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星城抬手想遮住他眼睛:“别这么盯着我——”
    炽寰:“这事儿没什么难想明白的。怯昧的意思不就是说,如果大堰决堤这事儿不是天灾,而是人为的话,就会让皇帝极其不喜吗?”
    俞星城:“我不是在想这个……我是在想,怯昧说他使唤不了你多久了是什么意思?”
    炽寰撇了一下嘴角,说的直截了当:“他可能活不了多久了,这还不明显吗。上云神殿都回不去了,中原的神界要彻底坍塌了。上云神殿不单是圣主的居所,更是民间祭祀的不少大小神仙的所在地,他们自然也都流落回诞生民间了。”
    作者有话要说:  炽寰:某些人利用伟大的理想和孱弱的身体发起进攻了(自以为),不行,我也必须要用我脚踏实地的理想(每天吃饱)与性|感的胴|体(大概)发起总攻!
    第215章 大雨
    “流落回民间?”俞星城想着:“我确实记得, 很多城隍庙、小道观中,祭拜的一些不成体系的祖先与神仙,甚至是当地被人祭奠的名人, 都会有几率化作神仙。”
    车马颠簸,雨气微寒, 炽寰坐的靠近她几分:“是, 虽说大家都修仙修仙, 但只有上云神殿知道,你道法再高强,灵力再充沛, 死了也就只能滋养当地的灵脉几年, 而被香火供奉、被一地信仰的凡人却能顺利成仙。”
    他把手垫在脑袋后头:“这些仙中,较为强大或者说供奉者较多的,都会进入上云神殿, 不是升格,而是囚禁, 并且顺便成为圣主的辅佐。这也是圣主与凡间的一种约定, 圣主作为中原无名的真神,也要约束这片土地上的变数;而与此相对的, 人们哪怕去信仰佛祖、去拜王母娘娘,拜三清宫上君, 最后这种信仰的力量,竟然都会变成圣主的力量。”
    俞星城:“现在上云神殿不在了, 这些家伙们也要流落了吧。但我觉得来找我也大可不必。”
    炽寰撇了一下嘴角:“这些仙也很迷茫的, 他们并不是主动诞生的。你还记不记得仲尼。”
    俞星城想起,当年在和炽寰连通的梦里,曾见过上云神殿中一个慈祥高大的老者, 他甚至还和炽寰关系不错。
    炽寰:“他是这一千多年来的大仙,你想不出来他是谁吗?”
    俞星城思索了片刻,忽然瞪大眼睛:“你是说……孔丘?!”
    炽寰耸肩:“大批人祭拜他的时候,他都已经死了好几百年了,但人们对他的信仰,仍然能让他成仙——以他那世俗狡黠的性格,压根是不愿意做神仙的,但又有什么办法,他香火太旺,上云神殿也不能坐视不管,只能把他抓到上云神殿去了。不过仲尼也一向乐观随性,他就真的在上云神殿做了一千多年前的管事。”
    俞星城咽了一下口水:“孔子成仙,进入上云神殿……那还有谁?还有什么有名的人物?”
    炽寰:“你让我算,我三天三夜也数不完啊。但在上云神殿给圣主跑腿最多的就是关、岳二人,偶尔韩信也会被拎出去干活——怯昧就是圣主让岳飞抓回来的啊。”
    俞星城一口气没上来:“上云神殿到底是神界,还是千古名人大祠堂。”
    炽寰:“当然是大祠堂。有过多少历朝历代的小仙都曾在上云神殿露过脸,随着他们的民族、宗族或者国家消失,也就不会存在了,五胡十六国的时候,听说有一大批语言不通的小仙也来了上云神殿,随着后来隋唐时期,他们也都渐渐消失了。你说文天祥都死了多少年了,要不是永乐皇帝给他立祠,他哪有机会成仙。仙来仙往,不是每个仙都能活的像仲尼、韩信那么长。”
    俞星城想象着,总觉得那些一地供奉的小仙,那些文圣武圣的英才豪雄,大概生前也永远不知道会有这一天,更没想过自己会复活成仙。
    他们究竟模样是原本的自己,还是庙中的塑像?他们是否还有记忆,亦或是只能记得人们在祠堂前的祷告与面庞?
    马车快回府上了,俞星城感慨:“若不是你诉说,谁会知道这些神仙的故事呢?如今上云神殿崩塌,他们有些返回家乡,庇护一方。或许随着工厂愈来愈多,铁道越修越密,他们的宗庙祠堂也会消失,你说到时候,是否他们也消失了?”
    炽寰托腮:“我不知道。但我听圣主说过一些不知名的神的故事。听说,波斯平原上曾经有许多小神,他们会庇护信徒,直到信徒全部消失。哪怕只有一个家庭,几个人记得且信奉他们的时候,他也会化作凡人,跟随他们,帮助他们……或许有些小仙也会庇护他们小小的家乡,直到被所有人忘记吧。”
    俞星城过了好一会儿,她叹气:“你的这些故事,动不动千年百年的,我听来也没有实感。愈发觉得,活得长也没什么意思。”
    炽寰倚着车壁,瞧她:“活得长本来也没什么意思。妖们也并不都是愿意活得长。”
    俞星城挑眉:“你也不愿意?”
    炽寰得意一笑:“对我而言,我是不想活那么长。而且我活的比他们有意义,毕竟我有了自己的隐地,而且我知道你是个凡人,可能你也不想要长生不老,所以等你死的时候,我必然——”
    俞星城心里突的一跳,她似乎一瞬间稍微懂了所谓“隐地”的意思,以及炽寰到底做了一个什么样的决定。
    马车微微一顿,她身子也往前倾,一把抓住了炽寰说话时挥舞的手,将手拽到身前来,瞪大眼睛:“炽寰,你是不是想——”
    俞星城还未说完,车夫在外头叫道:“温大人,您怎么在这里等着?”
    外头传来温骁的声音:“我在等俞大人。星城,你在吗?”
    俞星城看了炽寰一眼,炽寰并不知道她心里那一瞬间的惊涛骇浪,还探头想要向外跟温骁打招呼。她松开炽寰的手,掀开车帘,拿起车门边挂着的伞。
    温骁站在侧门的屋檐下,雨帘遮蔽住他的脸色,他走过来,影手在他上方挡住,形成了一个透明的半球伞面,他抬手要扶俞星城下马车,一只影手也在雨中探过来,似乎要接过俞星城的伞,替他撑伞。
    一身蓑衣的车夫勒住缰绳,俞星城弓腰车门口的小台子上:“怎么了?”
    “汉阳府大堰的事儿早上便已经人尽皆知了。”温骁脸色有几分严肃:“两位殿下都进宫面圣了。你也进宫了?”
    俞星城正要开口,炽寰一下子从车内出来,拿过俞星城手中的伞,淋着雨撑开伞,而后抱住俞星城的腿,直接把她从车上抱下来。
    俞星城吓得叫了一声。
    俞星城只被他闹过,什么时候被他抱下来过,她又尴尬又慌张,连忙手半撑半抱住炽寰的肩膀,手指甚至碰到他被雨水淋湿的微凉又有力量的后颈。
    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做出什么反应,只觉得作不出该有的反应。直到炽寰松手放下她。
    温骁微微一僵。
    炽寰放下她之后站直身体,就拿着油伞撑在俞星城头上,自己淋在雨中。
    俞星城知道他不是装,他毕竟是蛟类出身,喜欢雨水,俞星城不止一次看到他在雨中漫步,甚至光脚而行。到了夏雨时节,他总喜欢冲进雨中,要不是他自恃妖皇,不会吃青蛙虫鸟,否则俞星城都要怀疑他会欢快的钻进树丛中捕猎了。
    但这会儿,炽寰淋着雨却给她撑伞,在外人看来总有点故意卖惨的舔狗行为。
    俞星城想到所谓“隐地”可能代表的含义,她心里塌陷下去,哪怕是在温骁面前,也不愿意掩饰什么,便伸手抓住炽寰的胳膊,将伞正到二人中间,给他也挡一挡雨。
    炽寰开口欲言,俞星城掐了一下他胳膊。
    他乖巧闭嘴了。
    俞星城就当刚刚被抱下车的事儿没发生,清了清嗓子,忽视自己发烫的耳朵尖,对温骁道:“进宫了,但是皇上只交了鲁侍郎和徐尚书进去细谈,说我也不可能知道大堰的事儿,就让我出宫了。皇上什么时候见的两位殿下?”
    温骁喉头动了一下,半晌道:“应该在你们之前。”
    他先一步跨步进了侧门,俞星城看出来几分他的避让,心里有几分尴尬,但她也确实不太想松开炽寰这个大傻子的胳膊,就拖着炽寰,跟上炽寰,道:“是殿下让你来传什么话吗?”
    温骁放慢脚步:“……皇上想要让我前去处理此事。当然,不止我一人,还有工部和吏部的人。但皇帝也指明了我。”
    俞星城大概懂了:“我不是要故意提及你的履历,但皇上让你去,是不是要求你用雷霆的手段。”
    温骁垂眼:“或许。但这件事也说明,大堰决堤与修真者或许有关,毕竟我是钦天监的人。而且,这事儿很可能与太子一派有关。”
    俞星城:“我猜得到,但我还在想原因。我知道太子与豪绅、仙府关系密切,这些人说句不好听的,是大明最大的既得利益集团,他们为什么要干出这样的事儿。”
    温骁:“我也才从燕王殿下口中得知,武昌府与汉阳府大堰,都是皇上发展长江中段的计划,皇上想要扶持官商与小商,所以才改造武昌一代的江河,使得水路更加畅通,通航船只吃水更深。也让前几年因私种大烟的蜀地,能够更好的与下游做更大的贸易。而在此之前,皇上都很难推行这一计划,一是钱不够,二是下游富商与工厂的反对。”
    俞星城:“……你是说富商们想要垄断长江一脉的经济?”
    温骁点头:“或有此意。单后来,万国会馆一事,也是当时你的功劳,皇上有把柄对付富商,而且他派遣裘百湖南下,来了一拨既隐秘又凶狠的抄家。就像是所有的金子聚集到口袋的角落,而皇上一下子用剪子把角剪开,金子都淌进了他手里。”
    俞星城懂了。
    俗话说,薅最多的羊毛,得罪最少的羊。
    温骁:“而且燕王殿下去往南方‘游山玩水’也不是真的去荒废。他连当年跑到池州府和……炽寰动手,都跟皇上要求驻兵仙府的策略有关。而钟曾筠这样的大将,都是燕王殿下游山玩水这些年笼络的。其实也不是笼络,而是挑选,选择意志坚定、政见一致且不容易被江南派所软化的硬骨头。其中就有武昌府的知府与兵备道副使,皇上这几年就是要在武昌府开放漕运,官商竞标,朝廷组织收购贩卖等等。”
    俞星城皱眉:“真要是纯粹的官商,那群在京师里也盘根错节的江南豪绅家族们也不会怕吧。”
    温骁露出一点笑:“你说得对。官商其实只是控制一些基本规则,而是要扶持新的地方商会。”
    怪不得怕了。
    皇上要做庄家,让黑手去打黑手了。
    他们当然怕一个像自己的敌人,而他们也意识到,皇上看到了盘根错节下的棋盘玩法。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继续。
    第216章 细数
    主屋, 四面窗开着,雨帘如串珠,炽寰翘脚坐在侧边, 他手一抬,就跟这家里的大老爷似的, 一群跟鳄姐学过涂脂抹粉的小妖端着茶出来, 温骁没喝, 甚至没坐下。
    他背着手站在门前,眉头紧锁。
    俞星城理了理裙摆,坐在正座上慢慢喝了一口茶:“武昌府成了泄洪的受灾地, 这是他们对皇上明晃晃的反击, 而且武昌这样的江河通衢受灾,当地的粮食、产业、河港造成的损失难以计算,死伤的百姓只怕更是……皇上派你去, 就是想要你下死手。”
    温骁瘦高的背影在灰白的天色前,他半晌道:“若这大堰决堤乃是人为……我愿意听皇上的意思。当年血洗乌斯藏, 我虽然自知罪孽, 却并不后悔——因为我见过他们以人皮做鼓,以人骨为勺, 我见他们把成千上万的农奴推入火坑祭祀,也见过无数修建宫殿的可怜奴隶北埋入地基。我不会因为杀了千百个罪孽的喇嘛僧侣而自诩正义, 但我知道,如果重来我还会杀他们的。”
    “……你说这些让大堰决堤者, 与那些乌斯藏的喇嘛们, 又有什么区别?”
    俞星城望着他:“这件事如果要裁决,怕是很难。皇上要用你的威名和手段,你也愿意?”
    温骁:“我愿意再给他当刀。因为至少他对于这些人的做法震怒且厌恶, 至少我这把刀是握在一个活生生的人手里的。但你想太子呢?他一直很冷静且高高在上,温先文的事儿他一无所知?汉阳府大堰的事儿他也一无所知?他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错,甚至可能比燕王殿下还有能力,但我不喜欢他。”
    俞星城站起身来,走到温骁身边。
    温骁轻声道:“有时候我看着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看到他渊博的学问,看到他的谨慎聪颖,我只觉得很不喜欢。他太像个古典的太子,如此的深沉多知又不表露态度。但你说他和那群江南豪绅的势力,谁是刀,谁是人?或者说它们二者都不是人?”
    俞星城轻声道:“皇上如果要你雷厉风行的去杀,你就去做吧。更要做的漂亮。”
    温骁:“燕王殿下的意思是,他不想直接牵扯进这一局争锋里,他还有别的事要做。我此次前去汉阳府大堰,全程只与你联络,大事小事若是来不及报告燕王,便都由你定夺。更何况你又人在工部。我这边明日就南下,关于图纸上是否能看出大堰的问题……这事儿你要加紧调查了。”
    俞星城一愣:“我来负责,这是殿下的意思?”
    温骁:“是。殿下既需要你在京师,又需要你的手段。皇上要的只是结果,或许握着我这把刀的人,是你才对。殿下自有训练好的渡鸦与灵鸽,如若传信不及,也可调用两地的妖馆来往。我会每日将大小情况回报于你,你如果有了消息也要通知于我。”
    温骁:“殿下的意思是,此事不只是要反击,更要掀起风浪。要知道我们的对手已经在朝堂盘踞了太久。”
    俞星城垂下眼睛:“我懂了。”
    温骁看着她侧脸,笑了笑:“我惯常苦大仇深的,你便不要露出这幅样子了。咱们世学学府的俞先生,大家眼里的万事通,我更想看你自信满满的模样。”
    俞星城抬眼看他,竟似乎察觉到他内心的不安,反向安慰道:“你且南下,不必怕。此事有你,有我还有殿下,我们共同承担。我不会让你滥杀一个无辜,但我们携手,也不会放过任何一个罪魁。”
    雨渐渐停歇,当俞星城送走了温骁,回到院子里就发现已经没有多少雨滴了。她收起伞来,穿过廊下,就瞧见炽寰坐在院子里一块假山石上,侧耳听一个盘踞的红色蜥蜴向他报告消息。他神色似乎有点恼怒,那瞳孔中央闪出几分金光来,那蜥蜴警觉,瞧见了俞星城,尾巴猛地竖起来,而后倏的钻进假山石的洞中,往下溜进草丛不见了。
    炽寰转脸瞧见俞星城,瞳孔中金色消失了,他忍不住咧嘴,从假山石上蹦下来:“你刚刚掐我胳膊干嘛!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说?”
    本来是俞星城想问他,那火蜥蜴跟他汇报了什么。
    让炽寰蹦跶过来这样一打岔,她脑子一慌神,也忘了,炽寰站的特别近,穿着一身湿淋淋的黑衣,低头看她。俞星城脑子停转,只道:“啊、嗯……没什么,就是不想让你在温骁面前乱说什么。否则你只给我打着伞,自己淋雨,看起来太奇怪。”
    炽寰弯下腰来瞧她,就跟要端详她的脸似的:“那你在车上抓我手干嘛?”
    俞星城瞧着他,她张口想问:
    隐地到底是什么意思?是说你终将埋骨的地方吗?是说你要在我身边,度过短暂的最后的时光——
    而后等我死去的时候,你也去赴死吗?
    所以这隐地是因为你本就活的没劲了想要了结几千年大妖的生涯?
    还是说你认定与我生活在一起就足够了,如果我作为凡人死去,你便也觉得没意思,所以才声称自己找到了隐地?
    俞星城害怕这个答案太重。
    她怕炽寰说出很不得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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