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一出,众人哗然,先是后退,随即惊醒过来,又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多数人不敢抬头,少数胆子大的人从胳膊缝里飞出眼神,偷偷瞄那位传说中“桀骜散漫,才智过人,妖妃之子,深受帝宠,且与东堂史上第一位女刺史有不得不说的暧昧故事的”传奇皇子。
    燕绥却只看着燕绝,听见他那一声,手中玉棍看似轻飘飘地又敲了出去,“嗯?老五?”
    燕绝眼睁睁看见那一棍敲下来,想要躲哪里躲得掉,邦地一声闷响,另一边孤拐上又挨了一下,又是嗷地一声大叫,噗通一声便跪在地上,他一只手撑住地面,勃然大怒,然而一抬头对上燕绥毫无感情的眼眸,猛然噎住,只能又怒又恨地道:“……三哥!”
    燕绥这才收了玉棍,上下打量他一下,道:“皇子代天巡狩,讲究体气庄严,你如何这般模样,速速起来说话。”
    他两棍子把弟弟揍得跪地上起不来,还在怪人家不成体统,满地官员百姓听得目瞪口呆,从来皇家子弟高在云端,众人想象中相处定然也是揖让端严,个个都是神仙人物,吃饭说话都口吐芬芳如兰似麝才对,没想到竟然是这上手就揍,和自家村子里大哥教训弟弟也没个两样。
    燕绝嘴角抽搐,想骂不敢骂,手指按在自己刀柄上,却知道自己的刀肯定没燕绥棍子来得快,何况燕绥拿个棍子揍他和他拿把刀出来意义不可同日而语,再看看自己护卫,早已被燕绥的护卫隔在了千里之外,只得咬牙挣扎而起,连退三步,才冷笑道:“三哥不是回京了么?如何忽然出现在湖州?该不是……”他眼角不怀好意地瞟向文臻,正想牵扯些流言蜚语,燕绥已经截断了他的话,手抚着玉棍,轻描淡写地道:“怎么,我来看看你,不成么?”
    燕绝冷声道:“自然成。只是我亦是皇子亲王,如今代天巡狩,见我如见父皇亲临,你却敢当众侮辱殴打于我,你这是要反了吗?”
    湖州官员百姓神色骇然,悄悄地向后蹭——这对皇子兄弟传说不和,但真的不和到这个地步?这一见面当众这般撕咬,他们这些几品小官,升斗小民,如何敢听?
    四面望望,却又无处可逃,再看看刺史大人,正笑眯眯观战呢。
    众人顿时觉得安心,那就呆着吧,天塌下来有刺史大人顶着呢。
    燕绥的玉棍轻轻敲打着掌心,有节奏的啪啪声里他微微笑道:“代天巡狩,如朕亲临?你还知道啊?那老五,你确定真要我当着湖州官民的面,和你好好数数你如何代天巡狩,给父皇挣那天子尊严的吗?”
    燕绝抬头盯着燕绥,燕绥还是那淡淡渺渺的笑意,他瞳仁比常人更大一些,也更亮和冷,深潭蕴星,幽渊映月,可那深潭幽渊映苍穹游云,映极光冷辉,不映这纷繁人影来去万千。
    在这样的眸光之前,燕绝甚至都兴不起勇气去抗争。
    毕竟,无论是手段还是狠辣,燕绥都死死压着所有人。
    文臻说得对,只要燕绥来了,他就连尝试一斗的胆量都不会有。
    玉棍敲击掌心的啪啪声轻微,却听出了他一背的冷汗,玉棍忽然伸过来,燕绝惊得浑身一颤,又去抓刀柄,玉棍却轻轻将他向后一搡,燕绥的声音也放低了在他耳侧:“老五。最后警告你一次,在湖州安分些,不要起什么无聊心思,不然下次,敲的就不是你孤拐了。”
    燕绝咬牙低声冷笑道:“怎么,怕了?自己的女人守不住,怕飞了?你倒是痴心,巴巴地追来警告我,也不想想,这女人一升官,就忙不迭地和你划清界限,对你又有几分真心?”
    燕绥玉棍一抬,燕绝下意识一缩,燕绥那玉棍却只是点点他脸颊,唇角一勾:“虽然你妄图挑拨离间的嘴脸很是可笑,但是你口臭依旧会惹我生气,你再多说一句,我这棍子就塞你嘴里搅碎你一嘴牙,父皇问起来,我就说代他惩罚你路上狎妓,想来他会深表赞同。”
    燕绝不敢说话了,低头死死咬牙,文臻忍笑带着湖州官员上前拜见,又有精乖的官员端了椅子过来请宜王殿下和定王殿下坐,燕绝用眼神示意那官员把自己的椅子放得离燕绥远一点。
    燕绥也便坐下来,对着下头一地的官员百姓,状甚温和地道:“本王路过湖州,听闻挑春节盛况,特来游玩一番而已,不想扰了各位雅兴了。”
    众人急忙赔笑道殿下言重,此乃湖州之幸云云。
    燕绥又道:“今日已见闻挑春节诸般有趣游乐,便再见见湖州诸般英杰。”
    这也是题中应有之意,当下便按规矩,德高望重的乡老、有头有脸的士绅、才学出众的士子,分批来拜见殿下。
    乡老磕头时燕绥没有说什么,士绅以李连成为首磕头时,燕绥抬了抬手,道:“李兄三岁失怙,五岁失恃,叔父如狼,婶母似虎,然李兄天生英才,十五岁叔婶如愿暴毙,家产重回李兄手中,之后以转卖洋外琉璃器起家,成就这湖州豪门第一,心志毅力,令人感佩。”
    他这段话语气满是赞誉,用词却极毒辣。众人凛然不敢抬头,李连成额头热汗滚滚而下,这个口齿便给的湖州巨富此刻只能磕头,脑袋磕在冰冷地面上邦邦有声,一句话也不敢说,燕绥说完也不多看他一眼,对第二位的士绅道:“方先生令嫂可好?”
    只一句,那位面团团一脸喜相的富家翁脸便像开了颜料铺,而他身后第三个人的腿已经开始发抖,燕绥看他一眼,道:“令夫人家财万贯女中英杰,本王闻名久矣。阁下却颇有些不是东西,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在外头不断添香火,本王很替你张家担心,再这么生下去,你张家的家产还够分吗?”
    那张姓士绅抖着手脸色如鬼,眼角瞟着人群外他那脸忽然发青的夫人,也只能像李连成一样拼命磕头,只盼着这位可怕殿下嘴里不要再冒出什么要命的话来。
    后头所有人抖如筛糠,但再抖也不能不拜不能不听,第四个人趴在燕绥脚下,半抬起头,眼神里全是哀求,燕绥忽然转头对文臻一笑,道:“刺史大人。”
    文臻微笑:“殿下。”
    “湖州士绅,大人觉得如何?”
    文臻看一眼底下跪的士绅们,那群之前恭谨里总藏着三分疏离傲慢的巨商们,此刻都巴巴地瞅着她,眼神里满满哀求。
    燕绥的手搁在椅子扶手上,拿着玉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日光下手指比那玉更白而通透。
    每敲一下,那群人便颤一下。
    她心中微热,既感动又有点想笑,于那即将绽放的笑意里又升起淡淡的心酸和歉意,最终还是勾起唇角:“湖州士绅热心赤诚,向来和官府关系良好。都已经和下官打了包票,日后诸般事务,出钱出力,责无旁贷,绝不推脱呢。”
    燕绥眼风淡淡飘过去,还没开口问,众人已经急急道:“这是自然!”
    “我等愿为大人马前卒,但有任何需要,大人尽管使唤!”
    燕绥这才一点头,道:“士绅商户乃一地经济支撑,湖州士绅如此明事理,实乃朝廷之幸,湖州之幸,回头文大人记得上报朝廷予以嘉奖。”
    “是。”
    “都下去吧。”
    一群人如蒙大赦,文臻眼尖地看见有人下去的时候袍子湿了。
    轮到士子们拜见时,那群气焰一直都很盛的士子们明显蔫了很多。
    文臻认出领先一个少年,正是之前广场闹事时带头人之一,也是今日蹴鞠的参加者,显然是个反对她的活跃分子。
    那士子磕头时,燕绥道:“令尊……”
    那士子似吓了一跳,急忙给燕绥磕头,大声道:“殿下,草民沈全期拜见!”
    燕绥停住,又悠悠道:“令堂……”
    沈全期更加紧张,脸色涨红:“殿下!”
    燕绥一笑:“怎么?不让本王说话?”
    “草民不敢!”
    “不敢什么?不敢听?”
    “殿下……”
    “世人谁无亏心处,世间谁人不畏讥?”燕绥缓缓道,“阁下如此道德完美,求全责备,刺史大人在你嘴里都一钱不值,本王还以为,阁下自身行端坐正,心怀坦荡,无所畏惧呢。”
    “草民……”
    “听闻你们文人,向来讲究风骨,愿为诤臣。便是帝王之非也敢言,不仅敢言,还要大言特言,如若帝王不纳那便更好,死谏一场便可成千古美名。想来先贤这种美德定然也为你等所仰慕,不然也不会有前几日的广场罢学之举。诸位学子当日州学广场之上慷慨陈词,据说也曾提及本王,如今本王既已来了,这般当面怒斥王驾博千古美名的机会,自然是要给你们的,想来你们也不舍得错过。”燕绥舒舒服服往椅子上一靠,玉棍一指,“来吧,当日,以及今日蹴鞠时,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就在这里,再来一次。”
    众学子:“……”
    不是,您堂堂皇子,居然还翻旧账咋的?
    再说一遍自然是不敢的,那些混账话儿真要当着当事人面说,自己首先就要羞死,再说刺史大人刚来那日和今日,众人早已看出是只笑面虎,眼前这位更是恶龙,一个当朝皇子,一个湖州老大,谁当真想和小命过不去?
    “如若不敢说,那便说明,你们自己也知道,那是些混账无稽话儿……以市井俚语流言编排皇子与二品大员,该当何罪?”
    士子们都一惊,沈全期脸色苍白,伏地大声道:“殿下!都是草民无知,煽动同学,诋毁刺史大人,草民一人愿领全部罪责!”
    燕绥漠然道:“听起来很义气。你这是在市恩于众吗?难怪一呼百应,能领学生风潮。”
    沈全期一惊,此刻才知这位殿下厉害,连连磕头,这回连话都不敢说了。
    燕绥道:“刺史大人,今秋朝廷要开科取试。州学学子为一地文治精英,教化之责不可懈怠,本王瞧着,才学不知道怎样,性情都太放纵了些,且都在学档中记一笔,能不能参加科举,且观后效吧。”
    两人目光一碰,文臻心领神会,假惺惺劝道:“今年秋闱是第一次开科,实在事关重大,这记档之事,还请殿下三思……”
    燕绥唇角绽开一抹笑意:“刺史大人终究是女子,难免心慈手软。这起子浑人编排你,你倒替他们说话,既如此,”他转头对沈全期等人道,“既然刺史求情,档便不记了,只是谨言慎行四字,当不必本王再教尔等。”
    沈全期白着脸,带着士子们给文臻磕头:“谢刺史大人宽仁!”
    湖州官员和士绅们都垂着头,除了懵懂的百姓,谁看不出这一对虎狼一搭一唱,但又能如何呢?这两位都不用以势压人,明明是要挟人,还能做一番堂皇光明状,句句都占着道理,生生挤兑得士绅和士子们俯首帖耳,不敢说一句不是。
    但仅仅嘴上不敢说一句不是也不行,殿下要的是连心里也不许有一点不服气。
    玉棍指指不敢抬头的沈未期,“本王听说,你们在州学广场上的那檄文,称刺史大人宫女厨子出身,无才无德,不堪高位?”
    “学生们无知懵懂,胡言乱语,妄议朝廷大员,请殿下和刺史大人恕罪!”
    “文大人。”燕绥取出一卷画卷,递给文臻,“前日偶逢商醉蝉,他道久未见你,颇为思念,特赠书画一卷,托我带来。”
    文臻含笑躬身接过,众书生听见商醉蝉的名字,都下意识抬头看来。
    商醉蝉是东堂最负盛名的才子大家,风流人物,书画篆刻俱可称绝,这两年虽受盛名所累,渐渐淡出,但在文坛地位依旧可执牛耳,在场书生谁没听过他的名字,谁不渴盼得见他墨宝?谁不知道他一字千金,难得出手,多少人捧着重金上门也不可得?如今听殿下说商醉蝉以书画赠文大人,一时都有些不信,却也隐约有人想起之前的一些传说,禁不住窃窃私语。
    也有人面露不以为然之色,商醉蝉虽然号称大家,不为权贵折腰,但宜王殿下何等身份,若是为了替文大人张目,硬要商醉蝉写上几个字画上幅画,想来商大家也不敢不从。
    文臻此时却已经把画展开,她自己看清画面的一瞬间,忍不住噗地一声。
    众人却都“啊”地一声。
    这画上是浪涛汹涌的大海,青灰色的海面上露出青灰色的鲨鱼的脑袋,脑袋迎面而来,微微张开血红森白的大口,脑袋上面坐着一个少女,脚蹬着鲨鱼两边黑木木的眼珠子,两手抠着鲨鱼的腮,长发被激荡的海风吹散,头顶青灰色的天沉沉地压下来。
    而那衣裳激荡,水沫翻涌,似是下一刻便要哗啦一声,溅人一脸。
    站着的人齐齐下意识退后两步,心神摇动,总感觉下一瞬那少女便要骑着鲨鱼轰然冲出海面,撞上自己。
    而文臻惊讶的便是这一点,这画赫然便是当初乌海之上自己骑鲨一幕,但是角度变了,当初金殿商醉蝉以画作证,画的是侧面,后头还拖着唐羡之燕绥,这回只有正面的她,而更绝的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了自己的3d画法,虽然还不够精通,但是隐然已经有了立体感,所以这正面的角度,给人的感觉便更直观更飒,大海便在眼前,汹涌低咽,而她乘风破浪骑鲨鱼,下一秒便要冲至所有人眼前。
    文臻盯着那画,心间微微澎湃,忍不住想起那日大海风雨之上骑着鲨鱼,当时的感受并不好受,此刻想起却只觉得畅快,因为自那之后便卷入波谲云诡之中,便再想冲入暴风雨中呐喊挣扎也不可得了。
    忽然便见燕绥转头对她一笑,眼神深切,似一眼便入她心底,见那一刻海阔天空,云岚风高,她心中一暖,一霎的澎湃渐渐雨收风歇,转入温暖港湾。
    相逢易,行路难,无论雨横风狂还是杀机暗藏,但见你一笑便都无妨。
    那画上还有字,并不是寻常落款,好大一段,有些学生已经忍不住读了出来。
    “文姑娘,此画如何?我对着你的画琢磨多日,终于偷师成功,得你三分精髓,十分欢喜。谨以此画,算作恭贺高升并半师之礼,当日你在金殿之上当面窃画之举,也不和你计较了。如何?另,听闻你新店将成,送上田黄印章一枚,可如江湖捞一般,许我为永久免费食客乎?”
    画下面还栓着一枚田黄石印章,色泽明黄油润,材质非凡,篆刻自不用说,商醉蝉的金石篆刻,比他的书画还值钱些。
    众人一时不知道是该羡慕嫉妒好还是该惊讶慨叹好。
    此时那种“想必为权势所逼应付几句”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商醉蝉画上语气亲昵自然,绝非强逼所能得,显然和文臻很熟,不仅很熟,用词随意中还隐含几分尊敬,更令众人惊讶的是,他还隐隐点出,文臻会画,技艺高超,他这惟妙惟肖的画风,竟然是师从文臻。
    商醉蝉公开承认的半师,代表的意义,足可以傲视天下。
    文臻一笑,将画和印章命采桑收了,吩咐道:“传令下去,新店开业后,给商大家专门打造钻石会员牌,永久免费。”
    采桑笑吟吟应了。目光在那群学生头上一转,那群人没一个人敢接她的目光,都低下头去。
    燕绥却不肯就这么放过他们,闲闲地道:“州学学生如今课业如何?”
    学正忙上前道:“如今学生们很是刻苦,读书夙夜匪懈,每日还有三篇策论三篇诗赋。”一边庆幸幸亏刺史大人增加了课业,好歹能搪塞一下这位难缠的殿下。
    “既然课业刻苦,想来也定然学富五车,不然也不能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蔑视万户侯了。本王便考考你们,污卮,出自何处,何解?”
    众人:“……”
    一直站在一边的张钺眼睛一亮,咳嗽一声,轻轻拉了拉文臻的袖子,文臻一转头,就看见他一脸“这个我知道我来帮你作弊吧”的亮亮表情。
    但此刻众目睽睽之下怎么作弊,文臻忍不住好笑,八颗牙齿的笑容还没展开,就看见燕绥微微偏了头,似乎不在意地看了张钺一眼。
    然后他轻轻一抬手,好像是整理了一下肩头上的衣服一般,一根小小的竹牌就到了肩后,被文臻接在手中。
    张钺看着这两人公然作弊,悄悄退后了一步。
    燕绥转头看学生们,长眉渐渐扬起,一脸诧异:“这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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