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臻一抬手,拦住了那个看起来脾气很好实则一点就炸的炮仗掌柜。转头笑眯眯地道:“各位大哥,需要咱们帮忙么。”
    “哪能要美人做这粗活,妹子们还是赶紧进去见四当家吧。”
    文臻笑笑,对妙银使了个眼色,妙银会意点头。
    文臻眼看那些人手脚很快,已经卸了一辆车,便一手拎起老掌柜,连带将他带来的几个护卫连踢带打,都塞到那辆马车上,道:“老家伙,既然任务完成了,就赶紧滚罢。”
    她塞人的时候已经按住了麻筋,老掌柜动弹不得,还不忘探头出来骂:“等我回了滇州,一定要报给我们东家,有你好看!”
    文臻笑道:“你东家说了,你是挺好看的。”
    她一抬手拍在拉车的牛屁股上,老牛慢慢转头,文臻对着空中一摆手,道:“好好看着!”
    谁也不知道她对谁说,也不知道没人赶车,这一车子人怎么下山。
    但共济盟的人也不在意,都在笑呵呵地清点物品。
    文臻一转头,看见先前派出去跟着那批打劫的人的姑娘已经回来,悄悄对她指了指人群中一人。
    那人混在那群正在卸货的共济盟属下中,衣裳已经换过了,脸上也洗干净了,但文臻又看见了他指甲缝里的红色粉末。
    再一看千秋谷山门旁边,果然一大片岩石和土壤是红色的。
    文臻心中冷笑一声。
    之前她就怀疑,既然江湖捞送物资,经常选不同道路,那就没道理次次被打劫。
    除非有内应。
    果然如此。
    那边卸货完毕,乱糟糟就开始就地分发,卸货的几个人,捡着好的往自己带来的箩筐里揣,熊军的人看着,便有人走过来,道:“我们的呢?”
    “哟,喊你们卸货你们不来,要东西倒积极?”
    “还没轮到你们,等着!”
    熊军的人脸色铁青。
    这边乱哄哄一阵抢,那边又有一大批人从里头出来,当先的人怒喝道:“怎么不造册不登记就开始分发!”
    “这是四当家同意的!”
    “经过三当家同意没有?”
    “三当家这不是闭关么!四当家做主!再说我们也没开始分发,我们这不正在清点吗!”
    “我看你们是在先下手为强!这是给大家的东西,你不是强盗!”
    “放什么屁!”
    ……
    一片乱哄哄里,文臻已经不动声色地走进了千秋谷。
    门口的事且不用管,乱象既然有一桩就有第二桩,不如揪出来一次性管个够。
    谷中倒比想象中好一些,屋舍已经起好了,鳞比栉次,连绵一片,分割成住宿区,生活区,训练区,以及还有菜地和水源,算得上井井有条。
    当初整个千秋谷的图纸和初期的训练融合计划,是她亲自安排了交给了凤翩翩和闻近檀,看来两人执行得很好。
    但为何现在乱成这样?从谷内还在操练的情况来看,这乱象应该就只是近期的事,是闻近檀被前往总寨谈判,被大祭司看中留下开始的?
    她并没有试图去拜访那个四当家,而是根据自己当初的设置,找到了应该是高层们居住的地方。
    那是几个独院,她当初只是给了个建议,但具体凤翩翩等人会选什么,还是要靠猜的。
    她环顾一圈,确定虽然闻近檀凤翩翩都是女子,但绝不会选择远离帮众的最里面的小院。
    但也不会选择最近的第一进。
    她目光落在一处小院,靠着一排花树,树后也有溪流淙淙,有点像当初五峰山飞流峰的半山小院的格局。
    她走了过去。
    那小院自然有人看守,可她走过一圈,那些隐蔽在花树中院墙后的人们便倒了一片。
    林飞白跟在她身后,侧后方一步远的地方,看着她闲庭信步,几乎不用犹豫就选定了目标,也几乎不用停留就跨进了戒备森严的小院。
    她已在不知不觉间长成。
    甚至无人知其间那波折艰难。
    他想起朝中消息,闻老太太叩阍骂殿,洗刷文臻清白,群臣垂首,皇帝折节,太子软禁,朝堂风云悄然变幻,听说为了应对悠悠众口,挽回朝堂颜面,陛下会下旨嘉奖抚慰文臻,并将外派她至湖州任刺史。
    封疆大吏。
    虽说文臻之前任过长川别驾,再任湖州刺史也符合章程,但问题是文臻厨子出身,在朝野没呆过几天,司农监监正的板凳都没坐热,就要任一州主官,实在是官场异数。
    不少大臣心中腹诽,但是那日殿上给闻老太太实在骂得心虚,也给这两人对太子的反击搞怕了,因此风声出来,竟然没有人前赴后继地上折子阻止。
    而且众人也听说,西川之事,虽然看起来是太子剿匪有功,但后来证据显示,太子这个匪剿得很不干净利落,而文臻燕绥在共济盟期间,先后对易慧娘易铮下手,散了熊军,乱了鹿军,使易铭疲于奔命,并失去了共济盟这把刀,实实在在是有功的。
    又有说文臻这个湖州刺史,也是临时职位。据说湖州那边不大干净,出现了储备粮失踪的事情,湖州产粮之地,天下粮仓,一旦粮米有失,影响绝非一地。
    而他这边的消息更深入一步,怀疑湖州那边和唐家有勾结。
    而文臻入朝以来,治理政事能力虽然还未得到验证,但是解决问题搞破坏的能力有目共睹,大抵陛下又想借所谓补偿之机,拿她去救火了。
    但无论如何,哪怕是暂代临时,也是一州刺史,跨过这一层台阶,再往上,就是金銮殿前,未来百官之首的那个区域。
    这升迁速度,大概也就仅次于南齐那位女总督了。
    林飞白原本觉得,这并不是一件好事,倒不是说女子德容言工,而是仕途如倒走巅峰,越往上罡风越烈,沟壑越密,一着失足,便是粉身碎骨。
    然而其人如锥在囊,如明珠在匣,长夜亦不可掩其光。
    还能做什么呢,愿以身铺路,成就她脚下坦途。
    这些念头闪电般掠过,文臻已经走进了院中,只稍稍一看,便选定一间屋子走了过去。
    两个高层女子肯定是住一个院子,东屋明亮,窗台前有簇簇山花,西屋素净,幽香深远散淡。
    院中无人看守,文臻推开东屋的窗,看见凤翩翩在床上盘腿入定,果然是闭关的模样。
    然而仔细一看,就可以看见她眼皮急速翕动,面皮时不时掠过扭曲的神情,那是在焦虑以及挣扎。
    果然被制了。
    文臻正要进去,忽然林飞白将她一拉,文臻此时也看见一个小姑娘小心地匆匆跑来,看样子是找凤翩翩的。
    两人闪身躲在墙后,看见那小姑娘果然进了屋子,从袖子里掏出几根紫色的药草,低声对凤翩翩道:“三当家,我打听这种药对蛊可能有用,你试试……”
    说着便将那药草碾碎,给凤翩翩喂了,文臻看了一眼那药草,知道是留山一种叫乌钱的藤,确实对很多蛊术有缓解效果,因此也就冷眼旁观。
    凤翩翩用了药草以后,终于睁开了眼睛,身体还不能动,却是勉强能说话了。她一开口便让那小姑娘,赶紧去找闻近檀。
    小姑娘却很犯难,文臻在门外静静听,才知道这姑娘是共济盟的普通女帮众,对三当家向来仰慕,无意中发现三当家被制,这几日一直努力帮她解蛊。两人匆匆说了几句,文臻这才揣摩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神色渐缓。
    事情没有她想象得那么糟糕。
    千秋谷一开始的安排很是井井有条,熊军和共济盟编成无数小队,同吃同住同训练,闻近檀甚至对熊军士兵分外照顾一些,起初气氛很是和谐。两个女子商量着,又选拔了一些优秀人才,填补了高层的空缺,其中原本西川揭阳分坛的坛主杨庞同,因为揭阳分坛的人最多,最受拥护,升为四当家。
    杨庞同一开始表现得十分精明能干,也忠心耿耿,提出了很多好建议。但是很快,千秋谷的安宁被打破,留山土著不停地骚扰和拦截物资,出山采买的人们经常莫名死亡和失踪,在这种情形下,出外巡逻和采买的人员,就成了死亡名单预备役,闻近檀是个公平的人,在熊军和共济盟中选人轮流,但因为人数悬殊,且文臻嘱托过闻近檀,熊军来的多半是善于战场的精锐,是难得的人才,要尽量保护,所以苦事难事,肯定是共济盟占大头。
    杨庞同很快就开始表示了异议,认为大家既然都同属一体,自然应该公平起见,让共济盟保护熊军,不公平。
    是人都怕死,在他的煽动下,有一部分的共济盟的人员也开始不满,渐渐聚拢在杨庞同旗下,和熊军做对,双方渐渐对立。
    这事儿就是个恶性循环,一旦情绪对立,就容易起冲突,频繁的小冲突会导致更大的对立,直至你死我活。
    所以在留山还没给共济盟造成重大打击的时候,千秋谷内部已经产生了问题,因此闻近檀才会焦虑不安,不得不接受总寨的邀请,去见那个大祭司,希望通过外部压力的减少,来解决内部的问题。
    文臻一直知道共济盟的问题,因为易铭的插手,和萧离风的故意游离,共济盟一味发展,却缺乏强有力的领导,人心一直有些散,只是之前都没机会整顿,如今既然来了,自然要好好揉搓揉搓。
    那边那小姑娘还在劝说凤翩翩逃走,凤翩翩却有些犹豫,觉得杨庞同短短时日内,不可能发展出太大的势力。又觉得杨庞同虽然长久在分坛,但素日评价行事稳重,应该不至于太丧心病狂,只是一时利欲熏心而已,她试图让那小姑娘去联络她信任的部属,小姑娘却道她提出联络的那几人,这几日也在杨庞同身边出现过,她怕也有妥当,因此不敢贸然联络。
    小姑娘突发奇想,说不管怎样,杨四当家肯定和熊军没有勾连,要么去向他们求救?
    凤翩翩一口回绝,道共济盟的事,不可给外人看笑话。
    文臻听着,慢慢揣起了袖子,唇角微微翘起。
    林飞白打手势问她,为何不立即出手救凤翩翩?
    文臻唇角一弯,笑得天真可爱模样,林飞白却瞧着心底寒气一冒。
    某人又要害人了。
    文臻附耳在他耳边,悄悄说了几句,林飞白有点惊异地瞧着她,最终点头而去。
    过了一阵,外头有喧嚣声传来,凤翩翩听见,急忙让那小姑娘避到床后去。
    文臻隔着窗看见,是个中等身材的男子,脖子上有一颗痦子,脸还算清秀,被众人围拥着过来,众人喊他杨当家,显然是杨庞同了。
    这当家喊的,不知道还以为是唯一的当家。
    杨庞同做了个手势,众人留在院中,杨庞同走了进来。
    凤翩翩怕被看出已经解了部分蛊毒,再次闭上眼睛。
    杨庞同却从怀中拿出那小姑娘拿来的那种药草,也喂凤翩翩吃了,凤翩翩无奈,吃完之后只好睁开眼睛,一眼看见杨庞同的脸,顿时咬紧了腮帮。
    杨庞同俯身低笑:“三当家,可想好了吗?”
    他靠得极近,呼吸都喷到凤翩翩脸上,凤翩翩嫌恶地想让,身体却不能动,只能勉强扭过头。
    “三当家这样就没意思了。明明是好事,何必做这般姿态?只需要你出个面,说闻近檀得大当家授意,要将共济盟卖给朝廷,留山大祭司愿意助我们铲除异己,和我们结盟互助,已经扣住了闻近檀。你只需要和我召开临时当家会议,废了大当家之位,我便奉你为大当家。你看,好处我也给你,位子我也给你,你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呢?”
    凤翩翩声音沙哑地呸了他一口,“然后我做你的傀儡?任你和外人勾结,将共济盟卖给居心叵测的人?”
    “三当家何必这么多疑呢?总之就是你我合作共治共济盟不好吗?至于什么卖不卖的,你又焉知文臻不会将共济盟卖给朝廷呢?她可是朝廷大员,要我说,萧离风就是疯了,费尽心机将共济盟留给一个朝廷官员?这才叫卖了共济盟!”
    “杨庞同你不许侮辱大当家!你也别忘记了,是文臻救了我们救了你!她如果要卖共济盟,用得着千里迢迢把我们骗到这里再卖?我倒是要问问你,既然心里有想法,当初在地道里为什么不说?你不服气,你当初倒是别下地道逃生啊!”
    “啪。”
    一声清脆的耳光,惊得悄悄回来的林飞白眉头都颤了颤,他转头看文臻,文臻竟然还是笑眯眯听着,连嘴角都弧度都没变一丝。
    这让他心中再次感喟,眼前这位,当真是蜜糖包裹的石头。
    床上凤翩翩被扇得向后一倒,她霍然转头,被扇乱的发丝间露一双血红的憎恨的眼睛。
    杨庞同却不以为意,双手交互扭了扭,发出一阵骨节挪动的格格声,随即起身,曼声道:“劝了你三天,你还是冥顽不灵,我可没这时间和你慢慢耗。”说着起身,拍拍手。
    在院子中等候的一群人应声而入,逼向凤翩翩。
    “你们做什么!”
    “没什么。只是我单方面已经卸了你当家的职位。作为一个普通女帮众,有为其余兄弟排忧解难的义务是不是?你瞧咱们兄弟们,都血气方刚的,自从来了这荒山野岭,十天半月都开不了荤,你就忍心看得下?”
    “杨庞同……你……你怎么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杨庞同施施然回身,“是你生性淫荡,耐不住寂寞,勾搭帮中兄弟犯了帮规,与我何干?”
    “杨庞同你如此下作还想给我泼污水!可我凤翩翩掌管共济盟七年,是什么样的人,天地知道,帮中兄弟都知道!”
    “这谁知道呀。人是会变的,或者你倒霉沾染了什么毒物蛊术心性变了呢?不过你放心,我会不顾一切替你报仇的,想来那些拥戴你的兄弟们见我如此赤诚,一定也会对我放下心防。你看,虽然麻烦一点,但是我并不是只有劝服你一条路可以走是不是?”
    他拍拍手,手指一弹,嗤啦一声,凤翩翩衣领被扯开半边。
    杨庞同走出门去。
    “招呼好我们三当家咯。”
    一群男子狞笑着逼上去。
    凤翩翩咬牙,眼眸血红盯着最前面的人。
    林飞白拉了拉文臻的衣襟。
    文臻手握成拳,笑眯眯把他的手推了出去。
    林飞白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忽然一条人影蹿了出来,扑挡在凤翩翩面前,而凤翩翩方才还算镇定,此刻急得声音大变:“小堂!快走!走!”
    正是那躲在床后的小姑娘,众人一见她都一惊,回头看已经走入院中的杨庞同,杨庞同头也不回,只挥了挥手。
    凤翩翩眼底露出绝望之色,眼看着那小小身子倔强地张开双臂挡在自己面前,而最前面的,往日熟悉的帮众,此刻眼底的欲望如血。
    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心底一阵阵发冷。
    她不怕侮辱,不会让这些人碰到她一根指头,别的力气没有,自杀还是能的。
    但是怎么可以牵连无辜?
    小堂才十三岁!
    “杨庞同!我答应你!”
    杨庞同回身,古怪一笑。
    “晚了。”
    “你!”
    “你逼我用了这种手段,我们便已经不死不休,我怎么敢再信任你,再给你活着的机会!”
    “杨庞同,你便不怕报应吗!”
    “报应?谁啊?你吗?别开玩笑了,咱们本就是刀头舐血江湖汉子,谁手下没有几十条人命,真要有报应,你我现在都已经化灰了!”
    “或者有人能给我报应,比如咱们的大当家啊,你喊啊,你现在喊啊,看能不能把她喊出来,给我一个比你下场更惨的报应?”
    杨庞同的笑声听来竟然是爽朗的,只是隐约有几分丝丝之声,像一条藏在阴暗角落的蛇。
    林飞白又看文臻。
    现在总可以出手了吧?
    文臻在笑眯眯吃软糖,一条腿有意无意地横着,林飞白要是抬腿,肯定能绊个大马趴。
    林飞白皱眉。
    文臻一转头,看见他眼神里的不赞同,笑了笑,递块软糖给他。
    林飞白手一抬,动作有点快,软糖滚落。
    文臻低头看了看软糖,挑了挑眉。
    林飞白有点懊悔,觉得自己方才动作太粗暴了些,可他确实有点不喜欢方才文臻的散漫和冷。
    像隔着山海和风雪看世间,眼底有种真实至不可触摸的冷漠。
    这冷漠让他心慌。
    就算文臻另有打算,最终会出手,可身为女子,怎么能从容面对这样的场面?
    是官场风霜打磨,磨砺成一个陌生的她,还是她本性便是如此,内心坚冷不可焐热,隔岸看花?
    文臻瞄一眼他的眼神,唇角一勾,并不在意。
    只是想着,如果燕绥此刻在,想来定然是不会拒绝她的软糖的。
    人生哪来那么多知己呢,大多不过是同行一段路的缘分罢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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