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救救……他……”
    “救他……姚……”
    ……
    “…………”
    与此同时,沉浸在睡梦中的舒凫忽然眉头紧皱,额上渗出汗珠,像是在梦里受了极大的刺激和折磨。
    打从一开始,她就并非毫无目的地决定守夜。
    要知道,世间鬼魂并不都像田馨一样,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能够再次化为人身,开口向生者倾诉冤仇。
    大多数人死后,不是一缕幽魂直落黄泉,便是只能留下一点微乎其微的残响,一线不甘消散、无处寄托的思念,在世间茫然无措地飘荡。
    凌凤卿独自一人,频繁前往花童庙祭拜,此事必定有其意义。
    舒凫大胆揣测,即使花童庙不是凶手的藏身之处,也一定与掳走幼儿的凶手存在某种联系。
    既然如此,倘若她在这里沉睡入梦,主动解除一切警戒,毫不设防地开放识海——
    ——死者残留的“思念”,是不是也有可能潜入梦中?
    此举无异于请灵上身,虽然简单有效,却不乏凶险之处。
    作为一个说干就干的行动派,舒凫怀着对同行者的信任,果断将自己当作小白鼠,躺在深夜的花童庙里做了个梦。
    事情比她想象得更为顺利。
    舒凫坠入梦乡之后,起先只见四周一片黑暗,无边无际,无知无觉,也不知在其中度过了多少时间。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只觉眼前倏地一亮,如同流萤划过视野,漫无边际的黑暗一角亮起了一点微光。
    舒凫这会儿意识并不清晰,也没有身在梦中的自觉。仅凭着一点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好奇心,她迈开脚步逐光而去,在黑暗中磕磕绊绊地摸索半晌,终于找到了那点微弱的光源。
    那是一名少年。
    约摸十四五岁年纪,生得斯文秀气,肤色白皙,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公子模样。通身穿金戴玉,华贵非常,胸口佩戴一朵盛开的浓紫色鲜花,眉心一点朱砂明艳如血。
    舒凫看得出来,少年这一身贵气逼人的装束,与大殿中供奉的“花童”神像颇为相似,仿佛后者就是依照他的形象打造一般。
    ……难道说,“亩产一万八”的传说是真的?
    世间真有仙童显灵,不计前嫌,以德报怨,化为甘霖滋养大地?
    舒凫狐疑地上下打量这名少年,隐约觉得他的眉目有些熟悉,莫名带有一股亲切之感,却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
    “那个……你好?”
    她比少年高出一个头有余,试探着俯身向他搭话,“请问,你就是‘花童大人’吗?”
    “……”
    少年双目紧闭,如石雕玉像般一动不动,自然更不会开口回答。
    舒凫正待再问,忽然只见他浑身一阵痉挛,清秀面孔上浮现出难以忍耐的痛苦之色,无意识地紧紧咬住嘴唇。
    从他紧闭的双眼之中,颤抖的眼皮底下,两道殷红血泪缓缓滑落。
    “救……姚城……”
    “求你们……”
    “……还活着……救他……”
    少年紧咬牙关,苍白面容映着血色,宛如雪里红梅,散发出一种近乎凄艳的诡谲恐怖之感。
    “喂!你没事……”
    舒凫急忙伸手摇晃他,却不料指尖刚一触碰到少年肩头,整个人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吸力,不受控制地向他倒了过去!
    “什……等等?!”
    舒凫直挺挺朝向少年倒去,唯恐与他撞个正着,下意识地抬手护住面门。
    但出乎意料的是,她不仅没有与人相撞,反而像是从半透明的投影中穿过一般,毫无障碍地一头栽倒,从少年身体里“穿”了过去。
    准确来说,她好像是……被吸入了少年体内?
    这一次,舒凫再次坠入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而且不像先前那般行动自由。
    她只觉得自己所在之处十分狭窄,身体就像鬼压床一般动弹不得,更不能开口呼喊,就连转个身都无比艰难。
    与此相对的,她听见了“声音”。
    脚步声,交谈声,幸福快乐的欢笑声。
    还有……各种各样的,或虔诚或轻浮,或贪婪或淳朴,向神明祈祷许愿的声音。
    这一刻,舒凫独自置身于狭窄的密闭空间之中,整个人却被外界喧嚣鼎沸的欢声包围。
    步伐杂沓,呼笑喧阗,就算目不能视,也能够想象那是怎样一番热闹繁华的景象。
    一线之隔,如同天堑。
    如果说外界是欢乐的海洋,那么舒凫就像是被装入了一座密封舱,沉没在寂静无人的海底。
    更糟糕的是,这座密封舱里……似乎没有储备氧气。
    不过片刻之间,她便感觉到一阵强烈而真切的晕眩,紧接着便是胸闷气短、呼吸困难,分明就是再清楚不过的窒息之兆!
    (……什么?怎么回事?)
    (窒息,窒息……)
    (对了!那些被掳走的孩童,最后都是窒息而死!)
    舒凫猛地打了个激灵,瞬间如雪灌顶,原本意识朦胧的脑海中一片清明。
    没错。
    ——现在她所体验的,正是那些孩子弥留之际的景象!!!
    但是,孩子们的遗体都是在郊外发现,他们遭到活埋之际,周围怎会有如此喧闹嘈杂的人声?
    除非……除非……
    ——他们被杀害的地点,根本就不是郊外。
    不是郊外,而是……
    氧气一分一秒稀薄,舒凫知道自己所剩时间不多,只能尽最大力量驱动所有衰弱的感官,哪怕一丁点也好,竭力从周围的环境中汲取信息。
    然后,在喧哗的人声之中,她听见了一道格外清脆响亮的少女声线。
    “爹爹,花童大人真漂亮呀!”
    紧接着便是沉闷的“咚咚”两声,恰好从舒凫头顶传来,似乎有人正在拍打密封舱。
    有个低沉男声呵斥道:“二丫头,快下来!不可对花童大人无礼!”
    “好啦,这就来。”
    那少女嘻嘻一笑,银铃般的语声逐渐远去,“爹爹,花童大人好生奇怪,他身体里好像是空的。我这样一拍,里头居然有回声呢!”
    (……空的?)
    (“花童是空的”,那不就意味着……)
    “……!!”
    就在这一刻,舒凫只觉得心口一阵绞痛,梦境中的意识彻底断线。
    ——请灵上身,这便是极限了。
    与此同时,现实中的舒凫猛然睁大双眼,从毯子上一个鲤鱼打挺弹了起来:
    “先生!我明白了!”
    ——我知道失踪的孩子去了哪里,如何窒息身亡,也知道为何花童庙中全无痕迹。
    ——因为,整座庙里只有一个地方,信仰“花童大人”的魏城修士不可能认真检查。
    舒凫不等江雪声回应,抢先纵身一跃登上祭台,手中孤光剑出鞘,毫不迟疑地朝向花童像一剑斩去。
    神像周围设有防护结界,却经受不住这锋锐无匹的一剑之威,顷刻间片片崩碎,连带着整座神像也被锐利的剑气一分为二,就像白骨塔一样轰然倒塌,激起满地扬尘。
    “这……怎么回事?!”
    在外顾守的魏家子弟闻声赶来,大惊失色,不由分说便齐齐拔剑攻向舒凫,“大胆,竟敢冒犯花童金身!!”
    舒凫只觉劲风扑面,连忙挥剑招架:“几位,请听我解释……”
    “小师妹!”
    一旁的司非同样刚刚苏醒,顾不上分辨来龙去脉,当即扬手招出几道水箭,无条件回护舒凫,“退下,不许伤她!”
    “——好了。都住手。”
    不等双方兵刃相交,江雪声便在同一时刻长身而起,一手揽过舒凫肩膀,另一手不经意地向后一挥,黑袍猎猎飞扬,一瞬间便将众人放出的剑气和法术消弭于无形。
    他维持着护住舒凫的姿势,轻飘飘半转过身,一抬手、一拂袖,瞬息间满堂烟尘消散,殿内情景一览无余。
    窗外月色清朗,照亮了拦腰断裂、形状凄惨的神像。
    “这……”
    “这是怎么回事?!”
    “花、花童……怎会如此……”
    就在看清眼前景象的一刹那,魏城修士们齐齐倒吸一口凉气,再也顾不上追问舒凫。
    因为,就在那座一分为二的、中空的神像内部,本该空无一物的石材表面——
    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布满了怵目惊心的鲜红手印。
    “这……这是……”
    “……小孩子的手?”
    手印娇小,不足成年人三分之一,显然是幼童所留。
    就好像,有个孩子曾被关在其中,绝望地拼命挣扎一般……
    “莫要慌张。这并非真正的孩童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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