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斯文一把僵硬的老骨头,软得险些从阶梯上摔下去。
    “郡主莫要取笑下官了, 下官廉洁奉公,哪有钱置办此等宅子, 这是南斗帮帮主听闻贵人大驾光临,特意嘱咐下官一定要让侯爷,大人与郡主住得舒服自在。”
    苏木与沈行在对视一眼,挑了挑眉。通往洛州的道路疏通后, 吉柳儿便以有要紧事为由先他们一步进了城,怕不就是为了办这件事。
    舟车劳顿,苏木沐浴过后便在床上眯了一会儿, 一眯眯到了傍晚。出房门后,沈行在与舒秦刚巧从外面回来。
    苏木鼻子灵,隔着不远闻见他们身上的酒气,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他们显然是刚赴宴回来。原本宴请钦差并无不妥,只是眼下洛州正在灾中,百姓在水深火热之中,就有些朱门酒肉臭的意思在了。洛州官员在此时宴请钦差原本就有些意思,沈行在与舒秦竟还当真去赴了宴。主要是舒秦,沈行在行事再嚣张她都不意外。
    “才睡醒?”舒秦眯着眼打量她,见她讪笑着摸鼻尖,好笑道,“睡到此时,晚上又要做夜猫子了。”
    苏木借挠头的动作飞快瞟了一眼沈行在。沈行在果真说到做到,不能摆脸色便干脆转过头不看。
    舒秦一贯温和的笑容僵了一瞬,在无人察觉时便立刻恢复正常,“对了,你几位姨娘给你送了些东西,你记得去我那里取。”
    姨娘给苏木送东西时也会捎带着送些给舒秦,将东西让舒秦转交也很平常,苏木不觉有异,趁天色还早,点头道:“我们现在便去吧。”说完都不敢看沈行在。
    两人进了舒秦所住的院子,舒秦从箱子里拿出几封信与几件秋衣交给她。
    苏木道过谢,将秋衣搁在一旁去拆信。
    舒秦冷不丁问她,“你与靖远侯在一起多久了?”
    手上的信封划拉撕开,苏木顿了顿,抬头看他,“还在禹郡时。”
    “倒是比我以为的要晚一些。”舒秦轻嘲一般,又看向她,“怎么如此坦率,我一问你便说?”
    苏木将信封搁在桌上,“反正我说谎也瞒不过你,何况我答应过沈行在,你若看出来了,我便不再瞒你。”
    原本还算平常的舒秦被她后面这句话激得眼角狠狠一跳,“你答应他?苏木,你以为我是因何看出了你与靖远侯之间的关系?”
    舒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忘了你的本事从哪儿学的?你与靖远侯的小动作,真当锦衣卫看不到?陛下王爷不愿意你涉入朝局,没有陛下王爷的授意,他肯让你了解此事,还是在我面前毫不避讳地与你谈论此事,我岂能看不出你们两个的关系?”舒秦死死盯着苏木,咬牙切齿,“苏木,他是故意让我知道你们二人的事情。是你想瞒着我是吗?可他答应了你,却并未照做,他在骗你!”
    苏木一愣,将舒秦的话与之前的事情串联起来,的确有许多她之前未能发觉的古怪之处。
    舒秦撑着桌沿,身子往前一压,一向温文尔雅的人露出了锦衣卫逼人的气势,“苏木,他在算计你。你喜欢谁我管不着,我也不管靖远侯是忠是奸,可你考虑清楚,靖远侯是什么人?他今日在你面前表面一套背地一套,来日又当如何算计你?未到洛州之前他能将洛州官员算入死局,难保他这一套手段不会用在你身上。”
    他看着苏木,目眦欲裂,在担心她,恨铁不成钢,还有些别的苏木读不懂的情绪杂糅在其中。
    苏木觉得手指有些发麻,如钝针轻此,密密切切地啃噬她的指腹。
    舒秦说的话没有错,何况沈行在欺骗了她,她很生气。
    但这毕竟是她与沈行在二人的事情。
    她仰头看着舒秦,认真道:“我知道了,你放心,我有分寸,也没那么容易中套。”
    别过舒秦,苏木气势汹汹地去寻沈行在,
    快要入冬,到了晚上,比白日里冷上不少。苏木一肚子火气,然后被疯狂涌进她脖子里的寒气冻的停在半路上打了个哆嗦。
    她原本是打算出门闲逛一会儿,睡醒之后嫌麻烦也没再添衣,这会儿冻得不行。
    算了,苏木磨了磨牙,太冷了,明日再说。
    回了屋,洗了个热水澡,苏木往床上一躺,也不知道是不是舒秦说准了,还是被沈行在气坏了,
    总之翻来覆去一宿,就是没睡着。
    天微微亮时,苏木终于躺不住了,掀了被子,喊了青簪伺候,草草洗漱过后,气势汹汹地往沈行在的院子去。走之前还记得要给自己披一件披风。
    刚踏进院子,银色的利光就直指她的眉心。苏木惊骇往后一退,愕然抬头,看清了刺她之人。
    他眸中狠戾惊人,一身寒霜凛冽之气,眉宇肃杀,比冰冷的枪尖还要无情。
    枪尖刺入她眉心一点时,持枪之人脸色一变,手腕翻转,将枪尖往旁侧狠力一撤,另一只手抓住苏木的手臂。
    苏木傻愣愣地看着眼前之人,缓缓抬手摸向眉心。早寒之中,那一点还没散去的温腥尤为清晰。
    她呆呆地看着手心的血迹,又看向沈行在。
    沈行在慌了。他晨起练枪时素来不让人打扰,郭宫知道他的脾性,便会在外守着,不让人靠近。入洛州时他便发觉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适才察觉有人靠近,还当是刺客。
    但有一个人,郭宫是不敢拦的。
    苏木眉间殷红的血珠太过刺眼,苏木朝外厉声喝道:“郭宫,找大夫来!”语罢将人扶到石凳上,蹲在她身前检查她可还有哪里受伤。
    苏木还有些没缓过神。方才她的小命是不是差一点就交代在沈行在手上了?
    眉心的痛意后知后觉,苏木瘪嘴,两汪眼泪在眼眶打转。
    沈行在的心陡然凉下半截,接着又立刻悬起来。苏木轻易不哭,唯有醉酒那次哭得昏天黑地,也哭得他手忙脚乱。
    “是我的错。”沈行在当即先道歉,苏木甩手推开他,眼泪糊了眼,不当心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
    声音有些响亮清脆。
    现在可能是她的错了。
    苏木错愕地眨了眨眼,在眼眶打转的眼泪便跟着流下来。
    沈行在抬手,指腹按了按被她扇过的地方,捻着指腹,眉梢微挑,盯着傻愣的姑娘叹了口气,将另外一边脸伸过去,“解气了?不解气再来一下?”
    郭宫火急火燎地从外边抓了个大夫回来,一进院子就看见自家侯爷上赶着把脸凑过去给郡主打。
    大夫站在他身后,战战兢兢地问他,“大人……看、看哪个?”
    女的眉心有伤,男的怕是脑子有病。这哪有上赶着讨打的?富贵人家就是和他们小老百姓不一样。
    郭宫摇头,他也不知道该看哪个。
    沈行在屈指将苏木的眼泪拭去,余光瞥见门外站着的两人,头也未回,冷声道:“还不滚过来!”
    郭宫先反应过来,揪着老大夫的衣领将人提了过来。
    此次出门,来洛州也是意外,沈行在并未带大夫在身边,只能将就一用。虽有些嫌弃,却也起身让了地方,示意道:“看看有多严重。”
    这都用不着大夫看,郭宫扫一眼都能看出来郡主这点伤,他和大夫要是来晚一点,就该结痂自己好了。
    明明他从前挨刀子侯爷都是看一眼就让他滚蛋。郡主是身娇肉贵,侯爷也应该看得出没什么大碍,没必要弄得像危及性命一般吧。
    这一点伤,上些膏药都嫌费劲。老大夫还是有模有样地检查了一遍苏木的伤口,然后开了一堆吃了没用、不吃也行的补药,拿着酬金战战兢兢离开。
    苏木憋了一晚上的气和委屈全被折腾干净了。算计就算计吧,就沈行在这样的,不算计人的样子实在蠢的没眼看。她暗自腹诽,嘴角却忍不住翘起。
    付了大笔银子买了一堆没有大用的补药,沈行在倒也浑然不在意。碰了碰苏木眉心的血痂,皱眉道:“会不会破相?”
    嗯?就算破相,那这是谁造成的?他还敢嫌弃?
    苏木瞪他。
    沈行在挑唇,“破相也好,省得有人与我争。”
    作者有话要说:  小侯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保住了一条命,可能这就是传说中的傻人有傻福吧
    第78章 关系(捉虫)
    药膏涂上有些凉, 还有些轻微的刺痛。
    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伤口边缘,苏木以手做扇在眉间扇了两下,“舒秦知道了。”
    沈行在淡淡嗯了一声, 并未在意,将她不安分的手拉下,免得不当心碰到伤口。
    他这么平静就有些过分。苏木反手把他的手压在桌上,“你不好奇他是怎么知道的?”
    “锦衣卫观察入微,你我二人如何能瞒得了他。”沈行在面色如常, 若不是苏木知道真相, 倒真要被他唬过去。
    “是没瞒过他还是你根本没打算瞒他?”
    沈行在将药膏放入盒中,又将脸伸过去,“想打哪边?”
    “……”
    相当、十分、尤其、特别不要脸。
    苏木将他推开, “我以为你不愿意让舒秦知道你与皇兄的谋划,所以选择瞒他。你若早告诉我你不介意,我也没必要瞒着舒秦。”
    “原先觉得没有告诉他的必要,但如今我与舒秦共事,许多地方要锦衣卫的协助,有些事情注定瞒不住。”沈行在再次检查她的伤口。
    院中兵器架上只摆了一杆银枪, 红缨枪头,初晓晨光立于枪尖。
    苏木望了一会儿, 索性起身到跟前看个仔细。
    枪杆上刻着繁复的花纹,比她还高的银枪,枪头红缨掩映下,隐隐约约刻着一个“沈”字。
    她认得这个字迹。幼时熹王为她寻字帖描摹时, 搜罗过不少沈知老侯爷的字帖。
    “这是沈侯爷的枪?”苏木回头问。
    沈行在负手站在不远处颔首。
    苏木口中的沈侯爷只有沈知,她一贯将沈行在称为小侯爷,只是因为心中钦佩沈侯爷沈知。她从前觉得这父子俩并不相同, 沈侯爷一生在黄沙兵戈,而小侯爷在筹谋算计。倒也不是说谁不够高尚,皆为山河,殊途同归罢了。
    但她现在觉得自己想错了。
    “沈行在,你想上战场吗?”
    “不是只有边疆才叫战场。”
    沈行在微眯着眼睛朝她招手,等人走过来,牵着她进了屋子。扯下木施上的鹤纹披风将她拢住,“我现在要去沐浴,等会儿带你去用早饭。”
    嫩绿从羽白色披风的包裹中露出一点边,像破雪而出的草芽。
    苏木裹着两条披风,目送他进耳房。白色外袍被软银丝腰带束着,显出劲瘦的腰背。白袍上泅出一片淋漓的汗迹。
    有些人就喜欢嘴硬。
    昨夜一宿没睡,苏木用早饭时哈欠连天。一张嘴,被塞了一个虾饺。
    眼皮子沉重,苏木掀起一条缝,看见是沈行在,又迷蒙地咬住咀嚼。
    易灼跟着舒秦进来时正好见到这一幕。小少年还没到情窦初开的时候,有些愣,但也看出来舒秦对郡主不一样。一面惊讶于郡主居然会和臭名昭著的靖远侯在一起,一面又注意着大人的表情。
    大人淡定地坐下,如同往常一般与郡主道早安。
    易灼跟着大人坐下,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管生气、失望、伤心,总要有个表情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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