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上的纷乱,在屠绝终于倒下去之后,宛如沸水遇冰,瞬间死寂。
    尤其当众人看清楚屠绝身边那一只鞋子和一根擀面杖之后。
    众人呆滞了好半晌,目光缓缓转向闻老太太。
    闻老太太今日上殿身份特殊,又年高德劭,之前一直也站在太子身边,太子逃开之后,就变成她离屠绝最近。
    而闻老太太也是最镇定的一个,她眼瞎多年,所以嗅觉听觉反而越发强,屠绝行动带起的风声,让她很早就确定了屠绝的方位,先是扔出了一只鞋,再扔出擀面杖。
    之所以没有先扔擀面杖,是老太太冷静得超乎常人,感觉到屠绝离皇帝很近,如果她扔得不够准或者棍子被砸飞伤及皇帝,那反而惹祸。所以先扔鞋,确定方位,拖慢屠绝动作,再来一棍狠的。
    这一棍可比揍蒋玄那一棍狠多了,用力太过伤了手腕,老太太在摩挲手腕,张洗马附在她耳边,将方才的情形一一细说给她听。
    此时李相等人终于缓过神来,姚太尉从半空落下,揉着胸口,齐声下令将刺客拖出去,又赶紧询问皇帝安好,以及赶去慰问并感谢闻老太太。
    太医也急急赶来,太子咬牙忍痛从地上爬起来,带着太医前去查看皇帝情形,殷勤地要去扶皇帝:“父皇,您受了惊,还是先退朝回景仁宫休息吧。这边后续的事务,由儿臣来便好。”
    皇帝看他一眼,将他的手推开,道:“去瞧瞧老太太,老太太似乎受伤了?”
    太子一僵。只得转身去看望闻老太太,闻老太太也手一挡,随即躬身道:“殿下可千万别对老妇太好,不然老妇怕等会有些话便不好意思说了。”
    太子又是一僵,骇然看着闻老太太。
    随即他上前一步,咬牙低声道:“闻老夫人,今日你我各退一步如何?”
    “老妇算哪个牌名上的人,配和太子讨价还价?”
    “闻老夫人,莫要逼人太甚!你便能中伤孤,焉知孤没有后手!”
    “那就请殿下都拿出来罢!”
    闻老太太推开太子,往前一站。
    她这一站,纷扰立止。皇帝也看过来。
    “闻老夫人有话说?”
    “陛下,老妇有三问。”
    “请说。”
    “一问罪人锁链何以轻易掉落?”
    “二问太子的证人为何暴起弑君时,避开首当其冲的太子?”
    “三问太子为何不顾君父首先逃离?”
    ……
    朝堂这一刻好像死了。
    知道老太太刚,不知道老太太这么刚。
    众人都以为,她顶多问一句,为何太子的证人会行刺陛下。
    但这样的问题,谁也无法当殿确认,而一旦没有当场认定,在慢慢的辩论博弈之中,往往会偏离人们心中的第一看法。
    但是老太太剑走偏锋,不谈刺客,只进行诛心之问。
    这三个问题抛出来,皇帝心中种下的刺被狠狠拨了一拨不说,一旦传扬出去,太子何堪为储君?
    蓦然一声嘶喊,太子猛地扑了上来。
    素日风度翩翩气度温良的太子,此刻头发披散,面目狰狞,一声大喊炸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父皇,儿臣冤枉!罪人乃儿臣带上金殿,一旦出事儿臣难辞其咎,儿臣怎么会这么蠢?此人既然为刺客,想必也有帮手试图救他,之前也许就已经挫坏了锁链!刺客也并没有放过儿臣,他的锁链掉落就是对儿臣出手!儿臣一心要挡在父皇身前,是被这锁链所砸才无法挪动!”
    几位老臣诧异地看着太子。之前一直觉得太子温吞得近乎懦弱,如今看来,却是颇有急智,这般情形之下,还能头脑如此清醒,四句话将三问都辩了回去。虽然依旧有些牵强,但已经给了陛下台阶,且这几个理由,也是这情形下最好的理由,几位老臣扪心自问,都觉得换了自己,也不过如此。
    老臣们心中升起几分诡异的欣慰,储君不仅需要贤明,也需要才干,太子今日表现,倒让人觉得东堂未来可期。
    只是转念一想到人都不在天京,弄个老太太出来,就能把才干不弱的太子逼到如此狼狈地步的那两人,又不禁扼腕若有所思。
    当下又有司空群及太子门下的官员纷纷上前表示此事蹊跷,太子忠心可昭日月,想必遭人陷害,请陛下明察云云。
    太子并没有因为自己的精彩辩词便松口气,看一眼神色不着喜怒的陛下,急急磕一个头,道:“父皇……此事蹊跷!屠绝是儿臣抓获的共济盟匪首,却忽然当殿反水刺杀父皇,儿臣怀疑,这是屠绝和文臻勾结,故意被儿臣抓获,以行此大逆之事,栽赃陷害儿臣!此事,儿臣有证据!”
    说着道:“带那女子上来,不可进殿,就在殿门外跪着!”
    便有金吾卫将采桑带上来,在殿门外跪着,太子道:“父皇,此乃文臻贴身侍女,她知道文臻上山前后一系列行径,包括文臻先在五峰山下开包子店吸引共济盟注意,引得共济盟当家亲自下山延揽,以及和易铭在五峰山私会之事……采桑,还不速将你所知道的一切如实招来!”
    金吾卫将采桑一推,采桑向前一扑,趴在门槛上,一眼看见了闻老太太,立即哭道:“老太太!老太太救命!”
    众臣都嗤笑一声,有人低声道:“卖主求荣,还有脸求老太太救命!”
    “求老太太救救我家姑娘!”
    众臣:“……”
    太子:“!!!”
    不等有人发问,采桑已经哭叫起来。
    “陛下,各位大人,我家姑娘费尽心思,混入共济盟入卧底。一直未有动作,是因为姑娘觉得,共济盟在五峰山上只有区区数千人,与传闻中的强大实力不符。姑娘担心,共济盟留在五峰山上的只是少部分力量,以作幌子,真正的实力还在民间,如此,便是将这五峰山上下数千人都杀尽,也动不了共济盟的根基,因此,姑娘决定等待上天梯之机,掌握共济盟高位,弄清楚共济盟的秘密之后,再从长计议,如此,无论是一网打尽,还是招安归降为我王朝再添助力,都于国有利。”
    皇帝长眉一抬,太子惊骇神情未去,指着采桑,抖索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这丫鬟之前表现得贪生怕死,他才带她上殿,未想到文臻身边一个小小丫鬟,也会骗人!
    大臣们却都已经信了三分。
    别的不说,这一番心思筹谋,可不是区区一个丫鬟能编出来的,必然是文臻和贴身侍女透露过这样的打算。
    更重要的是,这一番话,直接揭了太子的功劳!
    如果剿匪根本没有伤及共济盟筋骨,那么太子的所谓平匪之功就是一个笑话!
    “……我家小姐,明明功夫微薄,却为了陛下的大计,不得不用尽心思,一路上天梯,夺得至高护法之位,却因此引起原至高护法屠绝嫉恨,庆功当夜,屠绝忽然对小姐下手,将小姐掳走,奴婢无意中发现后尾随下山,谁知道因此反而逃过一劫,就在屠绝对小姐下手同时,剿匪大军忽然进入五峰山……奴婢仓皇逃窜,最终还是被屠绝的手下抓住,可不知为何,奴婢醒来后,却到了太子手里,太子要奴婢指认小姐和共济盟匪徒勾结,奴婢不从,太子便命人给奴婢下毒……奴婢不得已,只得假意顺从……老太太……奴婢一死不足惜,您快想办法,救救小姐吧……奴婢当日跟在掳掠小姐的人身后,听那人说要将小姐送给唐家……求您了……救救小姐吧!”
    群臣哗然。
    这一番话信息量可太大了。
    竟生生将太子扣给文臻和燕绥的所有罪名,都反过来扣在了太子头上!
    屠绝掳走文臻,剿匪大军就进入五峰山,采桑被屠绝手下抓住却落入太子手中,说明屠绝和剿匪大军有勾连,变相坐实今日屠绝的刺杀和太子有关。
    但屠绝却又不像是太子的直接手下,毕竟共济盟几名大头目,朝中臣子也都听说过,这位屠绝在共济盟时日已久,地位又高。如果真是太子的人,以太子的性子,早就会要求他里应外合,请旨剿匪了。
    所以采桑最后一句话,就回答了这个疑问,屠绝是唐家的人。
    等于是说,太子和唐家有交易……
    实在太惊人,太子当真这般胆大,竟敢把自己做过的事全部推给宜王和文大人?
    偏偏这一段话又合情合理,无懈可击。
    采桑涕泪横流,死死扒住高高的门槛,指甲深深地抠进门槛中。
    她不敢看皇帝,就将目光死死盯住老太太,多看一眼老太太八风不动的脸,就多一分勇气。
    要知道,她是在代小姐攻击当朝皇太子啊!
    身为一个小小侍女,居然能有这样的成就,采桑虽然心中颤栗,仍旧骄傲地觉得,就是下一刻像戏文里一样,被拖出去午门斩首,这辈子也值了。
    她本不该站在这里的,站在这里的本应是采云,那么事情就真的大条了。
    但是采云在被大军押解找文臻的过程中,被殿下派的暗卫给救了。但暗卫得殿下指示,并没有将采云送回小姐身边,反而找到了逃出去的她,和她说了采云的事。
    采桑记得当时自己的震惊和后悔,当初小姐要在绣娘中选丫鬟,采云找过她,她也觉得采云稳重,向小姐推荐了采云。
    如今采云疑似变节,采桑觉得仿佛自己变节一样,无颜见小姐。
    殿下像是猜到了她的心思,让暗卫问她,可愿将功赎罪。
    她当然愿意,于是她很快就被那批丢失了采云的军士抓住了,那批人丢失采云,不敢向上汇报,一口咬定一开始抓住的就是她。
    因为有了之前“带领大军去找文臻”的行径,所以太子这边接收她的时候,也就去了很多疑心,她也表现得分外畏缩配合,和太子那边说,危机来临时,文臻竟然不管她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侍女,令她寒心,因此也就不必再忠心于她了。
    侍女没有武功单身流落也是事实,所以太子最终相信了她。但也没少对她一次次搜查和长期监视,但她记得殿下所说,无需她带什么药物,也无需她和任何人联系,只需要在有异样的时候配合,在该说话的时候说话。
    死寂之后,太子再次爆出一声猛烈的嘶喊。
    “不,不是这样的,这无耻贱婢,竟敢当殿构陷太子!”
    采云伸出双手,不知何时她十指指甲全部脱落,露出发白的甲床,看着甚是可怖。
    “这是太子殿下令人对奴婢刑讯逼供的证据!”
    太子怒声道:“你胡扯,孤什么时候对你用过刑……”他忽然看见那甲床,不禁一怔。
    那十个手指的甲床并不是鲜血淋漓的,相反,苍白皱缩,一道道的凸起,显然是用过刑罚且已经伤愈后才有的伤口。
    如果此刻鲜血淋漓,太子便可以说这奴婢自毁,但是这种旧伤,再这么解释就显得苍白。
    太子死死盯着那伤口,实在想不明白,对着押解她的旗手卫看了一眼,旗手卫头目惊骇地微微摇头。
    确实没有用刑,因为这女子一开始便合作得很,何必再用刑引得她怨恨。之前也检查过她,从车上下来时候,指甲都是完好的。
    指甲是什么时候脱落的?
    只能是刚刚脱落,但那又怎么会形成这样的旧伤伤口?
    采桑也有点惊异地看着自己的指甲。
    当初殿下令侏儒告诉她,门槛内有药,手指插进去须臾,就会弄掉指甲且并不疼痛。虽然有轻微毒性,但是无妨,稍后会安排人为她解毒。
    可宜王殿下是怎么算到她不能进殿,最终会扑在门槛上的?
    他是把今日殿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提前算到了吗?
    还有,正殿门槛下面竟然有毒药!
    是殿下提前埋下的吗?还是小姐的意思?这药好像小姐那里有过。可他是什么时候埋下的呢?他为什么要埋这么可怕的东西,这殿中,还有没有别的地方,悄悄埋着这样可怕的东西?
    细思,恐极。
    采桑想起小姐说过殿下是孤臣,目下无尘,从不屑于结党营私,在朝中没有势力,还活得嚣张。
    一个没有势力敌人无数却依旧活得嚣张谁都不能拉下马的男人……
    采桑激灵灵地打个寒战,再次为自己的选择庆幸。
    她有些发怔,不知何时长庆郡王司空群已经到了她身侧,上前一步,抬脚便踢,怒声道:“你这贱婢,信口雌黄!”
    这一脚风声凌厉,冲着采桑侧颈,踢实了,采桑现在和以后,只怕都很难说话了。
    虽然当殿伤证人会引起陛下疑心,但是让这婢子再说下去,牵扯的人和事,就实在太多了。
    司空群一向以脾气恶劣著称,是个连宜王殿下都敢找茬的角色,他来这一脚,情理上合适。
    鼎国公厉响站得也不远,发现不对怒喝一声正要拦阻,他身边的定王燕绝,有意无意上前一步拦住。
    太子看着这两人,眼底掠过一丝感激之色。
    风声凌厉。
    正在发呆的采桑霍然抬头,却已经躲不过去。
    忽然一条人影蹿出,扑在采桑身前,砰地一声,那人被一脚踢中肩头,撞在采桑身上,两人一起扑倒在门槛上。
    皇帝怒喝:“在做什么!都按住了!”
    皇帝很少发脾气,这一声惊得众人一起告罪,司空群被金吾卫立即拖到一边。
    那人捂着肩头抬起头,正是一同上殿一脸告状姿态的张洗马,他搀起采桑,转头盯着太子。
    太子也盯着他,眼色冷沉。
    他本来今天是要对张洗马发作的,但随着对方一波波的意外攻击,他心底已经打算放弃,怕节外生枝。甚至在想着,如何在殿上想办法安抚一下张洗马,提出私下谈判的可能,好歹先渡过这一关再说。
    可眼瞧着,这人也要来落井下石了!
    来就来吧!既然情势已经对孤不利,那正好拿你岔开话题!
    你不仁,不要怪孤不义。
    他缓缓上前一步,一字一句道:“张!洗!马!”
    张洗马站起身,对着太子一礼,却并不看他,转向陛下,磕头道:“陛下,东宫洗马张钺,历劫归来。”
    他这样的用词,让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目光一缩。
    “陛下,先前闻老夫人上殿是献祥瑞,而微臣上殿,却实实在在是为了叩阍。”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你所要举告之人,可是太子?”
    “正是!”
    太子冷声道:“张洗马,你做下那腌臜之事,孤不与你计较,放你一马,可如今你是要恩将仇报,当殿落井下石吗?”
    张洗马回头静静看着他:“腌臜之事?张钺不明,求太子教我。”
    太子唇角勾起一抹冷峭弧度:“你窥视东宫,垂涎东宫女眷,更趁着孤携良媛出行之机,潜入良媛所居内院,欲行不轨,被孤亲手拿获后逃逸至今。孤念着你是孤的老师,放你一马,你却不念孤的恩情,反而和文臻勾结,欲待构陷孤,如此无耻奸狡之徒,果然不愧是文大人一丘之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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