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无声。
    太阳升起落下,满城灯火明明灭灭,带走一天又一天。
    秋冬春夏,四季的风与四季的花,各有各的神韵,也携带着各自的往事。
    人生是场悠悠的梦,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风,慢慢的从温柔似水变得看不清方向、找不到人影儿,也彻底带来了夏天的讯息。
    骄阳似火,虫鸣鸟啼,揭开了这座城市的美好一季。
    那种湿湿的热,是属于夏天,也是代表香港的夏天的,是平常生活中再不能平凡的事。
    这样的一个季节,用自己的方式,不易察觉的,一步一步地靠近每一个人。
    生命的滋味,也在一一揭幕。
    黎靖炜被商业罪案调查科带走的那天,正值酷暑,唐绵跟着项目组,在南城做调研。
    收到消息的时候,是傍晚的7点56分。
    那天的早晨,唐绵睡到自然醒才起床。
    黎靖炜应该是早就走了,不知是几点起的,她居然一点都没有听见动静。
    十点零七分,他们在中环某教育机构汇合,一起去上了一堂孕期课程。
    “早餐吃了很多,第一回吃早餐没有孕吐反应。”唐绵在电梯里向他说今天的情况。
    “嗯,早上起床没看到你人,卧室空空的不适应。”他最近很忙,早出晚归,但还是坚持参与每一次唐绵提前安排好的活动。
    “那我今天晚上早点回来?”他摸摸她的脸颊,牵着她的手走出电梯厢。
    ……
    一个半小时前,他们还通了电话。
    黎靖炜当时在公司楼下的茶餐厅吃通心粉,唐绵和项目组则在万象城吃的越南菜。
    这真真是一个普通的日子,这样每一个日子接连起来,就像是串串珍珠,贴着人的肌肤,质感细腻的让唐绵开始逐渐习惯,有人在称呼她为“黎太”。
    晚饭过后大家准备逛一下,消消食,再回香港。
    当时,唐绵脱离大部队在商场书店挑选着孕妇需要看的书籍,听到Charlie在电话那端说的话,脑子一片空白,差点没反应过来。
    “具体情况,我不清楚,只晓得他和George都被带走了。你先别慌、先别慌,真的,我刚不敢打给你就是怕你慌……虽然我心里也慌……不过,你有着bb,以bb为主——你多久回香港?”
    挂了电话,唐绵心慌意乱,给刘女士打过去,听到母亲的声音,几乎就要绷不住:“到底是怎么回事?CCB的人怎么说?”
    “据说是小炜在股份收购当中存在不正当的洗钱行为,他可能今晚回不了家。我已经让司机过来接你了,差不多人也到了,你到商场门口,等回了香港再说具体的,好吗?”
    举着电话的手,一直发抖,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刘平冷静中又带着安抚性的声音,唐绵此刻的脑子,是阵阵发蒙。
    等到她坐着车回到香港时,天已经黑透了。
    唐绵没第一时间赶过去,而是让司机载着她先回了九龙塘一趟,除了找证件,她还想收拾几件衣服,给黎靖炜送过去。
    最后,她急急燥燥地赶到时,刘女士带着张秘书同Charlie已经站在门口了,旁边还有久未见面的Calvin。
    “怎么样了?”唐绵问他们。
    Calvin摇头,想了想又说道:“现在没办法联系——,”他看了眼唐绵手中的衣服口袋:“用不着,里面不让带。”
    “师兄我知道,可就是想试一试。”唐绵低头抿着惨白的嘴唇,纤细的手指攥紧了手提包。
    “你先不要担心,这些基本的东西,不会亏到他的。眼前最主要的是,一摊子的东西还没处理,股东大会就这两天,Jonny、Jeff,甚至Leo全部都被约谈了,一时半会儿现在在外面的几个人,谁都不敢擅自做决定。要是损失大了,没有人负得起这个责任。”
    唐绵对黎靖炜公司的事也是一窍不通。
    以往,不管是她自己还是黎靖炜,都避免让她过多接触宏盛的东西。
    “但现在着急也没有用……或许就是走流程,有人举报,不可能不管吧?——我助理来了,我们先进去把字签了。”
    陪唐绵办妥手续,又跟唐绵母女聊了聊,Calvin就走了,毕竟他还有其他很多事需要他去处理。
    见唐绵站在大厅不肯离去,前几天到香港准备照顾唐绵饮食的田阿姨在旁边安慰道:“生意场上有点波澜不是正常的,那天上的月亮也没有叁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圆的撒,对不?”
    唐绵听着这样的话,内心的不安和无所适从并没有丝毫褪减。
    想到黎靖炜这段时间的奔波,在想到他今晚在里面的情况,她的心就像是冰凌融化,水滴落下,慢慢拍打岩石,一声声一下下的,令人焦躁难当。
    第二天上午十点,唐绵在刘平的陪同下在中环与刚回家洗过澡的Jonny喝咖啡,想从他那里了解最新的情况。
    全程基本上是刘女士在问,她几乎是每说一句话,都会看一眼在旁边愣神放空的唐绵。
    ……
    “唐绵——你听到我们在说话没?”刘平不满,但顾及到有外人,加上唐绵还怀着孕,又不好摆脸色。
    趁着Jonny去洗手间,刘女士拉住女儿的手,语重心长的道:“宏盛本身问题就很多,现在一些不合规的地方被暴露出来,小炜不管做与没做,都会被调查,这是正常也是肯定的,你看哈你现在啥子样子?你摆起这副脸就能解决问题吗?你是他太太,不能说要求你习惯,但遇到这种情况,你要有魄力也要有定力——事发的时候,他们每个人都反对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我不赞同,面对这样的事,刚好是对你的考验,你现在怀起我孙孙在,更加应该有强大的心理!你要记到当时你答应过我的,会有勇气去承担责任和面对考验,那这次恰恰就是一次历练,对吗?”
    “……”
    道理唐绵完全都懂,但现在听到,她调整坐姿,闭上眼睛只觉得心烦意乱。
    望着唐绵的脸,其实,刘平的内心,远远不似她的语气那般平淡。
    头段时间,在会议室看到黎靖炜发来消息的时候,她的脑海里将唐绵从小婴儿时期的模样一直到现在,回顾了个遍。
    这段时间,她同女儿女婿一样,整个人晕乎乎,真实情绪无法形容,只知道是开心。
    可往往,一旦想到目前的局面,她的太阳穴突突跳,心里揪成了一团,不安越来越深。
    就像现在一样。
    等到Jonny再回来时,唐绵再睁开眼:“多久可以有亲人探视?我想见他。”
    “目前不行。和Lester有接触的,都会被调查问话。你是由于身份特殊,还是学生,社会关系和资金往来都很干净,又顾忌到你现在有孕,警方才没有找你。就像Auntie  Lau说的那样,事情不严重的,你别害怕知道吗?Lester最怕的就是你害怕,保重好自己和宝宝。”
    Jonny强调道,不过他的声音听起来也是焦躁极了。
    唐绵眼眶通红,张张嘴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头。
    离开前,唐绵像是想到什么,她捏了捏眉心,说:“股东大会前,能不能安排我同谢安明见个面?”
    Jonny和刘女士都一惊,问她要干什么。
    “不干什么,聊一聊。安排不了就算了,反正现在也是特殊时期,她恐怕不是很想见我们这边的人。”
    唐绵抿了口温白开,脸上没什么表情。
    出来的时候,刘女士碰到熟人,唐绵没心思社交,打了个招呼就先回到车上等,她没想到会在门口碰到Philip。
    “欸,这人有点面熟耶,不正是我姑父的新老婆?我瞧瞧,哦,是我的上上上个相亲对象呢?”他双手插袋,吊儿郎当的样子。
    唐绵看了他一眼,没再理他。
    见状,他自己跟了上来:“听说我姑父取消了这几天的安排,我还以为你们要一起出国度假。”
    “你什么时候还关心起公司的事情了?”唐绵没回头,不想跟他瞎扯,让举着伞走快了些。
    Philip挑挑眉:“人都是会长大的嘛。”
    “哟,不错撒。”唐绵阴阳怪气道。
    Philip没说什么,只是拿斜眼瞧她。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来找我干什么?你嫲嫲派的保镖没跟着你?”唐绵站定在黑色轿车前,司机替她将车门打开。
    司机认识Philip,怕唐绵有什么闪失,但见两人似乎有话说,就退到一米外的地方等待。
    “我姑父被带走调查了,不用等到明天,最多再过一小时,宏盛压不住后,媒体铺天盖地的消息就会出来。‘墙倒众人推‘这句话只适合用在我姑父这种人身上。毕竟,小人物被推一把没威力,倒没倒的,谁愿意看?”
    “就为了说这个?嗯,我只能说,你的国语有进步——呵,‘墙倒众人推’?就凭你们?那你们就来推一把试试看!”
    说完,唐绵准备坐进车里,见Philip要过来拦,旁边的保镖和司机赶紧将人挡在外面。
    这时刘女士举着遮阳伞出来了,见到这边的情况,一个箭步冲过来,拉住在敲着车窗貌似还想说什么的Philip。
    唐绵坐在车子里,车窗贴着膜,她看着刘平跟Philip站在车外交谈的情景,像是一张镀了颜色的黑白照片。
    中午刚回波老道21号,手机响了,唐绵看了换鞋的刘女士一眼,走到阳台去才接了起来。
    “Emily?”
    “是我,姐姐,我爹地怎么了?我看到说他被警察带走了?”
    “你在哪里看到的?”
    “微博。”Emily诚实回答。
    唐绵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尽量提起自己的语调才道:“没什么事,都是常规问话——你别担心,好好读书。”
    ……
    午饭,田阿姨给唐绵煲了汤,唐绵坐下,确实很饿了。
    其实她是生理上的饿,心理上的不饿,但为了宝宝,她不得不吃。
    “里面有排骨,玉米,还有……”田阿姨的话没说完,唐绵已经喝了一口,然后孕吐的反应,迅速就上来。
    唐绵连忙起身去了卫生间。
    刘平放下筷子就跟着过去,看着蹲在马桶前干呕的女儿,想着这两天让人焦头烂额的事,满满的都是心疼。
    “妈,我没事儿。你公司事情本来就多,吃了饭你就去忙,用不着陪到我。”唐绵压着领子背对着刘女士说。
    下午,唐绵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上次回蓉城,她已经把自己收藏的很多碟片拿回了香港,随便放了一张,旋律能够让她稍稍平静。
    关掉手机和窗帘,她很想补一觉,同样,也是为了宝宝。
    但是,一些歌,总是会让她不自觉地带入一些事,睡眠质量,总是完全不听本人的控制。
    这一下午辗转反侧,睡得极不踏实,她,不出意外的,还是失眠了。
    傍晚,在两位律师的陪同下,唐绵去了黎靖炜位于宏盛的办公室,拿一些Jonny需要的工作资料。
    唐绵看着办公桌上自己与他在北海道雪场上笑得灿烂的合照,心情是说不出的复杂。
    执行处的人已经来翻过,办公桌左边的第一个抽屉被打开还未被关上,黎靖炜的办公桌大,比唐绵以往的大了两倍还不止,上面的东西很乱,和她印象中有些不同。
    唐绵不知道Jonny要的材料在哪里,她依次打开抽屉后,看到里面放着一个一盒子,唐绵打开后,视线看着笔记本的封面,颤抖着手打开,粗略扫过——
    一动不动盯着最后那几排字,和简单勾勒的画像,一时怔住,差点站不稳。
    离开前,天黑透了,人和城市都变得昏昏沉沉。
    维港的船只似星星点点在不停移动,一低眸,川流不息的繁华街景尽入她的眼底。
    远处的潮声悠悠也滔滔,这座大厦伫立于此多年,像是看尽看惯了这世界名港的风云变幻、无常岁月。
    唐绵在想,黎靖炜看着这样的画面,会想些什么?
    久了,会不会自然也就觉得这一切,是那么的寡淡无味?
    需要协商以及签字的东西很多,离开办公室,又有对口的人来盘查,回到波老道,已是凌晨时分。
    唐绵撑在冰冷的洗手台上,浴室的灯亮得晃眼,这一刻,才将她内心的一直压抑的种种情绪放到最大。
    她打开花洒,洗了头洗了澡,不知道是不是水汽弥漫的浴室太热太闷,她越洗越觉得脑袋发沉,想到宝宝,她快速清洗完之后吹干头发,用浴袍将自己拢得严严实实出去。
    坐在床上,唐绵不可能不想起,她去南城前一晚洗澡时,黎靖炜倚着浴室门口看着她,眼神里全是不放心。
    “担心什么?都是防滑的。”唐绵想让他到床上休息,别起来了,虽然一个身高腿长的男人躺在床上显得很不安分。
    黎靖炜等她洗完澡出来,双臂搂住了她的身体,吻着她皙白的背,嗓音低沉又沙哑:“今天我让人在拍卖会上买了颗钻石,想要送给宝宝,但还没想好用什么来命名,你来想想?”
    唐绵在他怀里笑,这已经不是黎靖炜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钻石、游艇还有房子,不光是香港,从欧洲买到北美,还都要买最好的。
    她都很难想象,孩子出生时他的模样。
    “他才多大啊?能懂这些东西吗?真想让bb看看他爸爸现在的样子,我会吃醋的……”
    “你们都是我的宝贝,但你是最宝贝的……”  黎靖炜有些热的气息喷在唐绵的颈上。
    晚上睡觉前,他亲吻唐绵的肚子,低喃唱着那首唐绵很钟意的歌曲:
    【……
    亲亲的我的宝贝
    我要越过海洋
    寻找那已失踪的彩虹
    抓住瞬间失踪的流星
    我要飞到无尽的夜空
    摘颗星星做你的玩具
    我要亲手触摸那月亮
    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
    啦啦呼啦啦啦呼啦啦
    还在上面写你的名字
    啦啦呼啦啦啦呼啦啦
    最后还要平安回来
    回来告诉你那一切
    亲亲我的宝贝
    ……】
    旋律仿佛还在耳边回荡,一句又一句的循环,唐绵视线呆滞地看着自己无名指上的戒指,眼眶发红。
    最后,他会平安回来,一定。
    其实,唐绵是一个很喜欢胡思乱想加回忆的人。
    特别是当遇到什么“大事”的时候,往往一个小小的点,会触及到她内心深处的某个奇怪的地方,然后她的思绪就开始漫天飞舞。
    这两天,刘女士与自己都在抑制,以免不冷静出现不必要的麻烦。
    以往,解决这种“开小差”的办法是把自己脑海中与黎靖炜有关的片段拿出来、摊开来,放在手心,记于笔尖。
    让它们晒晒阳光,不至于发霉腐烂。
    把它们细细回味,以免她不能呼吸。
    可是现在,她没有办法运用任何一丁点儿以往的“手段”,来改变自己的状态。
    除了抽烟,她想不到任何一种缓解内心郁结的方式,可偏偏她又不能。
    唐绵重新穿上衣服,拿上车钥匙,出门。
    车,是黎靖炜上个礼拜新买的,一辆法拉利跑车,说是送她的周末礼物。
    早先订的时候不知道她怀孕,后来担心底盘低,唐绵就基本上没开过。
    其实那辆白色A7,在她知道和Philip撞款之后,就一直想换,但却没找到合适的时机。
    住的方面,因为九龙塘那边有Jack,所以那房子两人也没常住了,黎靖炜在中半山新购置了套豪宅,离刘女士买的那套只有叁分钟的车程,但有几处需要改动,比如说唐绵想要的唱片室,都要重装。
    所以这段时间,他们偶尔住波老道,或者是黎靖炜在中环的一套工作公寓。
    在唐绵的印象里,黎靖炜不是什么铺张讲排场的人,但现在遇到自己和小朋友的事情,或者是她想要的,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正想着,唐绵发现自己到了“Kowloon  Peak”这指示牌的旁边。
    上一次来这里,黎靖炜在旁边,是个早晨,暖风习习。
    上上次来这里,黎靖炜同样在旁边,也是这样的一个凌晨,夜风凛凛。
    而这一次,只有她自己。
    唐绵很小心,穿着平底鞋,打着手机电筒,一步一步地向上爬。
    观景台很安静,安静得能够让唐绵想起很多往事。
    月光皎洁,俯瞰着千家灯火,数不清究竟有多少个灯,在闪闪生辉着,灯海景致真真是吸引人。
    每一盏灯下都有一户人家,每一户人家都有他们的故事,忽然间,唐绵就在思考,她此时此刻站在这里,那一盏盏灯下,正在发生着什么样的故事呢?
    每一对人、每一家人,是如何度过这样一个漫漫长夜?
    但凡像是这种晚上,如果能够飞到晚空去,滋味又是否不同呢?心境又能否开阔呢?
    或者换个角度来说,夜色深深中,这样的点点星火,是不是像那窥探心事的眼睛?
    月落在大地,将她心底的情绪,照得发亮。
    黑夜拥抱着满天星星,唐绵捏紧了那属于自己的,久违的,日记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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