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那他方才听得那样真切的……难不成真是他将梦境与现实混淆了?
    如今回味过来,徐福倒是不自觉地泛起了一身凉意,明明是大夏天的。
    他迷迷糊糊地在嬴政怀中靠得更近了些。
    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近日来,自己都被折腾得草木皆兵了。徐福在脑中默念大咒,总算再次睡了过去。而嬴政却未能再次入眠,听见怀中的人传来轻轻的呼吸声,他不由得低头瞧了一眼。徐福这般模样,倒还不如让他随军去玩耍一番……不过嬴政也只是骤然想到了这个法子,他将心中的思绪压了压,不自觉地将徐福搂得更紧,随后也沉沉睡去。
    若说这日的梦来的没头没脑,但之后隔不了几日,便做上一梦,梦中同样只有那哗啦啦、无边无际的雨声,怎么也停不下来似的,单调的声音让徐福心中烦躁一日浓厚过一日,只是他素来会掩饰自身的情绪,所以除了嬴政,再没有一人瞧出他的不对劲。
    徐福都感觉自己像是被魇住了一样。
    他一个成日摆弄算命卜卦巫咒之术的,能被魇住,那说出去也是一大笑话了。
    徐福拧了拧眉,决心定要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才肯甘心。
    于是之后接连几日,嬴政一回寝宫,便能见着徐福面着窗户,怅然若失的模样。
    嬴政有些心疼,他哪里知道,徐福那只是想得出了神,用脑过度的反应呢。
    徐福突地一转身,眸光大亮,“原是如此……”卜筮太多也不是好事,他总会受些惩罚,只是这次的事,说不好还与他有关。徐福突地转头去看嬴政,目光几乎是紧紧黏在了嬴政的脸上。
    嬴政难得被徐福这样热切地盯着,顿觉胸口烫了起来,他正要上前,却又见徐福匆匆将头转回去了。
    是了……就是这样了……
    那大祸若不是与他有关,便是与嬴政有关了。
    徐福没想到天道还会如此。
    算命之人算不出自身也就罢了,这本是常态,徐福并不计较,但他没想到,随着他同嬴政的关系越发亲近,竟是连瞧个嬴政的面相,都觉得脑子里像是糊了一层,什么也思考不清楚了。
    怎么会这样呢?若是他连与嬴政有关的事,一件也瞧不出,那他日后留在嬴政身边还有何用处?
    虽然知晓源头了,但是事情还是没法解决啊……徐福忍不住抬起手揉了揉额角,转头令宫人去搬自己要的古时书简来。
    嬴政不免被冷落了,虽然有些无奈,但知晓这几日徐福忙着理清楚麻烦事,倒也不会因此气闷,反倒令人去拿些散暑气的食物过来,等徐福想得累了,正好可以用上。
    宫女小心地端了食物进来,“徐奉常。”宫女将食物往徐福跟前送了送,徐福摆了摆手,“取我的八卦盘来。”
    嬴政微微一笑,“前几日我命人打造的东西正巧也做出来了。”说罢他便命身边内侍去取。
    不多时便有赵高亲自送过来了。
    赵高小心捧在掌心的,却不过是几枚钱币,外圆内方。
    六爻八卦,必须得用上铜钱才行,只是这时嬴政都还没统一六国呢,哪里来秦半两?偏偏徐福又想试试六爻八卦,他空有个八卦盘,没有铜钱那算怎么回事儿?犹豫之下还是画了个形状给嬴政,嬴政也没多问,立刻就命人去做了铜钱来。
    徐福起身走过去,随手挑了三个铜钱,看向嬴政,“借王上的手一用。”
    嬴政不知他要做什么,眼中流露出几分兴味之色,随后大大方方地伸出了两只手。
    徐福将那三枚铜钱放在嬴政手中,然后抓住嬴政的手腕,让他手掌合拢。
    “这是作甚?”嬴政微微挑眉。
    “沾取君王之气,方能有灵。”
    徐福这话无形中也当是将嬴政好好捧了一番,嬴政不由得勾了勾嘴角,“合上手掌之后呢?如此便可吗?”
    徐福抬手紧贴着嬴政的手背,道:“王上与我一同闭眼。”
    铜钱占卜,曾有人说最好是要五帝钱,五帝钱又分大五帝钱,小五帝钱,前者指秦半两、汉五铢、唐朝的开元通宝、宋朝的宋元通宝和明朝的永乐通宝,后者指顺治通宝、康熙通宝、雍正通宝、乾隆通宝和嘉庆通宝。
    如今虽然只有个秦半两模样的铜钱,但是徐福认为,由秦始皇亲自加持过的,应当是不同的吧。
    徐福闭上眼后,倒是认真地想着心中所要占卜之事。
    嬴政的手背有些烫,徐福的手心也发着烫,但奇异的是,徐福竟然慢慢能够心神宁静下来了,脑子里像是终于拨开了那些纠缠着的棉絮,头脑逐渐清明起来,竟有种拨云见日的感觉。
    一旁的宫人们见状,都不自觉地低下了头,暗暗道,徐奉常这是卜卦呢,还是在与王上玩些情趣呢。
    不一会儿,徐福睁开了眼,掰开嬴政的大手,将那三枚钱币拿出来,随后将八卦盘置于地面,他丝毫不带停顿的,看上去也就是那样随手的,将钱币扔进了八卦盘中。
    宫人们小心翼翼地瞧着这一幕,都觉得新奇无比。
    谁曾见过这样的卜筮之法啊?莫说他们了,嬴政也是未曾见过的。
    钱币定住位置,动也不动,嬴政不由问道:“可得出卦象了?”
    徐福摇了摇头,脑中已经印下当前的画面,他捡起钱币,再次投掷,宫人们看得一头雾水,不明白这是作何,难道方才卜得不准确么?宫人们平日里见多了徐福神奇的手段,徐福卜卦比太卜署上下都要快上许多,而且少有出错重来的时候,所以如今瞧着他手上的动作,便觉得有些难以理解了。
    徐福并不知他人心中所想,他拿起钱币复又掷了四次,然后才停了手。
    八卦盘与龟甲其实有几分相似之处,只是八卦盘上刻的是六十四卦象,而龟甲上刻的却是古时的字痕、纹路。徐福手中的龟甲与太卜署中的龟甲又有所不同,徐福手中的是后世发展而来的,多有改良,而太卜署中的龟甲,还是延续周朝时的习俗。徐福常用来卜筮的,都是自己另外命人做的龟甲。
    六爻集阴阳之气,八卦盘上刻的图案则分为阴阳。
    方才他所掷六次,皆有不同。
    “一背两字称作单,为少阳;两背一字称作拆,为少阴;三背无字称作重,为老阳变爻,三字无背称作交,为老阴变爻。”徐福默念道。背和字,即为钱币定住的时候,哪一面朝上。
    六爻卦象皆有不同。
    其中初爻为拆,二爻为单,三爻为交。因点卦时是由下至上,而排卦时却是由上至下。因而此为下三爻。
    交即老阴,若改为少阴记作拆。初爻为拆,二爻为单,三爻为拆,则为坎卦满卦,为内卦。
    四爻为单,五爻为单。联合三爻,为上三爻。上三爻,二单一拆,为兑上缺卦,此为外卦。
    这些信息飞速地从徐福脑中掠过,“上卦为兑,为泽,下卦为坎,为水。兑上坎下,为困卦,被泽水所困之意。”
    “如此瞧来,这是个凶卦了?”嬴政不由得道。他虽听不明白个中弯弯绕绕,但是“困卦”二字,一听便知应当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果然等他瞧着徐福的脸色,就见徐福脸色逐渐变得严肃了起来。
    “王上可知象辞?”
    “略有耳闻。”象辞乃是商朝流传下来的,只是少有人利用此书,嬴政对此也并不感兴趣,倒还是头一次听人与自己提起。
    “象辞中说,上卦为兑,兑为泽;下卦为坎,坎为水,水渗泽底,泽中干涸,是困卦的卦象。有陷入困境,才智难以施展的意思。”徐福顿了顿,忽地低声道:“我应当庆幸,此卦并非两水交叠,水凶险,若是两水交叠,便是险上加险了。”
    他也应当庆幸,今日忽地记起,求大事,用六爻八卦之法定向更强。也或许是嬴政当真让那钱币沾了些灵气,所以方能成卦。
    “那这卦象,便没有扭转之法了?”
    徐福摇了摇头,“卦象并未明晰,目前只知有险阻危难,但险阻从何处起?危难从何处来?还一概不知。”徐福细细回忆着脑中曾经背诵过的口诀。
    一旁的宫人早已听得头目眩晕了,心中暗道,徐奉常果然好厉害的本事!他们这等俗人,连一句也听不明白,就只听见了“凶卦”二字。
    “兑卦吉利,或许可以中和一番也说不定。坎卦三爻,分别行上六,九五,六四。象辞中有言,上六失道,凶三岁也。即面临艰险,将有三年危难。九五,象辞中有言,坎不盈,中未大也。意为奔流的水还未溢出陷坑,危险还不会来得那样快。六四,象辞中有言,樽酒簋贰,刚柔济也。意为一樽酒两簋饭,若在艰险困难时还能刚柔相济,信任身边之人,最终将能免遭灾祸。”
    嬴政道:“联合起来,便是危险来得还没那样快,但困境却达三年之久,唯有刚柔并济,才能度过危难?”
    徐福点头,复又摇头,“困境不一定是三年,象辞中的三年,就指困境时间长久罢了。”
    嬴政笑道:“怕什么?有寡人在你身边,得什么样的困境才能困住你?”
    “可若这卦,困的不是我呢?”徐福突然抬头看他。
    之前王柳送到他这里来的书简,所卜的对象并非秦王,乃是家国百姓。而徐福起卦时,心中所求也是家国百姓,或许因为起卦人的缘故,卦象多少会与他有些牵连,但更多的却是指向所求的方向。
    所以……
    这困境,困住的或许不是他,也或许不止他。
    嬴政脸色微微一变,“难道是攻伐之事会有意外?”
    “兑卦在象辞中讲解的乃是国与国的交往,兑卦吉利,无处有祸。坎卦……恐是指百姓有灾祸。而我……或许会被牵连其中。”
    嬴政的脸色已经不复方才的轻松了。
    他早就听徐福说起过,卜卦求小事易,求大事难。
    家国百姓之事皆为大事,祸患凶险,哪是轻松可得的?难怪折腾了徐福这么久。
    徐福不由得想到了这几日困扰自己的梦,“我总是梦见耳边有大雨声,难道又要发大水?”
    嬴政皱起眉,“蜀地有李冰治理,关中有郑国,若是还要发大水,寡人便要好好问责他们一番。”
    “不然会是什么?”徐福随手拨弄着八卦盘中的钱币,不自觉地锁紧了眉头。
    就在此时,有一内侍连滚带爬地跑进来,到了嬴政跟前,他匍匐在地面上,身子微微发抖,“王、王上!有急报!”
    徐福几乎是立刻就从地上弹了起来。
    嬴政与他对视一眼,心中忽地不约而同有了不好的预感。
    “随寡人前去。”嬴政沉声道,带着徐福疾步走了出去,宫人们面面相觑,却谁也不敢去动那八卦盘。
    第109章
    大殿之中,一人伏在地面上。
    徐福和嬴政刚一踏进来,便能瞧见那人身子微微颤抖的模样。
    “抬起头来回话。”嬴政冷声道。
    那人转过头来,见了嬴政,终于松了一口气,“王上,南阳治所已有半月未曾下过雨了。”
    嬴政皱了皱眉,“为何不早些报上来?”
    “南阳本就少雨,初时郡守也并未在意,不敢贸然拿这等事来扰了王上。但是南阳多达半月不下雨,天气又热,田埂干涸,若是再这样下去,恐怕今年收成要大大减少……”
    那人话还未说完,只见一内侍跨到殿中来,躬身道:“王上,三川急报。”
    “宣进来。”
    也就是转眼的功夫,便有一中年男子扑了进来,“见过王上。”也不知那男子是不是四肢太无力了些,又或是一路太过劳累,竟是扑倒在地面上后,便再也爬不起来了。
    “三川可是出了事?”
    “王上,三川不降雨已有一月,百姓的土地已经裂开来了,多处村子,无水可饮,再这般下去,恐要渴死人的啊……”那中年男子一边说,一边涕泗横流。
    那二人跪在一处,看上去都极为狼狈。
    嬴政也没有再问为何不早些禀报了,他们从南阳、三川两郡赶来本也需要一些时日,之前情况未明,谁敢莽撞地前来叨扰秦王。
    嬴政脸色冰冷,也不再耽搁,当即便站起身来,将赵高叫到跟前来,“这两处郡守分别为何人?”
    赵高从善如流地答道:“阳槐,叔华。”
    “命人去查探两地情况,再令李斯、尉缭二人到宫中来见我。”
    “喏。”赵高很快便吩咐了下去。
    没过多久,李斯、尉缭便被请到了宫中来。久不下雨引起干旱是常有的事,尉缭从前在各国游历时,便见过不少。不过他与李斯在这方面都不擅长,说不出多少心得来,听过之后,只能露出为难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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