蝈蝈”是没有任何身份的人,我们就像夜鹰,隐没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我们不怕敌人对我们的“生活手机”追踪和定位,因为敌人根本就不知道“蝈蝈”和我的存在……
    没想到,竟然是机器提示音:“你所呼叫的用户不在服务区。”
    我刹时一惊,难道,抓捕段蒙生的行动真的开始了?
    我们差一点点就动手抓捕段蒙生了!那时我还在大其力,准确地我说,是和“蝈蝈”同听《神话》,我梦见了自己和“蝈蝈”的孩子,之后第七天。
    不出“蝈蝈”所料,“红通”让段蒙生,让收留他的种植园主感到了很大的压力。
    结果是“猎枭”行动朝着我们期望,或者说设定的方向发生了良好的进展。
    通过外围侦察、技术监控和侦听,特别是邓佳化妆成护士,几乎每天都要与段蒙生见面实施抵近侦察,综合研判之后,我们发现:
    国际刑警组织对段蒙生发出“红色通缉令”,果然让收留段蒙生的种植园主忧心忡忡,他担心的不是缅甸警方,而是国际禁毒机构派出特种作战力量,闯入他的种植园强行抓捕段蒙生。他更担心,拿到了“红通”这把尚方宝剑,大其力警方以“窝藏毒贩”为名,先是搜查,继而查封他包括种植园在内的所有产业。这位老朋友开始在段蒙生面前长嘘短叹,而且不止一次提到段东生饮弹自尽,给余主席解决了大难题的“壮举”。
    段蒙生当然明白这是老朋友暗示自己尽快离开,以免把火引到老朋友身上,他先是微笑:“兄弟你放心,我正在安排。”
    又过了两天,老朋友又一次提到段东生时,段蒙生大发雷霆,指着老朋友的鼻子大骂:“什么他妈的割头不换的兄弟,要不你也给我一把枪,我一枪打爆自己的脑袋,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
    研判情报时,有人提出:“段蒙生会不会进入‘独立14团’的营区,接受‘黑七’的重兵保护?”
    “蝈蝈”摇头:“应该不会。余主席能够给段家留下这点‘种子’,段蒙生已经感激不尽。现在‘独立14团’是余主席的部队,‘黑七’是余主席手下的团长,如果段蒙生这样的‘红通’毒枭公然进入‘独立14团’的营区寻求庇护,那不是明摆着给余主席难堪吗?段蒙生这种老江湖,不会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别说躲进‘独立14团’的营区,就连他跟‘黑七’,不也是能不见面就绝不见面吗?当然,也不排除狗急跳墙,段蒙生一旦被逼急了眼,保命要紧,他哪里还会管余主席的面子问题,最后关头,逃入‘独立14团’营区躲藏也完全有可能。所以,我们得做好预案,一旦发现段蒙生试图逃入‘独立14团’营区,必须在路上把他抓掉!”
    “蝈蝈”认为段蒙生应该不会遁入“独立14团”的营区躲藏,但是,他的判断似乎出错了!
    就在段蒙生对他的种植园主老朋友破口大骂的第二天午后,邓佳随同医生,刚给段蒙生看过病,开了药,离开种植园之后不到10分钟。“黑七”亲自带领20余名士兵,全都换上了便服,暗藏武器,驾驶一台轿车,两台大排量越野车,车辆都卸下牌照,径直驶入种植园!
    外围侦察员一个接一个地报告,据点里的空气紧张到如同塞满炸药的铁桶,每一个人都望着“蝈蝈”:很显然,“黑七”这是带人去接段蒙生!
    怎么办?抓还是不抓?在哪里抓?如果按原计划在路上抓,大其力侦察组的火力根本不是“黑七”的对手。
    “蝈蝈”身形急晃,险些摔倒,这种情形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在陈华的追悼会上,“蝈蝈”执意持枪护灵,腰板笔直地站了近三个小时。我赶紧伸手去扶他,他轻轻地推开我的胳膊。
    时间仿佛停滞了。
    外围侦察员报告:段蒙生在李凡和吴峰的护卫下,已经上了轿车。段蒙生坐在后排中间,李凡和吴峰坐在他的两侧。“黑七”坐在驾驶副座……车队已经动了!两台越野车把轿车夹在中间……
    “蝈蝈”突然嫣然一笑。他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如此诡异的笑容,把我吓了一大跳。
    “你没事吧?”我脱口问道。
    “我混乱了。”“蝈蝈”缓缓后退两步,伸手摸到行军床的床沿,缓缓坐了下来:“我忘了一件最重要的事。”
    他招手示意据点里的侦察员围拢过来,下达命令:“盯住,盯死!全程秘拍!不要跟得太紧,不要暴露,绝不允许发生交火,但是一定要拍到老家伙跟‘黑七’在一起的画面,一定要拍到老家伙的落脚点!不管‘黑七’把老家伙接去哪儿,我只要视频,完整的视频!”
    侦察员们立即启动预案,他们用的不是枪,而是各种拍摄器材,从空中,从车队必经之路的制高点,利用交替追踪车辆的行车纪录仪……对“黑七”接运段蒙生的车队进行全程秘密拍摄。
    待“蝈蝈”平静之后,我悄声问他:“你忘记了什么事?你怎么就混乱了?”
    “蝈蝈”轻声告诉我:“我们……”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眼睛里透出无尽的苍凉:“没有身份的时间太长了……说实话,我的身份认知产生了混乱……”
    “蝈蝈”所说的“身份认知”,是我在接受百日特训时,特官反复强调的一个概念:一个侦察员,化妆成各种身份,打入、卧底……恢复身份之后,很可能出现短时间的自我认知混乱,他会自问:我现在是谁?是警察?还是毒贩?特别是扮演某个角色的时间太长,这种身份认知混乱的程度就更严重,在潜意识里,他会不停地追问:“我是谁……”
    “蝈蝈”的意思是,他还没有从“死人”的身份认知中完全自拔,还没有从“暗处”挣扎出来。
    我轻轻地“噢”了一声。
    “所以我忘了,我现在是中缅联合专案组的联络员,这个专案的目标之一,就是抓段蒙生。所以,抓段,早已不再是我一个人,我们俩,我们这个小组的任务,而是中缅联合专案组的任务。”
    我还是不太明白“蝈蝈”的意思。
    他拉了拉我的手,让我和他并排坐在行军床上:“为什么我一定要视频?这是要向联合专案组上报的,最重要的证据。‘黑七’胆敢在他的军营里窝藏段蒙生,别忘了,‘黑七’现在是余主席手下的团长,只要我们有确凿的证据,完全可以通过缅方高层向余主席施压,让余主席命令‘黑七’交出段蒙生,如果‘黑七’拒不执行余主席的命令,余主席恐怕只有下令以‘扫毒’或‘平叛’为名,把段蒙生和‘黑七’一锅端了;如果段蒙生离开‘黑七’的军营,那就正好回到我们预设的道路上了吗——我还是相信,段蒙生不会冒然进入军营的,毕竟,这支部队,是他最后一点老本了。”
    这下我完全明白了。我轻轻捏了捏“蝈蝈”的手,用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声音说:“别老问那些古怪问题了,你就是你,你是我老公,啊!”
    我不知道我的心理素质是不是比“蝈蝈”还要好,因为我就从来没问过自己:“我是谁?”成天这样问,会把自己彻底搞胡涂的。
    “蝈蝈”说得没错,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段蒙生。果然,“黑七”并未将段蒙生接到“独立14团”的军营,车队驶到大其力西郊的一处庄园前,径直穿过铁门,在主楼前停下。事后查明,这处庄园,是段蒙生让“黑七”花了大价钱买下的。用于购买庄园的款项,正是从段蒙生接收毒资的帐户上划转,这一资金“流水”,进一步成为段蒙生贩毒的证据。
    “黑七”带来的那20余名穿便服的士兵,就此担负起庄园的警卫任务。
    “红通”还是把段蒙生吓了一跳,现在他最担心的,是国际禁毒机构派出特种作战力量,深入到大其力来抓他。老朋友的那个种植园,四处“漏风”,虽然便于逃跑,但同时也根本无法防守。而他刚刚购置的这处庄园,高墙,电网,电子监控,哨兵,狼狗,贴身警卫,一个都不少。
    段蒙生躲在这个戒备森严的庄园里,对我们来说,最大的好处是,再也不怕他突然消失。“蝈蝈”下令,在庄园附近架设秘密观察点,确保段蒙生不脱离侦察组的视线。更好的消息是,段蒙生住进庄园后的第二天,就派李凡来请医生,于是邓佳继续跟在医生后面,天天去给他“看病”。
    又过上了日复一日,等待上级下达新的命令的乏味日子。
    然后……我就发现自己怀孕了;
    然后……我就被送回到昆明,送回到谢晓兰身边。
    谢晓兰一定知道我试图跟谁打电话,见我一脸茫然,她轻声问:“不接,是吗?”
    我沉住气,笑了起来:“哎呀妈妈,您看我忘了告诉您,上级已经正式恢复了卫国的身份。他现在是总队情报处的副处长了,担任中缅双方的联络官,在那边坐办公室。纪律还是那些纪律,我们……不能给他打电话的。”
    突然,我的手机震动,吓我一大跳,差点把捏在手里的手机扔出去。
    难道是我亲爱的“蝈蝈”把电话打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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