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不大,却有回音。
    夜游神三号说:“已经踏上幽冥道了。”
    陈岭点点头,全神贯注的走,不敢有一丝晃神。
    幽冥道上路过的不是阴差就是鬼魂,阴气浓重,随着往前,气温越来越低,不到半个小时,陈岭已经感觉浑身的肌肉被冻僵,嘴唇无法抑制的开始颤抖。
    德牧嗷呜一声,舔了舔青年垂在腿侧的手指,眼睛里满是心疼。
    陈岭只看了它一眼就知道,此时占据大狗神识的是江域。
    他蹲下来,抱住德牧蹭了蹭:“我不冷,真的。”
    德牧嗷呜叫了一声,大概是意识到这样撒娇一般的叫声不太符合自己往日里的形象,它浑身僵硬,忙闭上嘴,鼻子里喷出一道意味不明的鼻音。
    陈岭笑着捧着它的嘴想要亲上去,被德牧躲开,亲到了它柔软的腮肉上。
    夜游神们哪知道德牧的芯子换成了江域,只觉得那故意撒娇卖萌的样子太难见到,忍不住围成一个圈,对着中心的一人一狗不停地啧啧啧。
    虽然知道自己正在和一只狗亲密,但陈岭还是脸红了。相比之下,德牧可以说是霸气全开,眼睛显现出红光,嘴里发出进攻前凶狠的低吼。
    夜游神们脸上打趣的表情集体僵硬,簇拥着推着陈岭继续往前,嘴里喊着:“快走快走,地府的门在第一声鸡鸣时就会关闭的。”
    陈岭被推得踉跄,急忙稳住身形,加快了步伐。
    德牧自刚刚露出令人畏惧的表情后,周身一直萦绕着煞气,小朋友们再不敢插科打诨,又恢复成那副冷酷表情。
    终于,在第一声鸡鸣前,陈岭到了地府大门。
    大门外烟雾袅袅,时而可见亡魂一脸懵懂的随着地府的牵引往里走。
    大门内漆黑一片,那些迈入大门的亡魂,很快就消失在黑暗中,不见踪影。
    七号在前方带路,头也不回的跟后面的十五个兄弟说:“把人看好。”
    陈岭起初不明白,等他跟着夜游神一起穿过那道看似普通的红漆大门后,眼前出现了一片浓稠的黑暗。
    黑暗将他吞噬,周遭一片死寂。
    德牧为了让他多一些安全感,走路时总是有意无意的用身体去蹭青年的腿,夜游神们也开始小声说话,安慰他不要害怕。
    知道自己是安全的,陈岭镇定下来,眼前开始出现以往的人生经历。
    高兴、苦闷、辛酸、恐惧,每一段人生经历如同被投射到荧幕的电影,快进着从眼前略过,让他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其中许多细碎的小事,若不是今天的这场际遇他早就忘记了。
    这一片漆黑的地段,是用来沉思和反省过往人生的。
    虽然看不见,陈岭还是精准的摸到了德牧的脑袋。
    青年的指尖插在厚实的皮毛中,温柔的揉按,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前方滑过的记忆画面,“我记得这里,当时我刚接下江家的单子,正高兴呢,谁能想到走个夜路就撞见了你。”
    又看到什么,陈岭的脸顿时垮了,“这里我也没忘,你突然出现吓人就算了,凭什么掐我脖子!”
    话音刚落,指尖就被狗舌头舔得湿淋淋的。
    他咬牙,正想放两句狠话,就见看见令人脸红的一幕,是他给江域当魔法师的画面。
    陈岭:“……”
    地府连这种东西也要让人回顾!
    太不正经了!
    一路上心情跌宕起伏,眼前泼墨般的黑暗终于结束,迎来一丝曙光。
    那光亮并不刺眼,色彩柔和,等到走近陈岭才发现,那是一个悬挂的,亮着微弱白光的纸灯笼。
    七号说:“这是鬼城。”
    这世界上每天都有鬼魂离开,那些拿了号码牌却还没到投胎时候的游魂,会暂时在这里停留。
    鬼城秩序井然,热闹非凡,大街小巷还有人叫卖。
    陈岭跟着夜游神到了鬼城鬼王的府邸,经由引荐后,跟着鬼王去到内庭。
    此乃北方鬼王,负责镇守和看管北方的地府大门和鬼城,他身材威猛高大,说话粗声粗气,却有一个热爱八卦的俗世性格。
    北方鬼王笑呵呵道:“早闻陈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容貌昳丽。”
    陈岭:“……”
    鬼王不等青年开口,迫不及待继续道:“先生今年贵庚,家中可还有老人,可有地产祖宅和存款?”
    陈岭:“……”
    七号虽然畏惧庄嵬上司,但还是忍不住小声提醒:“大人,问得太过了。”
    鬼王一拍脑门:“太冒犯了,我的错,我的错。”
    陈岭动了动嘴角,干巴巴的吐出两个字:“没有。”
    鬼王:“先生度量宽宏,跟我们先生果然是绝配。”
    陈岭的重点在后面,“我也这么觉得。”
    鬼王没见过这么夸自己的,愣了愣,随后清清嗓子说:“我先带您去见大帝吧。”
    地府四方各有统领,而位处北方的北阴酆都大帝是其中地位最高的一位,他长居于罗丰山上,北方地界的事务基本交给下属打理。
    陈岭来到罗丰山脚下,仰头望着那嵌在巍峨大山上的天梯,心里直打鼓。
    好在,刚一抬脚,眼前多了个络腮胡。
    北方鬼帝急忙弯腰行礼:“大帝。”
    一直默默跟随的德牧用鼻子喷出一股气,脑袋别开,没有行礼的打算。
    陈岭尴尬的瞪了它一眼,忙要行礼,被酆都大帝扶了一把。
    大概是那一脸络腮胡的缘故,陈岭总觉得眼前的人有点凶,还有一种面对长辈时的拘谨,“见过北阴大帝。”
    酆都大帝颔首,眼睛一眯,眼角多出几道褶子,“我知道你此行目的,走吧,我与你同行。”
    见对方转身,陈岭立刻亦步亦趋的跟上。
    德牧抬脚意图跟上,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去路,任它如何抓挠都没用。
    北方鬼王自知没有跟随的资格,安静的站在原地目送。
    当他目光扫过青年手腕上那若隐若现的红绳时,笑着感叹:“咱们的万年老光棍总算是找到人要咯。”
    德牧扭头冲他呲牙,二话不说扑上去,直接把北方鬼王最爱的袍子撕咬了个稀巴烂。
    有了酆都大帝接引,不过眨眼就到了罗丰山顶。
    这地方四周冰寒,却一点不冷,放眼望去便是那座繁华的鬼城和四周绵延巍峨的山脉。
    陈岭安静地跟在后面,平静的心跳不知何时变得急促,他连忙闭眼做了个深呼吸。
    “紧张?”酆都大帝低沉浑厚的声音传来。
    陈岭不好意思的笑了下:“有一点。”
    他舔了舔嘴唇,低声问道:“他的伤势怎么样了?”
    “肉体上的伤不算什么。”酆都大帝道,“要紧的是聚集在他体内的阴邪之气。”
    陈岭抿了抿嘴,按捺下心头的担忧:“能拔除或者压制吗?”
    酆都大帝意味不明投去一个眼神:“那得看你。”
    陈岭愣怔:“看我?”
    酆都大帝:“你可知他为什么会留在阳间庇佑江家?”
    陈岭老实的摇头。
    “他生来就浑身带煞,戾气深重,若不是东岳大帝悉心引导,只怕早已入魔。”酆都大帝抹了把络腮胡,眯着眼回忆道,“大概是他生来就非人形,对旁人的七情六欲和性命安危态度冷淡,没有同理心,更加没有慈悲心肠……”
    没有慈悲心的人,何以渡苍生?
    为此,东岳大帝亲自把江域带去人间,挑了一户善良的农户寄样,希望他能切实的体味到世间冷暖。
    那家农户,正是江盛行的先祖。
    农户接受了“仙人”所托,把江域当成儿子一样对待,驾鹤西去后,也不知江域是真的感念“养父母”的恩情,还是觉得人世乏味,便选择了与农户夫妻俩一起安葬。
    但因自己并非真的江家人,他不愿入祖坟,便让农户的后人另外为自己择了一处安葬。
    他长眠于地下,清醒时便起来看一看,走一走,感受市井生活。
    说到这儿,酆都大帝笑了一下:“大概是世间百态当真令他动容动心,一次醒来,恰逢东岳大帝生辰,父子俩见面……对了,你或许不知道,东岳大帝将江域收为了义子。两人谈话时,不知怎么说起了婚配的事……”
    陈岭心头咯噔一下,不会是什么狗血说亲桥段吧。
    果然,酆都大帝摸着络腮胡道:“那小子虽然性格沉稳,但到底是个年轻人,竟然主动问起了自己的姻缘。”
    陈岭默了默,问道:“请问一下,那大概是多少年前?”
    酆都大帝仰头思索几秒,“二百三十六年前的三月二十八,农历。”
    陈岭:“……”
    没想到啊,老祖宗盼他这个未婚夫居然盼了两百二多年!
    酆都大帝像是看出青年的想法,笑着道:“那小子就是个闷骚。”
    想不到高高在上的北阴大帝居然也能说出这么接地气的话,陈岭不自觉间少了些拘谨,认同道:“是有点。”
    酆都大帝接着说:“东岳大帝替他算了一卦,说是机缘未到,让他等。”
    他眼睛笑成了一条缝,用揶揄的口吻道:“你猜他怎么说?”
    陈岭想了想,“他说要等到什么时候?”
    “还真是。”酆都大帝笑着摇头道,“我当时恰好有事禀告大帝,正好瞧见那小子明明心里很急,却非要佯装淡定的模样,哎哟,别提了,要多别扭有多别扭。”
    陈岭看着眉飞色舞的酆都大帝,心情略复杂,总觉得大帝跟他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像唠家常了。
    他跟着笑了笑下,问:“然后呢?”
    “然后啊,东岳大帝就说……”酆都大帝侧脸看向陈岭,笑得意味深长,“他出现的时候你自然知晓。”
    陈岭想起自己初次去江家看祖坟,也就是那时候,江域就知道自己红线另一头的人是他了吧。
    “啧,你脸红什么。”酆都大帝抬手拍拍陈岭的肩,语气随意,“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有什么需要就跟叔叔说,别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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