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印象里,这小十三儿有些赖皮,有些活泼,甚至多少还有些玩世不恭,却没想到,从门里跑出来的她,居然还能这么冷静从容。遇上这样的突发事件,便是那些已经成年的下人们都慌了手脚,偏她这半大的孩子竟能跟个军中大将一样,处乱而不惊,且井井有条。
    一个下人带着一脸忐忑过来回话,大概是哪里有什么事情没做好。那十三儿虽微蹙了眉,偏那天生微翘的唇角,叫人感觉不到她的不悦。她柔声安慰的那人几句,于是那人松了口气,转身继续做事去了。
    袁长卿看着,手里的毛巾渐渐竟停了动作。他原早就注意到,这十三儿便是不说话时,唇角也是那么弯弯翘翘的似含着笑意。但他却没有料到,她的眼竟也生得那么好。她看着人时,爱眯着眼,于是那细细长长的狐狸眼,便变成了两道弯弯的月牙儿,看着甚是……
    迷人。
    忽地,那双细长的狐狸眼向他看了过来。袁长卿一惊,蓦地一侧身,却莫名就是一阵心头突跳。
    而这样不淡定的自己,不由就叫他一阵暗暗皱眉——只是她看过来而已,便是两人对实了眼,他也完全可以平静淡定地移开视线,却是不明白,那一刻他怎么突然就有种说不清的心虚……
    且说珊娘这里又看了一眼袁长卿,见这几条“落水狗”一个个都被裹严实了,才刚要继续发号施令,却忽然想起太太来,忙扭头看过去,这才发现,姚氏站着的地方早就没了人。
    她往四周看了一眼,一时没找着姚氏,便也顾不上她了,回头对侯瑞道:“事出突然,客院那边一时来不及收拾,还请哥哥先带林学长和这位公子去哥哥的院子里坐坐,好歹换件衣裳喝点姜汤,可别冻着了。”
    又叫过她哥哥的奶娘小声嘱咐着:“我瞧那二位跟哥哥的身高差不多,你把哥哥的衣裳找两身出来,给他们替换一下。”然后冲众人拍拍手,“动作都快些。”
    于是众人答应一声,便簇拥着那几人往后院过去。
    这时,被奶娘裹成个小粽子的侯玦却忽地挣脱他奶娘,跑过来拉住珊娘的手,抬头看着她叫了一声:“姐姐……”
    珊娘垂头,就只见那孩子冲着她笑弯起眉眼,“我帮哥哥打架了。我没有逃。”
    珊娘一怔,心头蓦地一震。她再没想到,小胖墩今儿护着侯瑞的举动,竟是因着她那天随口骂他的话……
    她这里尚未开口,那里侯瑞就裹着斗篷过来了,拿拳头往侯玦的头顶心上一转,笑骂道:“竟还好意思说是帮我打架!要不是你,我和袁兄哪能变成落汤鸡!”
    哟,这都已经通报过姓名了?!
    珊娘忍不住往袁长卿那里看去,却恰好和他看过来的眼对在一处。
    珊娘一怔,正打算礼貌地避开眼,却忽然发现,那袁长卿的眼眸闪了一下,竟没有主动避开眼的意思。她的眼忽地就是一眯。
    就只见他那里只淡定地跟她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才从容移开视线。
    顿时,他的从容淡定就叫珊娘感觉一阵不爽。她暗暗咬了牙,一巴掌拍开侯瑞的手,又将侯玦拉过去护在身后,皱眉道:“在这里磨什么牙?!还不快回去换衣裳,冻病了可没人伺候你!”
    侯瑞冲着珊娘示威地呲呲牙,这才转身招呼着袁林二人走了。
    于是珊娘便听到林如亭对侯瑞笑道:“你们兄妹的感情可真好。”
    侯玦也听到了,便再次握住珊娘的手,抬头冲她笑得跟只讨好的小狗似的。
    珊娘忍不住伸手揉了揉那盖在他头上的毛巾,然后把他推给他奶娘,道:“还不赶紧回去?回头我再找你算账!哥哥打架关你什么事?!君子不立危墙的道理,你竟不懂?!”
    侯玦抬头看看她,见她只是说得严厉,并不是真心骂他,便冲着她又是一弯眼,这才拉着奶娘的手走了。
    而在珊娘处置着这些事时,这府里的正经主人五老爷五太太竟全都连个面都没有露。好在这会儿正乱着,倒也暂时不会被人挑了礼数。
    看着那几只“落水狗”被人簇拥进二门,珊娘忍不住伸手抚了抚额,叹了口气,这才转身去寻那失踪了的五太太。
    影壁后,到前厅正堂间,是一个小小的庭院。她站在庭院中间往四周看了一圈也没能看到太太,便往那光线幽暗的大堂上瞅了一眼。
    这一眼,却是把她吓了一跳。
    今儿阴天,原本光线就不好的正厅大堂上此刻更显幽暗。在这一片幽暗中,珊娘那么远远看去,就只见上首的八仙桌两旁,正一左一右坐着两个雕像般一动不动的人。
    她走过去,就近一看,却又是一眨眼。
    只见她父亲正襟危坐在东侧的太师椅里,是一脸的严肃凝重;五太太则敛袖垂首坐在西侧——便是隔着那空旷的大厅,站在门边上的珊娘都能看到,太太那衣袖都抖出明显的水波纹了。
    珊娘默默一叹。这夫妻二人间的僵硬气氛,原叫她不想过去的,可太太那模样太可怜了,何况比起不爱搭理人的老爷,珊娘觉得胆小的太太更可爱些。
    于是她顶着五老爷严肃的眼,走进那空无一人的前厅,向着堂上的老爷太太行了个礼,看着老爷道:“老爷什么时候来的?我都没注意到。”
    老爷沉默了一下,才道:“看你处置得不错,也就没出声。”
    珊娘暗嘲地笑了笑,又敛袖道:“这会儿暂时也不好问什么,等哥哥和弟弟都换好了衣裳,大夫看过了,老爷太太再过去细问缘由吧。”
    顿时,不仅太太瑟缩了一下,老爷也很是明显地皱起了眉。然后,五老爷很不负责任地道:“你处置得就不错,这件事继续你管着吧。你兄弟若是谁有了不是,要打要罚,你做主就是。”——得,甩手了!
    珊娘忍不住就想拿手指去撑额头。她这父母也太不负责任了……
    就在这时,她忽然注意到,太太姚氏的手正悄悄按压着胃部。前世胃也不太好的她抬头看向姚氏,见她额头都冒了冷汗,忙问道:“太太怎么了?病了吗?可是胃痛?”
    太太那里尚未答话,就见五老爷忽地站了起来,看着太太皱眉道:“有病你还出来做什么?!”
    珊娘一怔,抬头看向老爷,一时无语了。
    俗话说得好:强扭的瓜不甜。偏那个时代的婚姻大多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基本没有发言权,所以夫妻间感情不好,简直就是件很正常的事。前世时珊娘便是吃着这样的苦楚,如今她看着这连相敬如宾都做不到的五老爷夫妇,更加感同身受。
    五太太那里被五老爷这么凶巴巴地问了一句,顿时慌成一团,站起身,讷讷地抖着个声音,都听不清她在说什么。珊娘甚至怀疑,若是五老爷再多说上一个字,五太太能当场就昏过去给他看!
    前世时珊娘便总爱指手画脚主持公道,如今换了一世,似乎她这脾性也没能有多大的改观,于是这会儿她忍不住就跳了出来,一把扶住太太的手臂,又转身叫着太太身边的丫鬟,“明兰,翠羽,太太不舒服,快来扶太太回屋歇着。”又扬声吩咐人,“再去多请个大夫来。”一边说着,她一边扶着太太出了前厅。
    太太姚氏的手心里全是冷汗。珊娘忍不住就带着谴责回头看向老爷。
    然而,这一眼,却是叫她打了个愣神儿。这会儿老爷正看着太太的背影,那眼神……
    珊娘忽然就觉得,老爷果然是她兄弟们的亲爹。且不说老爷之前吼太太时的神经大条,简直就跟她那中二哥哥一模一样;便是如今盯着太太背影的这个落寞小眼神儿,也跟小胖墩的眼神一模一样——那种“纵你虐我千万遍,我待你依旧如初恋”的缠绵悱恻……
    五老爷那里正神情复杂地看着五太太,却不想忽地就跟珊娘回头看来的眼对在了一处。
    那一瞬,五老爷顿时就窘了。
    而人在发窘时,常常会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事,于是五老爷以一种不耐烦的口吻又对五太太说道:“你身子不好,家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你就别管了,好在珊丫头回来了,就都交给她吧。”
    五太太虽站在那里没动,但珊娘明显感觉到她的手臂僵硬了一下。然后,姚氏低低应了声“是”,便挣开珊娘的手,扶着明兰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五太太远去的背影,珊娘一阵发怔——五老爷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剥夺了五太太管家的权利吗?!虽说太太也不愿意管事,可自己弃权和被人罢免,那可是两回事!
    她不是那不敢发问的五太太,便回头问着老爷,“老爷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才多大年纪,哪里就管得家了?”
    五老爷一皱眉,“你都十四了,怎么管不得家?难道还要什么事情都劳动太太?!太太身子原就不好……”
    说到这,五老爷忽地一噎,就跟他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一样。珊娘还没明白他到底哪里说错了,五老爷却已经恼羞成怒,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叫你管,你管着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说完,竟拂袖而去。
    看着老爷的背影,珊娘又是好一阵眨眼。然后,忽然间,她明白了。原来,不是五老爷不喜欢五太太,而是五老爷喜欢五太太,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再一次,她深刻意识到,五老爷果然不愧是他们兄妹的亲爹。且不说她那中二哥哥,越是亲近之人,说话时口气就越冲;便是前世的她,想要表达关心,也往往是不得要领……归根究底,不过是他们都不懂得该如何正确表达自己而已。
    偏五太太又是那样一个不经吓的……
    独自站在幽暗的前厅里,珊娘越想越是叹气——为了这对父母,也为了前世的自己。
    而想着老爷之前说话时的声气儿,珊娘更是一阵叹气。连她都觉得老爷是在指责,又何况太太。她敢打赌,这会儿太太铁定以为,老爷这是不满已久,以至于竟故意在她的面前打她的脸!
    抚着额的珊娘却是没发现,早就已经发誓不插手别人闲事的她,这会儿正替她那对不靠谱的爹娘操着闲心……
    而只要一想到她爹不仅对太太做下这种蠢事,居然还想叫她替他管家,珊娘顿时就是一阵皱眉——她逃出西园,可是奔着游手好闲的日子去的,才不要替她这不负责任的爹娘卖命呢!
    于是,珊娘一旋裙摆,转身就追着她爹去了后院。
    至于那个此刻正在她大哥的院子里换着衣裳的前世夫婿袁长卿……
    他谁啊?珊娘表示:不认识!
    第三十七章 巧舌如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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