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那人似乎不仅自己吃,还分给了周围的人,然后几人边吃边赞,在人群中吃东西,香气更具有攻击性,便有人忍不住讨要,那几个人也不忌讳,便夹给周围人吃,这一吃便不可收拾,渐渐便有人上前来要,等到采桑自己想吃的时候,早有人上前来将她挤开了。
    之后便是抢食了,猪肝居然是嫩的,大肠居然是香的,猪肺居然是脆的,下水居然是别有风味的,连炸豆腐都五味俱全的,刮油的野菜在肥厚的卤煮汤水里珠联璧合,显得滋味醇厚又清逸,一切都恰到好处,再之后便是七草汤一洗旧日名声,猪下水打了翻身仗,江湖捞随之推出下水锅底那是以后的事了,锅底刮空不过是一瞬间,到最后有人看见一直死撑着皇族骄傲不肯吃猪下水的定王殿下有叫随从偷偷抢到了最后半碗一口气吃个精光来着。
    文臻趁势和百姓们又科普了一番猪下水各自的用途,营养,以及如何处理干净的做法,还教了几个看起来特别忠厚又特别贫穷的汉子,如何卤制下水。市面上下水卖得极便宜,百姓们学会这些做法,自家饭桌上也能多个荤,孩子们多点营养,有些手巧的会了卤制,依此也可以做个营生。
    自此以后,湖州便多了一些熏烧卤制摊子,专门卤制下水,后来又增加了鸡鸭野味等物,渐渐成了气候,养活了一大批底层老百姓,也成了湖州的招牌,后来这一行的人,都将文臻作为本行的祖师爷,这也是后话了。
    吃七草卤煮汤的时候虽然热闹,但也有很多人并没有近前,那些士绅,仕女,士子中有很多人依旧远远看着,那个呕吐的少年,被仆人扶着远远地坐在一边,此刻那热火朝天的抢吃场面,不啻于对他的讽刺,他垂着头,脸色因此更苍白了。
    他的仆人愤然道:“这么恶心的东西,这些人也吃这么欢,下等人便是下等人!”
    采桑正端着一碗汤送过来,文臻还记挂着这少年,觉得这人身体可能不大好,让她端碗热汤送去,听见这句她站下,将汤往草地上一泼,冷笑道:“下等人才这么不知好歹!还不如喂狗!”转身就走。
    那仆人气得脸色发白,跳起来要骂,被那少年拉住,弱弱地道:“别,人家也是好心,是我们不该说人家……”他垂头看那汤,“闻着是怪香的……”
    仆人气道:“少爷您就是心好!”
    那少年不说话,仆人看着他,叹口气,心想自家少爷,堂堂都尉之子,却天生体弱,习不得武,享不得寿,虽然老爷爱逾性命,终究无法继承武勋世家的家业,也难怪老爷终日心事重重了。
    七草卤煮汤很快分完,文臻也命收了锅。这回煮汤的锅和材料和人手,都是她让江湖捞负责的,保证食物来源干净,没人有机会动手脚,汤里配了些药材,以防初春郊外风冷,有人伤风感冒。
    她做这个刺史,无法一次性将湖州官场肃清,不得不步步小心。
    前方传来一阵欢笑声,是仕女们在荡秋千,有个少女,看衣着打扮是个官家小姐,正站在那花团锦簇的秋千上,越荡越高,那少女性情甚是娇憨,看见文臻也不拘束,荡着越过文臻时还对着她邀请:“刺史大人也来打秋千啊!”
    文臻笑了笑站定,做了个随意玩的手势。她是不会参与这样的活动的,上去做靶子么?
    再说这秋千她们荡着没问题,她荡着很可能就绳子断了板掉了各种幺蛾子就来了,还是别作孽了。
    那少女胆子甚大,秋千越打越高,还不住叫推她的丫鬟推更高一点,忽然在高处似乎看到了什么,眼睛一亮,欢声叫道:“侍墨,再高一点,再高一点!”
    文臻皱皱眉,心想这是看见什么了要再高?再高就很可能掉下去了,她对那边人群看了一眼,依旧是黑压压的人群,看不出个所以然。
    那少女的丫鬟也是个憨的,下一次果然用尽力气推得更高,那少女眼里发光,在秋千上踮脚伸头去看,脚下一松,忽然一声惊叫,整个人就从秋千上掉了下去。
    文臻在她荡起来的时候就往她秋千的轨迹上去了,预备着她掉下来好安排人去接,却看那少女掉下来的时候虽然惊慌,犹自不忘大叫一声:“接住我!”心中一动,便停了手。
    果然便见那少女手舞足蹈地向着人群的某个人扑过去,那人的身影被人群和那少女的身影挡住,看不清脸,只能感觉到个子很高。
    眼看那人马上就能接到那少女,看来那少女在秋千上看到的目标就是这个男子,跌下秋千居然也是想跌入他的怀抱,这求爱的方式和胆子可真稀奇,文臻一边好笑一边匆匆绕往一边,想要看看这位浪漫轻喜剧男主角到底是谁。
    然后她就看见那男子身子一闪,绕开了。
    绕开了……
    绕……开……了……
    饶是文臻灵活多变,也不禁呆滞一秒,随即她脸色一变。
    那坑爹家伙不接人,她这边已经来不及再接,那丫头飞那么高,马上就能摔成烂泥!
    人群里一阵骚动,一切发生在须臾之间,文臻只听见一声尖叫,好像有一团小小的影子一闪,将那少女接住,顺手一抛,抛到一人手中,那人顺手再一抛抛给下一人,像接力抛垃圾一样,把那少女在人群之中连抛了好几次,最后砰一下,人群哗然四散。
    等她再赶过去的时候,就看见那个少女正躺在一个驼背老头怀中,一脸的天旋地转。
    文臻差点噗一声笑出来,没笑出来是因为她看见湖州府白林急匆匆奔过去了,原来是白林的宝贝女儿,幸亏没笑,不然就变成一声笑引起的湖州官场血案了。
    她看看人群,又是黑压压一群,听着人们的议论纷纷,想了想,去了秋千那里,道:“如何会忽然掉下来?这秋千可有问题?”
    一旁的几个姑娘面面相觑,心想哪有什么问题?不就是白家那个看多了话本子的丫头,看见了一个美男子,非要玩这一出秋千落怀的把戏,指望来个美人投怀英雄救美缔良缘还是怎的?最后落到个驼背老头怀里!
    嘴上却不好说,都讪讪笑道:“刺史大人多虑了,秋千结实得很,是白小姐打得太高,自己没站稳。”
    也有人随口道:“不然您自己试试看?其实很有意思呢。”
    谁知文臻立即接口道:“行,那我便试试看。”
    几个姑娘呆滞地看文臻真上了秋千,她的护卫立即涌过来,文臻道:“采桑,用力推,推高点,我也体验一下直上云端的滋味。”
    采桑向来是个实心眼的,立即捋袖子,给文臻推了个吃奶的力气。
    呼地一声,荡上云天。
    第一眼,见树木拔高而起,风似乎有了轨迹越云而上,大地田野像被卷起的画卷忽然都铺展于眼前,下一瞬画卷被风卷去,换了青天。
    青天携白云冲撞而来,然后被分外轻盈的身子冲破,融入那日光万丈里,极度的光亮不辨万物,整个人似乎也被那光晒化,化为无数透明的泡沫,消散于一片湛蓝里。
    那消散也只是一瞬间,随即呼呼的风声将意识和身体聚拢,碧绿的大地和深黄的田野以及远处青青的山岗再次冲入视野,于青青的山岗之上,隐约还有一道白色的浮云迤逦……
    不,不是浮云,那是一条人影,遥遥立在远处的山岗之上,白衫如雪,衣带当风,似乎下一瞬就会随风而去,又似乎已经在那里,向着她飞起的方向,凝望了千万年。
    文臻原本展开的笑容,在那瞬间凝固。
    也不过是一瞬间。
    秋千落下。
    迎面是黑压压的人头,人群都仰起脸,各色表情,各色肤色,男女老少,像一朵朵诡异的人面花,向着她的方向。
    她心中又惊又凉又微微颤栗,像一排蚂蚁悄悄列队爬过心脏,恍惚里还真有些抓不稳了,一低头也没看清人群里都有谁,猛然一声低喝,便松了手。
    一阵惊呼。
    她落下。
    向着人群中央。
    宛如水流无声分开,宛如游鲨逆流而上,人群中一条人影静默而又轻柔地一个旋转,所有人便不由自主地被辟到两边,一只手臂探出,轻轻接住了她,长发和衣角同时旋飞而起,日光同春日柳絮散了满身。
    恍惚中只看见一片云点在额角,那一处的日光璀璨如钻炫目得不能睁眼,额头上微微一片湿润,似乎是谁的柔软的唇瓣擦过,太快,蜻蜓点水,风过柔花,一滴露珠从碧草尖轻轻坠落。
    下一瞬文臻轻轻落地,双脚站稳,身侧有细微气流掠过,衣角翻飞而起带着熟悉而高妙的香气,须臾散去。
    随即人群惊呼着关切着蜂拥而上,她转头,济济人群中一张张陌生的脸。
    她怔了一会儿,抚了抚额头,摇头笑了笑。
    下了秋千后,文臻就有些兴致懒懒的,秋千的事,也只是说自己失手,接连两次失手,尤其刺史大人也失手,倒让原本被人议论嘲笑的白家小姐顿时解除了尴尬,人们的注意力都转到了刺史大人后一次莫名其妙的掉落秋千事件上,也就没人再抓住白小姐清誉可能有损这件事做文章了,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挽救了白小姐的终身,这使湖州府白林大为感激,过了一会儿悄悄走到文臻身前,默不作声长揖及地。
    文臻一笑抬手,心照不宣。
    她本意也不全是为了那傻女子解围,只是如果真是某个人的话,那气性可太大了些。
    她静静坐在那里,想了一会方才的景象,只觉得心里乱糟糟的。
    此时日头渐高,放纸鸢的人越来越多,忽然有人大叫:“看天上!”
    众人这才看见天上众多纸鸢中,有一个分外大,颜色也是纯黑色,十分显眼,那纸鸢原是在另一处山坳中放着的,渐渐飘摇过来,却是一只巨大的老母鸡,正昂首向天做打鸣状。
    那纸鸢做得逼真,在风中一抖一抖,便如那鸡真在打鸣一般,在场的人倒有一多半是读过书的,自然明白这纸鸢的意思,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文臻负手看着那纸鸢,牝鸡司晨,是这意思吧?按说这典故用得不大对,这是女主乱政的意思,但就是因为用得不对,才透露出其中险恶的意思来,因为众所周知,她和皇子有脱不开的关系,而燕绥是有足够强大的实力问鼎皇位的。
    老皇还在位,给她用这样的形容词,可不仅仅是讥刺。
    张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铁青着脸对负责守卫的潘航道:“可有人膂力足够?将那纸鸢射下来!”
    潘航摇了摇头:“方才我们已经看见了,试过了。离得太远,无法射落。”
    “把放纸鸢的士子找出来,我亲自训诫!”
    文臻一拦,“放纸鸢是挑春节的规矩,触犯哪条律令了?”
    “那也不能任其为之!”
    文臻转头看向州学士子人群,那里一大群人围着,正警惕地看着她这里,很明显在防备着她,只要她派人去,这些人就会不断交接着风筝线,还会做出被迫害的样子,将事情闹大,届时也不知道会被编排出什么来。
    忽然叮铃铃一阵急响,那响声迅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随即山背后升起了一个纸鸢,那纸鸢升起的速度极快,很快就蹿上了天空,一眼看去便见碧空如洗,凤凰展翅直上云霄,而凤凰尾翼两侧,还有无数飞鸟振翅追随,竟是个百鸟朝凤的纸鸢,以至于一朝放飞,占据了半边天空,将那面天空原本的纸鸢要么绞缠掉落,要么裹挟其中,而那凤凰口中似放了哨子,清唳有声,长长的斑斓尾羽跨越天际时,真如凤凰越天而来,引群鸟同舞,霞透云光。
    众人哗然惊叹,都想不通这么大一个纸鸢是怎么做出来的,又是怎么放上去的,文臻却迅速回头在人群中寻找,可是此时人山人海,她身周的人为了她的安全也护得里外三层,却往哪里去找?众人的惊叹忽然变成了惊叫——那只百鸟朝凤纸鸢气势汹汹直奔那黑母鸡而去,嗤地一声便从中撞开了那原本也很结实的纸鸢!
    众人眼看那牝鸡司晨一撕两半凄惨掉落,都倒吸一口冷气。
    这说起来简单,但是那是纸鸢,又是在空中,还如此巨大,便是一流的纸鸢师傅,也不能保证说能操控得如此精准。
    这还没完,那黑母鸡分成两半掉落,其中一半正砸在那群放黑母鸡的士子群头顶,这群家伙慌乱逃跑时又被乱七八糟的线缠住跌倒,再当头一黑,纸鸢砸下,此时便恨纸鸢为什么要做这么大,等到他们好容易从一堆黑布黑绢中挣扎出来,抬头一看,百鸟朝凤纸鸢正飞到头顶。
    有人忍不住大叫:“百鸟朝凤!此乃何意!刺史是要自比凤凰吗?刺史是想正位中宫吗!”
    张钺皱眉看了一眼,忽地一笑,道:“课业还是太少了!此鸟无冠,尾羽非火焰形状,明明是翟嘛。”
    有人不服:“翟如何能令百鸟朝拜!”
    话音未落,上头纸鸢一震,忽然落下两条纸卷,左边:“休问是凤还是翟。”
    右边:“我让你拜你便拜。”
    文臻忽然道:“怎么?百鸟朝凤纸鸢玩不得,那么牝鸡司晨纸鸢呢?敢情诸位觉得这不是游戏?那很好啊,看来诸位是嫌太平日子过够了,想给我这位新任刺史添几把火儿?”
    刚刚还愤愤不平的士子们浑身一震。
    敢用牝鸡司晨的纸鸢暗示嘲讽,就是掐准了这只是个游乐,刺史大人不能当真,但是如果他们掐着百鸟朝凤找刺史大人麻烦,把游乐变成正经事端,那刺史大人也就有理由追究牝鸡司晨的不敬之罪,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的就变成他们。
    本朝重文轻武,文人地位高贵,在未出仕之前有那么几件蔑视官场不畏强权的轶事那叫资本,属于博名的小把戏,临老了写进自己的传记里也好添个光彩,但前提是不会因此真惹出麻烦。
    眼看士子们安静了,文臻呵呵一笑,也不理他们,自去一边看蹴鞠。
    蹴鞠的场地靠近一处小湖,湖那边有一片小树林,那一处风景尤其好些,正被湖州一群巨富豪绅占据着,文臻身边跟着张钺,看见那群衣裳光鲜的人,文臻抬了抬下巴,道:“我前日抽看往日卷宗,历年湖州逢上大灾小乱,无论是朝廷出面还是主动施为,湖州这些富户赈灾出手都颇小气,称得上为富不仁,按说这样的大户在当地应该不受官府待见,为何这些人依旧顺风顺水?”
    张钺向来不对不清楚的事情妄加猜测,却道:“昨夜湖州首富李连成府中给我送了些礼物。”
    “哦?送了什么?”
    张钺咳嗽一声,不知怎的又红了脸,正色道:“无论送什么,我都不需要。君子谋道不谋食,君子忧道不忧贫!”
    美婢怎可要?美婢要了怎么对得起文大人?!
    文臻奇怪地看他一眼,心想我就随口一问,你怎么就喊上口号了?
    她看看那群站得远远的富豪,从今日她出现,湖州这些巨富的态度就显得十分冷漠。
    文臻笑了笑,敬而远之么?
    这是老娘的地盘。
    她又看看蹴鞠场地,蹴鞠这游乐,在东堂,多是富户子弟玩乐,想必今日场上,也是那些公子哥儿。
    此刻一群人正玩得欢快,看见刺史大人过来,后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就有人大喝一声:“恭迎大人!”
    伴随喝声,有人半空跃起,一个流星赶月,长腿一踢,那个鞠球便如流星飒沓,越过了场地,猛地射向文臻!
    采桑正在文臻身侧,眼看那球向的方向正是文臻的肚子,惊得连叫都叫不出来,脸色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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