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稚则是另一种家庭里长大的,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爹就只有我娘一个,我祖父也只有我祖母一个。再说,纳不纳妾,单怪外面那些女人也没用,归根到底还是该看男人能不能守住自己。”
    “这话我同意!”珊娘闭着眼举了一下手,“苍蝇不抱无缝的蛋,自己守牢了,比派一支军队看着都强。”
    赵香儿捶着床沿道:“反正我死也不会叫我以后的夫婿纳妾的!他要纳小,就踩着我的尸体过去。”
    “看你说的,”林如稚一推她,“这么寻死觅活的干嘛?过不下去和离便是。”
    “哪有那么容易,”游慧叹道,“夫家不同意,便是你想和离也做不到啊。”
    赵香儿怒道:“那我就一根绳儿吊死在他家祠堂里!”
    “有这么决绝的必要吗?”珊娘一翻身,以一只手臂垫在脑侧,斜靠在贵妃榻上,看着罗汉床上的赵香儿笑道,“我一向不赞成人寻死。寻死不过是向世人证明你已经无路可走了而已。且便是你死了,不把你放在心上的,仍是不会把你的死放在心上。会为你难受的,都是那些真正关心你的人。你这一死才叫亲痛仇快呢,再蠢不过的事了。”
    “那你说怎么办?”香儿一阵泄气。顿了顿,看着珊娘又道:“那,若是袁师兄要纳妾,你会怎么做?”
    “我吗?”珊娘忍不住看了一眼蹲在墙角处煮着茶的六安。
    袁长卿总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虽然他答应她等到情况可以的时候,她随时都能退亲。可……万一呢?
    万一她挡不住命运的车轮,最终还是要迫不得已再嫁他一回呢?!
    ……忽然间,珊娘有点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叫她重生了。许重生的意义不在于她如何自我反省,而在于如果她再次落到同样的境遇里,她该怎么做才能避免前世的悲剧……许这才是老天爷真正的慈悲之处。
    “我嘛,”珊娘的手指撑着额头,看着罗汉床上的三人微笑道:“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能和离就和离,如果实在做不到,大不了他过他的,我过我的,我不会去主宰他,但也不会让他来主宰我。”
    ——男人而已,不是她生命的全部。便是迫不得已再嫁一回,至少她已经学会了怎么去为了自己而活。
    第九十二章·又来了
    酒原就有助眠的作用,几个小姑娘说是要秉烛夜谈,其实也没有聊上多久,一个个就撑不住睡眼迷蒙了起来。
    那小小的罗汉床上可容不下四个人“抵足而眠”,于是珊娘便拉着林如稚去卧房在她的床上睡下了。
    珊娘睡觉原是很轻的,稍有动静就容易醒,偏那林如稚是个睡相不好的。她这里才刚睡熟,林如稚一个翻身,手臂便“啪”地一下落在了她的身上。
    被惊醒的珊娘回头看看林如稚,见她睡得十分香甜,便往床边上让了让,重又合上了眼。
    只是,她才刚培养出一点睡意,林如稚那里就又是一个翻身……
    这般两次三番地一闹腾,珊娘渐渐便没了睡意。听着楼下的西洋座钟隐约的敲钟声,她一时分辨不出此时已经是几更几点了,便从枕下掏出袁长卿送她的怀表。月光下,那怀表的两根指针正重叠着指向零点。
    而以过往的经验,珊娘知道,她这一时半会儿怕是睡不着了。于是她撑着手臂坐起身,又回头替林如稚盖好被子,轻手轻脚地翻身下了床。
    她这里才刚拿过衣裳披上,在东间值夜的三和便听到了动静,忙起身过来查看。
    自珊娘可以下床行走后,她原已经不要人值夜了,可今儿因为有客人在,且还是几个醉鬼,三和便主动留下值了夜。又因往常她值夜的罗汉床叫几位姑娘睡了,她只好在东间的软榻上歇下了。
    见她过来,珊娘摆了摆手,示意她轻些,又从三和手里接了灯,去西间查看了一回游慧和赵香儿,见那二人都比林如稚老实,便拉着三和去了东间。
    东间里,软榻靠着东墙而设。软榻的北侧,是太太给的那幅猫戏图屏风。屏风后,藏着珊娘心爱的柏木大浴桶。
    看着屏风后隐隐绰绰的浴桶,不由就叫珊娘想起她的奶娘来。她曾托侯瑞帮着打听奶娘的下落的,侯瑞却和老爷一样,记恨着李妈妈的丈夫引来了贼人,怎么也不肯帮她,最后她只好病急乱投医,求了周崇。只是,直到现在周崇那里也没能找到任何线索。
    见她神情怔怔的,三和小声道:“姑娘可是不惯跟人一起睡?”又道:“要不姑娘在这榻上将就一夜吧。”见珊娘没说话,她便快手快脚地卷了她原本正睡着的铺盖,回头对珊娘笑道:“姑娘稍等,我这就替姑娘换过铺盖。”
    珊娘这才从沉思中回过神来,阻着她道:“算了,别麻烦了,我就这样将就一夜罢。你回去睡,别值夜了。”
    “那哪行?还有客人在呢。”三和笑道:“再说,也不能叫姑娘用我的铺盖啊。”
    也亏得珊娘的箱笼就放在东间里,说话间,三和已经替她重新铺好了床铺,一边又道:“外间还有张贵妃榻呢,我在那里将就一夜就成。再不行,还可以打地铺。”等安置着珊娘睡下后,她才抱着她的铺盖去外间的贵妃榻上睡下了。
    直到四周重新恢复了宁静,珊娘躺在软榻上闭了半天的眼,却仍是没能重新找回睡意。她翻了个身,再次从枕下掏出那块怀表看了看,只见怀表上的长指针比之前已经绕了半圈,便叹了口气,推开被子坐了起来。若是以往,她还可以找本书来催催眠,如今外间都睡着人,倒不好打扰了别人,便只得作罢了。
    可枯坐着也不是事儿,于是她下了软榻,绕过屏风,推开临着落梅河的北窗,临窗看着外面被月光照得如一段深蓝色丝缎般的落梅河水。
    此时夜色已深,对岸一片暗沉,只在极远处还有零星几点灯火亮着。倒是落梅河中,从梅山方向远远漂过来一艘小船,那船上挂着盏灯笼,灯笼的灯光倒映在漆黑的河水,和船上的那一点灯火恰相映成趣,忽明忽暗,一摇一摆地,看着极富意境。珊娘头也不回地从旁边的衣架上扯过一袭氅衣裹严了自己,便侧身坐上了窗台。
    小楼的栏杆全都是美人靠式样的,因此栏杆下方的窗台设得很宽,足够珊娘缩着脚坐上去了。她以氅衣裹住光脚,将下巴搁在膝上,盯着那点跳动闪烁着的灯火默默看了很久。那忽忽悠悠晃动着的灯火,竟晃得珊娘的睡意一点点升了上来。她困倦地眯了眯眼,才刚要离开窗台回去睡觉,眼前的灯火忽然闪了一下,像是要灭了一般。
    顿时,珊娘那才刚培养出来的一点睡意就这么被“闪”没了踪影。
    她遗憾地叹了口气,扭头往那艘小船上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不觉中,那艘小船已经在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了下来。
    而刚才那灯笼的光芒之所以灭了片刻,却不是“灭”了,而是有人从舱里出来,正好挡住了那一点灯光。
    从舱里出来的那个人,若不是正站在灯笼的下方,仅凭着那身乌漆抹黑的衣裳,就足以跟夜色融为一体了。
    珊娘心头一跳,蓦地睁大了眼。
    楼下,一段高墙外,便是那静静流淌着的落梅河。往东再过去不到三十米远,便是临着珊娘家后门处的小码头。却不知道为什么,这艘只点了一盏灯笼的单篷小船,竟没有选择在不远处的小码头上靠岸,偏不远不近地停在了这里……
    忽地,小船又摇晃了一下。却原来是那个从船舱里出来的人,在船头盘腿坐了下来。
    在那人的面前,一张矮几上放着酒壶酒杯等物。那人以右手拿起酒壶,优雅而从容地往那酒杯里斟着酒。
    而便是这么直着手臂斟着酒,便是那么盘腿坐着,那人的脊背一直都是崩得笔直的——明明是这样一种紧绷的姿态,却偏叫他做出一股闲散适淡的味道来……
    这熟悉的感觉,便是此时那人的脸正处于阴影之中,仍是叫珊娘认出了此人……
    她忍不住一侧身,扶着栏杆往窗外探着头,想要能够看得更清楚一点……
    仿佛感应到她的视线一般,船上那个原本正低头抿着酒的人,手中忽地一顿,然后飞快地抬起头来。
    于是,还差两日便是中秋的明亮月光,便这么毫无遮拦地洒在了袁长卿的脸上。
    二人隔着一道围墙默默对视了一会儿。
    袁长卿一抬手,一口饮尽杯中的酒,然后放下酒杯,又垂眼默了默,再次地抬头看向珊娘。
    就在珊娘被他看得忍不住眨了一下眼的瞬间,她眼前忽地一花,然后他的人影便从那艘船上凭空消失了,只余下小船载着那盏灯笼,在河水的倒影里不停地颠簸着。
    一息之后,珊娘便眼尖地看到,一个黑色人影掠过了她家那高高的院墙。
    从院墙到珊娘的小楼,中间还隔着一排花房以及几株高矮不等的树木。珊娘默默盯着那个黑影,便只见他几个兔起鹘落,人便利落地落在了离她仅一臂之遥的那株玉兰树上。
    “怎么还不睡?”袁长卿低声问道。
    许是怕说话的声音大了会惊动到他人,此刻他站得极靠近珊娘的窗台——也就是说,他正站在树枝的末端处。便是他的一只手正抓着头顶上方的树枝,整个人仍跟张纸片儿似的,随着树枝一阵上下晃动着,直看得珊娘一阵心惊肉跳。
    “当心别掉下去。”她本能地提醒道。
    袁长卿垂眸看看她,忽地微笑起来——却是叫珊娘蓦地就想起刚才游慧形容的“花开”一词来。
    “不会。”他悄声说着,又问了一遍,“都这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
    珊娘一眨眼,抬头瞪着他道:“是呢,都这时辰了,你怎么还不睡?还……”她抬手冲着他画了个圈儿。
    袁长卿蓦地一低头,多少叫珊娘疑心他是不是因心虚而脸红了。然后他又抬起头,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伸手递了过去。
    珊娘没肯接。
    于是袁长卿便又向着树梢的末枝那端挪了一小步。
    珊娘觉得她好像都已经听到了树枝断裂声了,忙伸手接了过去,一边道:“你往里面站站,树枝要断了!”
    袁长卿又微笑了一下,既没有回答她,也没有依着她的话往里面挪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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