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云起眼见着秦王还要再废话,便冷冷道:“陛下吩咐你写的请罪书,你还没完成,若宴席开始前再不上交,一会儿又要吃挂落。”
    秦王的脸登时皱得像是吃了苦瓜,然而他畏惧自己的兄长,有时候尤甚皇帝,便只好不情不愿地先告辞了。
    江夫人这才歉然地同眼前的裴云起道:“……这两个孩子自幼就不对付,江熠分明乖张得很,陛下同娘娘瞧着妾身的面子,不发作他,反倒委屈了秦王殿下,太子殿下也当为秦王求一求情。”
    帝后因着当年之事,对着相府的几名郎君,一贯都是极为慈爱的,要不然光凭借江相同江夫人,也不能养出江熠如今处处寻衅的性子来。
    江苒满眼好奇,她看着裴云起,心说从没听他说过自己的弟弟,便连帝后在他那里也不过淡淡几句话,这个人在血缘亲情上,当真好生淡漠。
    果然,他淡道:“陛下罚他,自有道理,陈姨不必忧虑。”
    江夫人似乎是有些犹豫,她看着眼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储君,叹息道:“……陛下当年也是迫不得已,太子殿下,您若能对陛下稍稍亲近一些,陛下会很高兴的。”
    总是旁人将太子同苒苒的关系传得多么不堪,江夫人都没有任何觉得裴云起不对的地方。
    她比起很多人,更能看透眼前这个孤高料峭的储君的想法。
    她的苒苒自幼离开父母身侧,饱尝人世艰辛,太子又何尝不是呢?当初之所以能对她那样上心,只怕是苒苒的身世,勾动了他的记忆,叫他有些物伤其类罢了。
    裴云起微怔,见江夫人满脸恳切,心头却无甚触动,只道:“苒苒在定州颇为受苦,您当好好待她。”
    江苒怔怔地瞧着他的神情,见他又摸了摸自己的头便转身走了,才终于回头问江夫人,“太子殿下这是……”
    江夫人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到底没有在外说什么,只是用温柔的眼神看着江苒,“太子对苒苒当真上心,既然如此,娘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虽然那婚约未必作数,但是有了太子的关怀,她的苒苒想来便不怕收到什么伤害。为人母亲的,无非求孩子平安顺遂。
    江苒只觉得奇怪,难不成太子同今帝还有什么过节不成?听起来,倒仿佛是皇帝做得不对。
    那头裴云起的身形已经遥遥去了,同记忆中的并无不同,挺直的脊背,犹如一杆青竹那样,又有寒梅般的傲骨与傲气。
    可不知怎么的,她眼瞧着,竟觉得他有些孤寂。
    江苒微微地垂下了眼,无端地有些替他难过起来。
    今日皇后设席在留园,众人入了正殿,依次列席,相府次序犹在一些边缘化了的皇亲国戚之前,是在殿中,再往外去,便需要在殿外列座了。
    如今帝后未到,满堂女眷,便有些纷纷扰扰的热闹之气。按说如今上京数得上的人家都在此,娘子们随母亲列席,出挑或是平庸,一眼瞧去便知。
    可今日,不管多么出挑的娘子,亦或是哪家娘子出糗,都没能将众多女眷的视线从江苒身上扒拉下来。
    且不说相府如今权势煊赫,人人皆知江相只手遮天,他家哪怕是随便一个表姑娘,都能在京里头横着走;如今据说寻回了江相的幼女,那这身份贵重,便是一些寻常宗室王女,都不可比拟。
    最最要紧的是,这江四娘子,乃是太子殿下带回来的。
    据知情人士爆料,太子殿下对江四娘子颇为看顾,还在定州的时候,就对其千般维护——其实大家是不太相信的。
    毕竟太子殿下的东宫空置,一个姬妾都没有,性子又冷清得过分,哪个娘子没做过美梦,梦见有一日太子突然瞧上了自己,只取自己这弱水一瓢?虽然是做梦,但是大家反正都得不到,太子殿下根本连丁点儿绯闻都没有,成日冷清得就像能坐地飞升。
    偏偏这会儿传出个谣言,说有人把谪仙拉入到了滚滚红尘里头,这可不是叫人又意外又嫉妒么?
    甚至今日,命妇们进宫的时候,居然瞧着向来冷清的太子殿下由着江四娘子一人坐在撵车上,还颇有耐心地弯腰同她寒暄。
    相府遗珠,又同太子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自然,没人能克制住自己不去探寻那江四娘了。
    江苒头一回参加宫宴,察觉众人视线流转,倒也不慌张。如今主上未到,内侍便给她斟了满满的一盏清酒,她端起喝了两口,只觉得入口细腻滋润,毫不冲鼻,是难得的佳酿。
    江夫人见惯了宫宴,十分泰然,还有心情低声同女儿笑道:“你喜欢喝这个?这是御膳房酿的梅子酒,要是喜欢,回头娘替你讨个酒方来,自家也学着酿一酿。”
    这两人如此镇定自若,反倒是边上的蒋蓠有些不太自在。
    她能够察觉到众人的视线在自己身上流转后,又纷纷投向了江苒。
    这些贵族夫人们平日颇为刻薄,便是不说话,也有嘲讽意味扑面而来。
    边上同席的乃是齐国公家的六娘子,两人一贯相熟,便小声来打探消息,“阿蓠,我分明听说是你同太子殿下一道去定州的,还以为你好事将近呢,如今这……这算是怎么回事儿,你家这个四娘子哪里冒出来的?”
    蒋蓠轻声道:“我并不知晓,只是既然姨母说是她的女儿,想来不会弄错的。”
    她这样不清不楚的,反而是坐实了不少人的猜测,一时这话叫边上几名女眷听见了,彼此便交流着眼神。
    “那可不一定,”齐六皱了皱眉,小声说,“相府可是同太子殿下有婚约的!这贸贸然出现的江四娘,怕不是奔着这个来的罢!”
    这也是在场其余众人心里头的想法。
    因此,忽然便有人起身,遥遥笑道:“妹妹身边这位娘子,想来便是你家的四娘子了,当真是好出众的人才,我瞧了便欢喜得很呢,这样好的女儿,你怎么先头藏着掖着?”
    前头的都是废话,后头这一句,才是那人真心要打探之事。
    江夫人端着酒杯的手微微一顿,便温和地笑了笑,只看着那名命妇,道:“苒苒幼时命格弱,是送出去教养的,眼见着到了年纪了,我才接回来。”
    这是相府众人一致对外统一的口径。如今世家之中,颇信命理之说,便是今上还在做太子的时候,都迫于命理之说将长子送去道观,足足五六年才接回来,用来堵住众人的悠悠之口,倒是十分合适。
    江苒略略抬眼,瞧向那说话之人。
    容长脸儿,是个美貌妇人,只是说话之时的嘴脸颇有些刻薄。她听江夫人这样说完,依旧是轻轻地撇了撇嘴,仿佛不太相信,又再度开口呛声,说,“既然这样,我也该回去问问我家相公,有没有突然养在外头的女孩儿,若是同你家这个一般漂亮,倒也不亏呢。”
    言下之意,便是揣测江苒是外室之女,因着出落得出众,才被江夫人接回,乃是意在太子妃之位。
    她说完,旁边那个女孩儿当是她的女儿,便捂着嘴笑出了声,其讽刺之意昭然若揭,她道:“阿娘你又说笑啦,爹爹疼咱们还来不及,哪里会在外头有个莫名其妙的女儿。”
    江苒轻轻地笑了一笑。
    那说话之人乃是平昌郡王妃,京里头出了名的刺儿头,她的女儿便是荣安县主,比起其母来说,刻薄尤甚。可她身份高贵,众人罕有敢同她呛声的,而江夫人虽是江相嫡妻,却一贯深居简出,不太爱同命妇们往来,却也不是善茬。
    这头大神打架,周边自然是万籁俱寂,唯恐波及了自己,而江苒一声轻笑,便打破了这寂静。
    江夫人略略侧眼,便见女儿笑容之余,面色沉静,不由放下心来。
    嗯,她的苒苒,不是个会吃亏的性子。
    果然,江苒笑完了,便轻声道:“以您的刻薄嘴脸,生出您身边那样的丑八怪也就罢了,外室所生,没准真会漂亮一些,不如您回去仔仔细细问一问罢?又或者,您想要个女儿,自己生不出来,置办几房知冷知热些的妾室,替您分忧,不是挺好?”
    单单看脸,这位江四娘子,那是生得娴静温柔,如霜月般皎洁美丽的。
    可她一开口,那假象便被悉数打破了。
    众人皆是愕然。
    这、这话……也太混不吝了一些!对着郡王妃说这种话,她是不打算要脸面了么?!
    “你——!”
    荣安县主气得脸色都变了,站起身,指着江苒,怒道:“你说什么?”
    江苒稳稳坐着,岿然不动,只是微笑道:“县主若是想听,我还能再骂一遍,甚至可以到皇后娘娘跟前,将这话再说一说。”
    皇后偏心相府那是出了名的,别说一个荣安县主了,便是她自己所出的太子殿下与秦王,到了江夫人跟前都是执子侄礼。
    然而大家都是年轻气盛的小娘子,荣安县主哪里肯让?她气得口不择言道:“去就去!乡野村妇,毫无教养,皇后娘娘怎么会偏心你这种人!”
    忽然,此时内侍尖锐的嗓音喊道:“皇后娘娘驾到——”
    众人忙敛容,齐齐向着凤架行了跪拜之礼,皇后说了免礼,叫众人落座,便到了上首。
    荣安县主方才只是脑子一热,却知道先前的口角,断然不能够叫皇后知道,毕竟皇后十分珍爱长子,若叫她知道了有人拿太子的婚事做文章,谁也讨不到好。
    她偷偷地抬眼去瞧,只见江夫人同江苒皆是一脸淡然,瞧着倒不太有告黑状的意思,于是松了一口气。
    皇后是个面目柔和漂亮的美人儿,同裴云起生得相似,此时见众人都落座了,方才浅浅笑道:“方才进殿前,是哪家娘子在争执?”
    一时四下寂静。没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跳出来说真相。
    江苒四处看了看,旋即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施施然起身,亦是沉静以答:“回皇后娘娘的话,方才平昌郡王妃,同荣安县主,正在骂我。”
    众人:“……”
    这世上竟有人能把黑状告得这么无辜,搞得好像你没有骂人家丑八怪一样?
    第41章
    江苒大大咧咧地一告状, 皇后便将她认出来了。
    要说相像,其实江四娘同江夫人除了一双眼睛,倒也没什么特别相似的, 可是她这样理直气壮告状的模样,倒是同当年天不怕地不怕的江夫人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皇后不由微微笑了, 促狭地瞧了江夫人一眼。
    却见江夫人半点儿没觉得女儿做得不妥当,甚至嘴角还隐隐含笑。
    皇后便温然道:“四娘子怎么一进宫就叫人骂啦?你且说来,本宫要给你做主的。”江夫人会教孩子, 江家的前三位郎君, 虽然在外风评不一,但是在皇后这儿却一贯很讨喜的, 而今江苒尤甚。
    一方面, 是皇后惦念她这十多年来所受的委屈, 皆因自己而起, 心怀愧疚与怜惜;另一方面, 便实在是苒苒这孩子生得十分讨喜, 瞧着漂亮又乖巧, 叫没有女儿的皇后瞧了便喜欢。
    江苒落落大方地起身,福了福, 才看向了那头变了脸色的郡王妃母女, 笑眯眯地道:“方才这二位,暗暗嘲讽我是外室生的, 阿娘将我接回来是别有用心呢, 还说要赶着回家去问问郡王爷, 有没有在外头养着女儿。”
    这“别有用心”四字一出, 上首的皇后便微微沉了脸。
    这些时日,关于江苒的来历的恶意揣测甚嚣尘上, 其中最为出名的一桩,便是同裴云起有关。
    相府同帝后当年的婚约不是秘密,因而不少人觉得,相府当年没有女儿,于是便抱了个表姑娘来养着,便是为了这太子妃之位。甚至蒋蓠所在的蒋家,也的的确确就是这么想的。
    然而如今眼见着太子年岁渐长,身边并无姬妾,同蒋蓠也没处出什么情分来,偏偏这会儿,相府又多出个据说他那个太子殿下交往甚密的四娘子,有心人便以为这四娘子,要么是个假货,要么就是江相的私生女,乃是如今为了联姻特地抱回来的。
    皇后初初听见这谣传的时候,乃是勃然大怒。
    她将长子视若珍宝,虽然母子之间,旁人瞧去有情分寡淡的嫌疑,然而那都是旁人的揣测,她实实在在地珍爱裴云起非常。身为一个母亲,她了解裴云起的性子,便是再着急,也不愿意叫他将就,他不喜欢的,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强塞,他喜欢的,她便会鼓励他去争取。
    所以不论对方是不是相府女郎,又有什么要紧?是最好,不是也没有关系。
    可这些人眼中,他的婚事,却是一桩象征着天大的利益的生意,是他们可以拿来算计的东西!
    胆敢说这些话的人,皇后早就心里给他们记了一笔,饶是如此,如今当面听见,还是觉得生气。她冷然的视线往下扫了一圈,在几名面露心虚的命妇面上停了一停,若有所思道:“她们当真这么想呀?”
    江苒安慰道:“皇后娘娘,殿下在定州之时,瞧着我父兄的面子对我多有照拂,我向来以兄长视之,觉得他可亲可敬,而说这些话的人乃是性子卑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娘娘不必计较太多。”
    皇后略品了品那“以兄长视之”的话,心下有些遗憾。
    好不容易见他对某位女郎有些不一样,合着还真只是把人当妹妹……
    苒苒这个孩子颇对她的胃口,如今听着,好像也只拿儿子当个哥哥看待。
    皇后在心里头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只是瞧向了平昌郡王费母女,言语之中,颇有些淡漠的冷意,“郡王妃之意,可是对我儿的婚事有什么想法?”
    平昌郡王妃哪里敢应,忙出席深深拜下,她听皇后同江四娘的寒暄,这会儿才反应过来,相府不是自己能招惹的,这个看着温柔可欺的江四娘,更是一株黑心白莲花。
    此时平昌郡王妃的场子都悔青了。
    皇后略略敲打了她两句,便放过了。上位者无需把事情做得太满,下头人见了她的意思,自然会随之跟上。
    果然,在接下来的宴席之中,无人胆敢再同那母女俩搭话,反过来,江苒这头,众人一反方才观望看戏的作风,纷纷上前攀交情。
    江苒方才不主动找众人攀谈,如今态度也依旧是不冷不热,众人见她年幼,原以为是个好相与的,没想到颇为软硬不吃,一时倒不敢再往她身边去了。
    相反的,蒋蓠身边就没断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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