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怎样,她得抢先在这针发作之前把它碎去或者化去。
    这需要契机,她没有多想。倒是对这伞十分喜欢,这种看似无害实则阴险的玩意儿,和她真是绝配,当下也就不客气地收了,暂且原谅了他陷害她顶内裤的仇恨。
    随即她在一处伞骨里灌了点文蛋蛋的洗澡水,伞还是斜斜倾在窗口,液体自然从伞骨里泻下来,很快,这一片底下的山崖,别说人,蚂蚁都呆不住。
    两人在伞下对坐吃饭,文臻便问太子近况,燕绥道太子最近神不守舍,暂时打消了独占全功攻击共济盟的计划,拉着易铭一起商讨剿匪,这位生怕易铭背后搞鬼,死命地赖着他,一切吃穿坐卧,形影不离,这要是男人也罢了,可易铭是女人,女扮男装的人,给太子这么纠缠,既要你来我往,还要提防对方发现自己的秘密,也搞得苦不堪言。
    易铭也想给太子送女人,分散他的注意力,奈何太子上次吃了燕绥送女人的大亏,最近哪里还敢近女色。
    太子自己呢,想着尸首不见的张洗马,想着张洗马说已经写好最后却没找到的奏章,就好像看见一柄刀吊在头顶,随时要砍下来,每日都被这恐惧压迫得两眼发黑。他偷偷派出无数人寻找张洗马,自然毫无所得,最后便认定了一定是易铭捣鬼,人一定在易铭那,盯死了易铭便行,所以两人现在连体婴一样纠缠着,而易铭所住的别院也是时常闹刺客,被纵火,那都是太子在作妖,想要找到张洗马。
    文臻想着易铭和太子“秉烛夜谈,抵足而眠”就骇得发笑。
    燕绥最后下结论:“迟早有一个得疯。”
    那是,遇上宜王殿下,再加上黑心狐狸文蛋糕,自然要先疯为敬。
    文臻倒有点发愁,没想到顺手弄走了张洗马,倒引出这许多事,易铭被缠住,那什么时候能上山?
    自己下的料,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发挥作用。
    两人对坐吃完饭,文臻不想太落人痕迹,毕竟现在院子里人杂。收拾了碗筷出去,下榻时候,忽然发现放鞋子的小凳,是一种软泥做的。
    此刻燕绥的一双便鞋,破天荒不对称地落在一边,那软泥小凳上,清晰地落下了一双鞋印的痕迹。
    文臻忍不住要笑,又忍不住撇撇嘴,以至于脸上表情颇有些古怪。
    某些人啊,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
    他对人好,是坦然的,索要爱情,也是坦然的,他才不会“我对你好,你随意”。我今天给你做了礼物,你且记得一定要回送我。
    文臻扫了一眼那鞋印,就当没看见。昂然出门去。
    过了一会儿闻近檀叨咕着出门来:“咦,我收藏的那批绒布和上好羊毛呢?还有我纳鞋底的那些物件呢?”
    厉笑把她拉了回去:“你管那么多呢!”
    ……
    晚上文臻练完功,记挂着手头活计,便先去溪边洗一洗。
    她近来有意用冷水洗漱,以增强自己的体质。
    刚出门,就看见君颜正在溪边洗头。
    文臻站住了脚,眯起了眼。
    依旧的好月色,好月色里的好人儿,乌发垂落如缎,穿过黑发的雪白的手。
    这一幕场景有点熟悉,只是主人公换了角色。
    文臻心里咆哮着,抄袭!
    她转身想走,忽然眼前一闪,利刃破风声响,有匕首擦肩而过,直奔溪边美人。
    美人霍然转身,惊得呆住,竟然不知道闪避,一动不动。
    嗤一声轻响,明光越过,一片柔软黑发如幕布被齐齐截断,覆落清溪。
    君颜瞬间成了童花头。
    这还是好的,文臻看那匕首竟然刁钻地在君颜身侧折了两折,才消失在黑暗中。这要是个懂武功的,下意识闪避,不管往哪个方向闪,最后都免不了要穿个透明的洞。
    殿下对于一切看不顺眼的人群,一向随意得很。死也好,活也罢,看你自己作。
    君颜受到这样的惊吓,猛烈咳嗽起来,咳得眼冒泪花,越发娇弱楚楚。
    可惜也没人给他夜寒露重披寒衣,文臻挥舞着手中的针线匾子,怒道:“你占了我位置了!”
    先受到惊吓,再被不解风情的女大王呵斥的君颜,甩着他的童花头,咳嗽着掩面而逃。
    燕绥倒是一直没出现,大抵觉得自己出现,文臻就不会做鞋,因此很老实地隐着。
    文臻简单洗漱之后,从容地坐下来,开始纳鞋垫。
    她之前看闻近檀做过,厨子手巧,看一遍也就会了,姿势正确,手法熟练,还时不时十分老手地将针在头皮上擦擦。
    一旁还有几根竹制的长针,这是准备用来做鞋面勾花的,文臻打算给燕绥做几双不一样的便鞋,比如羊毛拖鞋,比如毛线勾花拖鞋。总之都不是可以穿出去的类型。
    她在感情上,并不喜欢外露太多。
    长针就是那种毛衣针,还做了几对钩针,厉笑看见,也各自要了一副去,文臻衷心希望易人离有朝一日能穿上勾花毛衣。
    千层底布鞋穿着舒服,做起来却麻烦,文臻纳了一阵子,忽然听见身后有响动。
    她以为是燕绥,一转头却发现又是张洗马。
    张洗马名叫张戟,挺金戈铁马的一个名字,性子也挺刚,人看起来却是清竹一样,俊直却脆弱,此刻这竹子因风摇摆,看上去像在激动。
    文臻正在想他激动个啥,就听见张洗马梦幻地道:“这鞋……”
    文臻下意识举了举手中的鞋底,一看就是男鞋。
    张洗马越发激动了,“这鞋是……”
    此刻他心中涛急浪涌,万声喧嚣,都是情意有所呼应的激越之声——这山间精灵,倏忽来去,却每夜和他相见,显然和他一般,对这溪边相会也有所期待。
    而她在溪边等待并纳鞋底的姿态,不知怎的和他记忆中母亲临窗缝衣的剪影重合,瞬间便扣紧了“温柔、贤淑、婉约”之类的属于仕女淑女的词儿,也是他心中最美好的词儿。
    张洗马年纪不小,还未成亲,并不是没人说媒,他的座师,李相便曾有意许孙女于他,但张洗马对京中娇生惯养意态骄矜的小姐敬谢不敬,从来想要的便是那既朴实又柔美,既天然又成熟的真正淑女。
    如今他看着那鞋垫儿,心灼灼热了起来,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
    他上前一步,想起了什么,急急地在袖子里伸手掏,又在腰间摸索,这才发现别说信物,一文钱都掏不出来。
    文臻愕然看着他,心想莫非看上了我精绝的手艺,想要出钱买?
    再低头看看自己的疏影横斜针脚,糊涂纠缠乱线,顿时打消了这个伟大的猜想。
    忽然一个人走过来,轻巧越过了张洗马,走到她身侧,低头笑看那鞋垫,道:“针脚比上次有进步。”
    文臻见是燕绥,下意识嗤地一声。
    但这样的态度越发显出随意和亲热来。
    张洗马如遭雷击。
    他痴痴地站在那里,看着那个忽然出现的看不清脸的男人,对他的山间精灵说了句话,那少女抬起脸来,月光下翘起的嘴角一弯如钩。
    男人牵起少女就走,经过他时微微掀起袍角,靴子一闪而过,张洗马懵懵的,并不明白他的意思,人走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是给他看,鞋垫儿大小和对方靴子一样,是做给对方的。
    张洗马脸上火辣辣的,好一会儿才慢慢转身,拖着僵硬的步子挪回去,走了几步忽然反应过来,方才那两人,是进院去了?
    那姑娘不是山间精灵,是这院子里的人?
    张洗马怔怔立在风中,捧起自己碎成八佰瓣的心,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
    后来的几天,半山小院的人们,尤其是女性们,都发现张洗马顶着一张脸色白白眼圈黑黑的脸,用一种极具搜索力度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搜来搜去,好像想要搜出那脸皮底下另一张脸来。
    不过他搜遍了所有女子,唯独漏过了扈三娘。
    文臻给他送药的时候,他还是把眼光从她头顶上飘过去,多看一眼都懒得。
    文臻忍笑走了,也不理他,等他伤养好了,看燕绥怎么安排吧。
    至于从他那弄走的小册子,上面记录了一些事宜。张洗马是个光风霁月的人,也是个敬业的人,他自做了东宫洗马,便觉得要照管好太子一言一行,因此太子上至上朝,下至起居,交朋唤友,日常喜好,这本子上都有记载。
    这些记载乍一看没什么,但因为巨细靡遗,很快就能看出太子日常的交往,银钱花用支出,以及有些日子的行踪和有些言行的问题,另外里头还夹了张洗马就这次太子私下携带家眷同行剿匪,不禁女色且放纵宫人挑衅西番王女引发事端的事情,向陛下一一说明的折子。
    如果结合这个折子,再回头看那册子里记的内容,就能发觉太子在天京的贤名,也经不起推敲。
    再细细追索可能还会扯出更多东西来,所以文臻不会把册子还给张洗马,这东西他怀璧其罪,还想再死一次不成?
    张洗马再也不去溪边了。
    君颜也不敢半夜出门洗头了。
    文臻的日子恢复平静,日常练功,踏青,种菜,烧菜,去四圣堂几回,那位慧娘原本对她的药半信不信,如今态度越来越好,连带凤翩翩对她也有了改观,缴纳钱粮的事儿也不提了。
    她又遇见萧离风几次,不过淡淡谈几句,听他说大当家闭关,二当家出门巡察了,至于四当家,这山上就好像没这个人一般,没人提。
    今天文臻照样去了四圣堂,和之前不得召唤不能去不同,这回是慧娘请她去的。
    病好了很多的慧娘,不再如第一次文臻见她时候那般喜怒无常,大部分时候看起来柔弱娇怯,细声细气。她很喜欢文臻做的小点心,口味看似随意实则很挑剔,第一次吃文臻带来的玫瑰酥,就说有天京城的味道。
    倒把文臻吓了一跳,她确认慧娘没去过天京,自己也没做厨神出名拿手的点心,想必慧娘自己府中常备天京点心,吃多了就能尝出那细微的特别。这么讲究的家族,这么细腻的味蕾,这身份,简直呼之欲出。
    她面上不显,今天还找了个借口,顶着燕绥的虎视眈眈,将君颜给带着,君颜一路上心情颇好,分外温柔,到了四圣堂外院,便自觉地站了下来,文臻却道:“跟我进去罢。”
    君颜惊道:“三娘这是说的哪里话来。按说四圣堂我都不该随意踏入,更不要说有内眷的内院……”
    文臻笑道:“你是忘记了,你本就该在四圣堂啊。三当家托我调教你,调教好了自然该送上来,难道我还能一直自己霸占着不成?”
    君颜还要说话,文臻托着下巴似笑非笑看他,“我是瞧着你性子挺好,不需要调教,才直接把你送来。莫非你到了四圣堂便要作妖?那我现在便把你带下去再调教一番如何?”
    不等君颜想好怎么回答,她又自言自语道:“新来的那个俘虏,据说以前在衙门黑牢里当过牢头,交给他也许合适……”
    君颜立即道:“三娘对我爱护。我怎么不明白。君颜性子如何,三娘也明白。何须再次调教,既然如此,咱们便进去吧。”
    文臻展颜:“这就对了。三当家在里头慧娘屋子里,一并去见见吧。慧娘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算起来也是长辈了,不妨的。”
    两人一前一后往里走,此刻忽然飘起毛毛细雨,君颜没有带伞,左右张望,要从旁边一丛美人蕉上折一宽大叶子给文臻遮雨,文臻转头看见,飞快地反手一推,叱道:“不可!”
    但是已经说迟了,那芭蕉一折,叶片簌簌一阵微响,乌光一闪,君颜大叫一声,跌倒在地,膝盖之上一支小箭,血迹殷然。
    此时又有黑衣人影出现,正是那种传说中承担保卫职责的木讷护卫,原本脸色肃杀,看见文臻倒缓和了一些。
    所谓美食的力量。
    君颜受惊,自知闯祸,抱着膝盖一言不发,只咬牙仰头看着文臻。
    微雨之下他眉鬓微湿,幽黑闪亮,越发衬得脸庞雪白如玉,一双眸子眼波流转,水光晶莹,暗藏几分苦痛隐忍,引人去读。
    文臻不读。
    她看也不看一眼,只和那几位护卫赔笑解释这位无意中误触机关,还是美食的力量,几个护卫查看一番,没有表示疑问,却又道这误触也有误触的惩罚,何况这箭上有毒,需要治疗,将君颜带走了。
    那男子被黑衣大汉们架走,走的时候还宛转回首,眼神凄切,形象完全可以直接去演杨贵妃马嵬坡婉转娥眉马前死这一节,可惜无情文明皇嚼着杏子干,随便挥了挥爪,一边想着这四圣堂果然也是个机关遍地,一边呵呵两声进了内院。
    内院里这次遇见了萧离风,萧离风和以前一样嘘寒问暖,还特意问候了顾大哥,可惜他自称妻子悍妒,动不动闹上吊自杀,怕逼出人命,并不敢现在就和顾大哥暗通款曲,请文臻转告顾大哥,务必等他一等。
    文臻一边道一定一定,一边心里骂着等你妹啊,一边笑吟吟进月洞门,摸了摸辫子。
    屋子里凤翩翩不在,慧娘在对镜梳妆,丫鬟在她身后给她慢慢插戴,那些琳琅满目的首饰戴上又取下,穿花蝴蝶一般换个不休。
    “夫人还是这般年轻。”丫鬟给她换上一支八宝蝴蝶流苏簪。
    “我从小就爱在镜子前捣鼓,但上一次这样慢慢梳妆,还是我年轻时候,”慧娘细长的手指轻轻卷着流苏,唇角一抹笑意柔美,“可惜从婚后,我就再没认真梳妆过。”
    丫鬟不敢接话,手上动作更轻。
    “我为了大哥,为了西川,嫁给那个糟老头子,受了那许多年苦。大哥给我补偿,是想我以后无论他在不在,都能安享此生。可惜他便有一分亲情又如何,终究抵不过人心崩坏,抵不过我自己都养了只白眼狼。”
    丫鬟轻声道:“夫人只是怜惜小姐。不愿对小姐下杀手。否则夫人掌握熊军多年,如何便会没有后手?”
    慧娘冷漠地道:“我是有后手,可惜现在调不出来。我本来还有一个后手,却被那白眼狼狠心毁了。她可真是心急,十几年后的危险也能惦记上。”她烦躁地闭上眼睛,伸手将刚刚插上的簪子都拔了出来,反手就插在丫鬟手上,冷冷道:“出去。”
    丫鬟连呼痛都不敢,含泪捧着手出去,出门的时候正撞上文臻,还要忍痛给文臻见礼,文臻好像没看见她手上的伤,点了点头便进门,却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落下了一个小小锦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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