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在一片黑暗之中听见这个声音。
    “我还道是什么了不起的神兵利器,原来就是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几岁了,有十一二了吗?”
    说话的男人语速缓慢,语调低沉。这声音她原本是不熟悉的,但这场景被她暗自在心中反刍多年,竟也渐渐让她觉得这个骇人的声音变得熟稔了很多。只是男人明明是打趣一样的口气,却说得樱桃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坐在一把坚硬的木制椅子上,双手被绕过椅背锁住,双眼则被黑色胶带束缚着,她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只陌生的手掌自她的头顶缓缓下移,仿佛医生检查病人身体一样,最终一寸一寸摸向她的脚心。
    “模样倒是还不错,”那男人又说,“好生调教两年,未必不能成事。”
    樱桃被他抓住脚踝,男人的手劲令她十分不适,她试探着往回缩了一下脚,很快就被这人用力抽了一下脚底。
    年轻女孩的脚底皮肉细薄,仅仅被这样抽了一下,樱桃就发出一声细弱的痛呼。她这才知道这陌生男人手中原来还执了一根鞭子,刚刚这一鞭抽下来,疼痛几乎全钻进骨头里,她霎时间便疼出了眼泪,泪水稍微泡开了眼前黑色胶布,粘稠的感觉让人更加不好受了。
    男人却笑了,他同房间中的另一人道:“我知道你为什么说她好了。”他饶有兴味地用鞭梢滑过樱桃身前,毫不意外地看见她吓得整个人都跟着剧烈颤抖起来,他手中的鞭梢在樱桃双腿前轻轻点了两下,随即毫不留情地甩下一鞭,一道细长的红痕瞬间贯穿了她的两条大腿前侧。
    樱桃被这重重的一鞭几乎打懵了,好半天才“嘶”出一口气,她难耐地低泣起来,却忽然听见那男人十分满意地笑开了:
    “果然,”他似乎是转过脸去同房中那人交谈:“这个哭声,不说多难得,也算得上是百里挑一的好听。”
    下一秒,萧驰的声音响了起来:“您说的是。”他顿了顿,又道,“您有所不知,她是陶小荷的女儿。”
    男人显然对“陶小荷”这个名字十分熟悉,不需要萧驰提醒,他立刻道:“那她不就是陶正辉的……”他的话没说完,萧驰却很快地接上了:
    “是的。”他恭敬道,“不出意外的话,她还应该是应辰的私生女。”
    男人大笑出声:“这可真是太有意思了。”他满意道,“没想到你还真是捡了个宝贝。”
    萧驰温声道:“您过奖了。”
    他们很快就齐齐笑了起来,樱桃听不出他们究竟在笑些什么,只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
    “樱桃?”
    “……啊?”樱桃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回过神。她循声望向身侧的时候,原本摊开在膝头的速写本和几支彩铅笔全都因为她的动作而滑落下去,她只好弯下身把它们一一捡起。
    应云潜帮着她从地上捡起两支笔,又放回两人之间的铅笔筒里,才道:
    “我方才同你讲话,你没听见吧?”
    手腕上的通讯环就在这时收到一条娱乐新闻的推送,樱桃低下头看了一眼消息,待看清上面的字,她一时又怔住了:
    顽食居爵士音乐季——明星钢琴家埃尔伯特确定明日晚间出演!
    顽食居,这不是秦肃之明天要去相亲的地方吗?
    樱桃把这只有短短一句话的推送反复看两叁遍,才整肃心神,抬头朝应云潜抱歉地道:“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你之前说了什么?”
    应云潜笑了笑:“没事。”他低下头拿起自己腿上折了两折的速写纸,又展开给樱桃看。
    今天秦肃之一大早就带人去找萧驰谈生意去了,因此应云潜也一早就赶到了秦肃之的公寓,替他照顾樱桃。他和樱桃之前才闹了些不愉快,两个人一个坐在沙发这头,一个坐在沙发那头,彼此都觉得很是尴尬,聊天也不知道该聊些什么。应云潜想来想去,觉得一直这样尴尬下去不是办法,便提议带樱桃出去转转。
    樱桃喜静,随便做点事情都能打发一整天的时间,应云潜旁敲侧击问了问,听出来她并不是很讨厌画画的意思,干脆带着她在超市买了速写本和彩铅,又把人带去了秦肃之住所附近的一处公园里。
    工作日里的公园里并没有什么人,虽说是到了秋天,但今天阳光正好,公园里面种植了许多高壮的常青树木,挤挤挨挨的枝叶几乎把天空都遮挡住了,倒是个写生的好地方。两个人在草地上铺开一块野餐布,于是便各自占据了一个角落,随便涂涂画画起来。
    樱桃没怎么拿过画笔,显然并不能画出什么名堂来,她也的确画了几笔就开始走神了。令她没想到的是,应云潜展开给她看的这张画虽然只是随手之作,但上面居然清清楚楚地画出了她的侧脸。
    樱桃几乎是下意识地凑近了那幅画,定睛仔细看起来。这幅速写并不能说画得多完整,很多细节处理得都非常模糊,但却形神兼备,让人一眼就能看出画的是谁。应云潜全程只用了一支浅粉色的彩铅笔,因此画面上的女孩也扎着束成低马尾的浅粉色头发,低眉含首的样子看起来居然神情十分温柔。
    “真厉害……”樱桃情不自禁地赞叹。
    应云潜把手中浅粉色的彩铅笔插回两人中间的笔筒里,微微一笑道:“太久不画,手已经有些生了。”
    樱桃不由低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速写本。她刚才几度走神,画面上上原本还能看出形状的几棵树木在树冠处看起来还挺正常,往下到了根茎处的地方,却明显能让人看出作者在这一处落笔的力道十分之大,笔尖几乎要穿透纸面,树干处横生出的枝杈显然也早就脱离了作者的掌控,歪歪扭扭地冲上天空,透着一股又扭曲又阴暗的味道。
    樱桃根本不敢把自己的画拿给应云潜看。她镇定下情绪,将速写本向后翻了一页,手指摸上新一页纸面的时候还能感受到之前笔尖留下的刻痕。应云潜就在一旁坐着,他肯定什么都看到了,但他什么也没问,只是说:
    “一般来讲,我们把画画作为一种释放压力的方式。”
    樱桃有一会都没说话。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都想了些什么,半天才说:
    “……是这样吗?”
    应云潜就笑了:“我也不知道。但是对我来说,好像还是挺有用的。”
    樱桃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你最早开始画画,是因为这个可以调节心情吗?”
    应云潜点了点头:“我刚到应家是七岁左右,我那个时候太小了,和人沟通都成问题,反正是差劲到一塌糊涂,把所有人都搞得焦头烂额。”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小小地笑了一下才继续道,“爸爸工作很忙,大哥那会自己也只是个小孩子,他也不会带小孩,于是就天天带我去公园里画画。”
    樱桃眨了眨眼睛。她这样看着应云潜,怎么也想不出七岁的他会是什么样子的,至于他口中那个“也只是个小孩子”的应云航是什么样的,她就更想不出来了。
    应云潜道:“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画了差不多小半年吧,反正是画出了一堆不知所谓的东西,神奇的是,慢慢我就能和大哥说话了——不过这是大哥后来和我转述的,我那会太小,那两年的事情我其实都记不大清楚了。”
    樱桃不易察觉地皱了下眉。她知道应云潜的本意是为了开解她,但她还是从应云潜的话里察觉出一丝微妙的不对——应云潜昨天才和她讲过他小时候的事情,他说他父母带他从金珥伴星迁到主星来,在星河宫工作的时候双双染上毒丨瘾去世了,他因此在福利院生活了两年,才又被应家收养了。
    失去双亲的巨大痛苦让小孩子来承受的确是太难了,但这会把人刺激到无法与人沟通吗?
    樱桃的视线飞快地抬起,她看了应云潜一眼,又将目光迅速地落回面前的速写本上。
    应云潜昨天和她说的话肯定不是全部。樱桃想,被他叁言两语略去的在福利院中的两年生活,恐怕才是他后来无法与人交流的根源。
    她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想着这一次要在纸面上画一朵小花。她伸出手在铅笔筒里挑挑拣拣,挑出一支浅黄色的彩铅,复又低下头把刚刚通讯环上那条“顽食居爵士音乐季”的推送重新看了一遍,才把话题引向别处:
    “……我看网上面很多人都说你和你大哥关系不好呢。”
    一说起这个,应云潜不由向里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才笑道:“还有人说我是应家私生子呢。你不会信这个吧?”
    不,我不信。樱桃默默地想,你的确不是应家的私生子,但是我确实是应家的私生女。她深感自己这个话题转移的不对,此时也只有硬着头皮继续道:
    “但我看过一个视频,是网友剪出来的你们两个吵架合集……”她觑一眼应云潜的神色,约莫着他大概也是看过的,后面的话就跟着顺畅了很多,“就,虽然视频里面大部分你们都不是真的在面对面吵架,但是的确挺多看起来情绪都挺不好的……”
    她觉得自己这段话用词很谨慎,但不知道为什么,应云潜听了半点没有感到冒犯的意思,反而乐不可支道:
    “瞧你说的了,谁和谁能一辈子不吵架啊。吵架这事多正常。”
    樱桃问:“总吵架的话,不会影响感情吗?”
    应云潜想了想才道:“话是这么说,但实际上有很多事情还是得挑开了说的。”他语重心长拍了拍樱桃的肩膀,“正所谓堵不如疏,有的事情吵一架就过去了,总憋在心里面,反而容易产生隔阂。”
    樱桃听得出来,应云潜明着在说他和他大哥,实际上还是在开导自己。她假装自己听不懂应云潜的言外之意,只是又笑了笑,便低下头去继续画自己的小黄花,嘴里说:
    “其实有个事情我好奇挺久了……”
    应云潜把双手向身后撑去,调整了一个更惬意一些的坐姿,才说:“什么?”
    他的语气态度都舒展自然,但樱桃一时间却吞吞吐吐起来:“你和你大哥……”她话才说了一半就觉得自己说得太不妥当,但已经到了这份上,她只有继续问,“你们……”
    她“你们”了半天,再“”你们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反而脸都跟着红了一层。应云潜心知肚明她想问什么,见她怎么也问不出来,在旁边看得直笑:
    “这有什么可不好意思的?”
    樱桃握着浅黄色铅笔的手掌心硬是跟着出了一层薄汗。她红着脸摇头:“我不问了。”
    应云潜把两条长腿往开伸了伸。这个动作不知道牵扯到了他身上哪个地方,他小声吸了口气,才笑道:“你不就是好奇我和大哥的关系嘛,这又没什么不能告诉你的——就是你想的那样。”
    这无疑就是在樱桃面前承认了他和应云航的关系。
    樱桃震惊于他的坦率,铅笔尖瞬间在纸面上戳破一个洞,她也顾不得这些,只抬头看向应云潜:
    “……那你们,那,”她有一堆话想问,又不知道该怎么问才算是得体,竟是半张着嘴在原地愣了半天,才小声道,“……他知道吗?”
    她这话问的没头没脑的,应云潜一时没反应过来:“谁?老秦吗?他早就知道了。”
    樱桃就小幅度地摇摇头,怯怯道:“就是……那个‘他’。”
    应云潜这回听懂了:“——你问爸爸啊?”他仔细看了看樱桃的神情,发现她脸上的忐忑和好奇远远多过抵触,并不是多讨厌父亲的样子,才好悬放下一颗心,故作轻松道:“其实我和大哥的事情吧,这些年在家里也没放在明面上说过。”
    樱桃:“那你们……”
    应云潜:“但我和大哥都住一个房间了,按理说爸爸不可能不知道。”说起和大哥的关系,他也顾不上逗弄樱桃了,而是切切实实地疑惑起来,“但他从来没和我认真谈过这件事情,我也觉得很奇怪。”
    樱桃垂眸看了看阳光穿过头顶树叶投在野餐布上的细碎光斑,才又用很小的声音问:
    “那他……他平时是什么样的人呢?”
    她这样别别扭扭的,好像深海里面的小贝壳好不容易张开外壳,但还没来得及让人看见一眼里面发光的漂亮珍珠,就又严丝合缝地把贝壳合上了。应云潜却终于从她这种小动物试探领地一样的行为里咂摸出一点她藏在心里面的真实意图,他只觉得自己一瞬间心都跟着软了一下:
    樱桃不是像她嘴里说的那样,完全不在乎应家的——这是个口是心非的小姑娘,要顺着毛捋才行。
    应云潜温声道:“爸爸他就是那种……怎么说呢,很有事业心的人。他在外面的时候其实很雷厉风行,但在家里面却常常笨口拙舌的。”他没抱太大希望,却还是问,“等他这次出差回来,你想见见他吗?”
    这明明只是个问话,樱桃却好像真的就要被逼着去和这个从未谋面的父亲见面一样,浑身的毛都跟着奓了起来。她仿佛一只被猎人按住了后颈的小兔子,只知道飞快地摇头,一时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应云潜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心知樱桃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想要好转绝不是一天两天的工夫,只有半是好气半是好笑地道:“我又没说要押着你去见他,你放松一点。”
    樱桃这会好像才找回说话的能力,但还是声如蚊蚋:
    “……我有点怕他。我看过他的照片和视频,他长得很凶……”
    这还是个以貌取人的小鬼。看出了这个小姑娘面冷心软又害羞的本质,应云潜觉得她简直可爱过头了,忍不住逗她道:“那秦肃之看着凶不凶啊?”
    樱桃认真道:“不一样的。”
    应云潜问:“哪里不一样?”
    樱桃也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但她很坚持:“秦先生虽然看起来有点凶,但他其实一点也不凶的。”
    完蛋。应云潜想,秦肃之还真没说错,他对樱桃来说真就像是小鸡破壳之后看见的老母鸡,樱桃看着他的时候,这个雏鸟滤镜的确非常厚。应云潜十分悲观地想,照这个趋势下去,秦肃之保不准真的要成为他的妹夫。他还没想好要不要在樱桃这里给秦肃之泼点脏水,趁早帮妹妹去除一下这个雏鸟滤镜,忽然就听见樱桃问:
    “明天秦先生要去相亲吧?”
    应云潜道:“对,六点半,在顽食居。他明天晚上不能陪你,所以我明天还会过来一趟,帮你做点晚饭。”他看看樱桃的神色,又补充道,“你要是不想吃我做的饭,那我们就去外面吃——想什么呢,又走神了?”
    樱桃轻轻地咬了一下嘴唇:“没什么。”
    她嘴上说着没什么,应云潜察言观色,觉出她状似平静的外表下一点别的情绪,心就跟着又往下沉了沉:
    见了鬼了,搞不好秦肃之和樱桃还是双箭头。
    应云潜一时间只觉得自己有如挥簪画银河的王母娘娘,他十分心累地叹了一口气,决定还是不要脑补过度,只耐心宽慰樱桃道:
    “这种相亲一般都是生意场上的两家想要联姻,老秦家里没有催婚的意思,这种场合老秦也应付了很多次了——”
    樱桃就笑了笑。她朝应云潜伸出手,让他看清自己通讯环上写着“埃尔伯特确认出演顽食居”的推送:“我是想问,这个顽食居正好在举办爵士音乐季,明天晚上会出演的这位钢琴家我很喜欢……我明天晚上,可以过去看一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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