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长卿又沉默了一下,才道:“太后于我有恩。”
    却原来,袁四老爷和袁老夫人做手脚得了爵位一事,太后原是不同意的,可架不住当今圣上已经下了旨,太后也不好驳回,只能私下里关注着小小年纪的袁长卿。虽然别人都说袁老太太和袁四老爷对袁长卿视若己出,老太后却因为不喜欢孟贵妃的虚伪,而连着也不信任袁孟氏。因此,等五皇子到了该进学的年纪时,太后便特特命人把袁长卿带过去,叫他给五皇子做伴读。那一年,周崇五岁,袁长卿六岁。
    只是,他只给周崇做了半年的伴读,就忽然生了一场重病——便是在那时,他的奶娘也染病亡故了。他虽被救回一命,却因体弱而再没能进宫伴读了。再之后,忠肃伯方志便把他接到关外去调养了几年,等他再次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十岁了,五皇子名下早有了别的伴读之人。再然后,他就自己找着机会拜在了林仲海的门下。
    两世里,珊娘竟是头一次知道他小时候差点一病死了的事。她低头一阵沉默。前世时她总觉得自己很了解他,其实现在看来,她了解的只是她有意去了解的那一部分,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了解他——或者说,像书中所形容的那样,当时她爱慕的,其实并不是真正的袁长卿,而是她所想像出来的那个袁长卿……不然也不至于她连这一点事情都打听不到。
    此时袁长卿已经带着她来到前面的大雄宝殿前。一只脚踩上台阶,珊娘忽地一怔,脚下一顿,险些绊在台阶上。
    袁长卿及时一把抱住她,“小心。”
    珊娘抬头看他一地垂了眼——那一刻,她忽地有点心虚。若说前一世她喜欢的只不过是个虚幻的影子,那眼前的这个袁长卿又是什么?!为什么仍叫她有前世的那种感觉?!
    进完了香,袁长卿凑到她耳旁笑道:“带你去个好地方。”
    珊娘忙道:“太后那里不是说……”
    “你想去?”袁长卿看着她。
    珊娘诚实摇头。
    袁长卿微微一笑,便拉着她往寺外走去。
    “零点时,寺里塔楼上的钟会被敲响一百零八下。”袁长卿道,“不过,不是皇家之人,或者是寺里方丈特邀的嘉宾,一般人是不让上塔观看敲钟仪式的。可百姓有百姓的智慧。”
    说话间,他们已经绕着寺墙从一旁的岔道上拐往对面的一片缓坡之上。
    那缓坡上,处处站满了人。袁长卿带着珊娘往山坡上过去,找了一处人少的地方站定,便将她拥在胸前,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天宁寺道:“瞧,站在这里,可以把钟楼,还有放生池看得一清二楚。且这左右全是山壁,钟声传到这里时,四周回响,听起来竟比在寺里听到的钟声还要恢弘。”
    此时也不知道已经是什么时辰了,但那过年的气氛已经渐渐浓了起来。山脚下、山坡上,淘气的孩子们早从挂鞭上拆了小炮仗下来取乐。于是,那远远近近的地方,时不时便会传来一两声爆竹声。
    而便不是钟声,只这爆竹声,借着回音一荡,竟也比平常似多了一份空灵之感。
    山坡上,一棵大树下,袁长卿站在珊娘的背后替她挡着风,又借着夜色悄悄揽着她的腰,将她拥在胸前。他原想要将下巴搁在珊娘头顶上的,却被她头上的首饰戳了一下,这才不满地咕哝着放弃了这个念头。
    珊娘则一阵轻笑。她原是个利爽的性情,能叫她纠结的原因,不过是她还没想通。如今既然发现她对他仍有好感,她只惊愕了一下,也就顺利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一世的他,不是上一世的他;她也不是上一世的她,这一次,不定他们能有个好结果呢。
    随遇而安吧。她想着,便从斗篷下伸出手,摸了摸袁长卿的手背,抬头看着他笑问道:“你的手怎么还是热的?我的手缩在斗篷里面,还捂着手炉呢,都没你的热乎。”
    对于袁长卿来说,早习惯了她这忽冷忽热的态度,倒也不曾意识到她此刻心里的变化,只反手捂着她的手,道:“我师父说,等过了正月他就要进京了,到时候叫他给你看看吧。你睡眠不好,且还手脚冰凉,该是体虚的症状。”
    这么说着时,他不禁想起刚才在碑下遇到的那一户农家。想着那个媳妇隆起的腹部,想着将来珊娘也会替他生儿育女,他心中一片温暖,便又拥紧了她一些,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在她的腹部。
    只可惜,她还太小,今年不过才十六。他师父说,女人家至少得到十七八岁以后生养才不会伤人。
    珊娘哪能知道他此刻的想法,若是知道,不定早吓得一把将他推下山坡去了。她这会儿正想着老太后的话呢。
    太后说,“回头再过来说话。”——就是说,可以许他们晚去,却不许他们不去。便是她更乐意在这里听钟声,怕也逃不开这场觐见的……
    此时,四周忽然有人叫了声,“快到零点了。”
    珊娘正想抬头跟袁长卿说,是不是要去太后那里看看,忽然就看到几个禁军衣饰的士兵往他们这边过来了。
    袁长卿也看到了,顿时拧起了眉头。
    于是,趁着四周没人注意到他们,珊娘伸手在他脸上摸了一把,悄声道:“明年吧。明年你再带我来这里听钟声。”说着,拉着他向那几个禁军迎了过去。
    跟着那几个禁军重新回到功德碑林时,珊娘忽然就看到,她的奶娘和丫鬟们正坐在长廊的栏杆上,袁长卿的小厮和花叔、桂叔几个簇拥在她们周围,似正在劝解着她们。
    忽然,凉风最是眼尖,先看到了他们,便指着他们对李妈妈等人说了句什么。
    李妈妈忙站起来向珊娘他们迎了过去。
    珊娘心里不禁一阵愧疚。她竟把她们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
    她只来得及吩咐李妈妈她们在原地等他们,那禁军便礼貌而强硬地对她和袁长卿又道了一声“请”。
    见是禁军随行,李妈妈等人不知究竟,花叔却是老江湖,忙把人拉到了一旁。
    珊娘再想不到,太后竟叫她和袁长卿上钟楼去陪她看着敲零点钟声的。
    太后是信佛的,跪在那里听着方丈大师领着一队和尚位做着法事,珊娘和袁长卿忙在队伍的最后面也跪了下来。法事结束,正好钟楼上的沙漏到了时刻,四个膀大腰圆的和尚便过来抱了那巨木制的钟搥。钟搥后面拖着一条粗绳,粗绳上结着数条细彩绳。方丈亲自执了一根彩绳递给太后,又有和尚过来把其他彩绳一一分发给钟楼上的诸人,连珊娘和袁长卿都被分到了一根,然后只听方丈那里长宣一声佛号,一挥拂尘,那四个和尚便推动巨木,撞响了大钟……
    一百零八声祈愿钟敲过,珊娘只觉得耳朵里一阵嗡嗡作响,脑子里一片空白。被袁长卿扶下钟塔时,她的眼神都还没能恢复清明,老太后那里就冲她一招手,叫了声:“你过来。”
    珊娘都没感觉到袁长卿攥紧她的手,只推开他,听话地走了过去。以前她跟在她家老太太身后时,总爱装个贤惠人,扶着老太太的手臂,许是习惯使然,看着眼前这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脑袋还不甚清明的珊娘忽地也伸出手去扶住了太后的手臂。
    太后意外地看她一眼。
    这一眼,顿时令珊娘的头脑清醒了过来,忙不迭地缩了手。
    老太后冷哼一声,道:“我还没老到要人来扶!”说着,便带着珊娘进了一间禅室。
    袁长卿原想跟着的,不想却叫禁军拦住了去路。
    禅室里温暖如春。虽说前世时珊娘已经习惯了北方的冬天,可这一世她精神上习惯了,身体却仍还没习惯,忍不住悄悄地长舒了一口气。
    等她意识到室内的沉寂时,便悄悄从眉底往四周溜了一眼。她这才注意到,室内竟只有她和太后两个人。
    “抬起头来。”太后忽然道。
    珊娘一惊,赶紧抬起头。想着袁长卿说的话,她便大着胆子和太后对了一个眼。
    果然,太后并没有因为她大胆的一眼而喝斥她,只皱着眉头把她一阵上下打量,然后道:“你在家排行十三?”
    “是。”
    太后沉默了一下,忽然又道:“既然如今嫁了人,且嫁的还是袁大,以后就好好守着你的妇道,少搞出那些风言风语。”
    珊娘一听心里就恼了。她一恼,脸上也就带出了神色。
    于是太后盯着她道:“怎么,你不满?!”
    珊娘垂首道:“太后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太后却没接她的话茬,只撇着嘴冷笑了一声。
    珊娘也不管她有没有答话,又道:“我若不怕死,自然回您一声‘我是不满’,可我怕死,又不敢欺上,只能闭口什么都不说了。”
    太后眯缝起眼,看着她一阵冷笑,“难怪你会把小五迷得五神六道的,果然能说会道,且胆子还很不小!”
    珊娘忽地拧了眉,道:“胆量和能说会道我都可以承认,只您说我把五皇子迷得五神六道,我是死也不承认。”
    “你不承认你勾了小五?!”太后低喝道。
    珊娘顿时就怒了。怎么每回传出这种传闻,人们总是不加思索地把罪名全都推到女孩子的身上?!
    于是她板着脸道:“绝无此事!”
    “哼,”太后又冷哼一声,“绝无此事?!若不是你勾着小五,他能滞留在梅山镇不肯回来?!”
    珊娘心道,又不是我不让他走的,嘴里回道:“五皇子在镇上呆着,我并不常见到他。”
    “撒谎!”太后又是一声低喝,走到她的面前,逼视着她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借着大郎的鹰勾着小五往你家跑,难道没有此事?!”
    珊娘忍着怒气道:“鹰确实是袁长卿寄放在我家的,五皇子也确实曾借口看鹰来过我家,但我一个女孩子,自是在内宅呆着,无事不会出去和五皇子相见的。”
    “还嘴硬!”太后冷声道,“你若自省自爱,怎么会被人传出那样的闲话?!因着你,小五受人攻讦,大郎被人嘲笑,你竟还装着一切与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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