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站的菜色倒是清淡。”
    杂役被她特意压低的声音惊着似的,要搁下的筷子没有抓稳,滚落在桌面。他忙捡起来放好,挤出一个笑:“这位小公子,您随行的扈从说你不喜荤腥,所以小的让厨房做了清淡的送来。您慢用……”
    杂役丢下话,倒退两步,走得飞快。
    一边的圆果错愕,下刻反应过来,一张脸涨得通红。
    “姑娘,他们什么意思?!”
    这是克扣他们姑娘伙食的意思吗?!
    圆果性子向来风风火火,说着就往外冲,要去找人理论。
    萧幼宁忙把人喊停:“关门,吃饭。”
    “姑娘!”
    圆果气得脸红脖子粗,眼角都是红的。
    “去,关门。”萧幼宁慢悠悠拿起筷子夹馒头,“外头的荤肉未必有家里处理得好,万一吃了不克化,闹病也是有的。既然我二叔父吩咐过让他们好好照顾,他们常出门,做事肯定有里头的道理。”
    可这分明是怠慢吧?圆果死死握着拳头,最终还是愤愤去把门关上,身板绷得笔直站在她跟前。
    萧幼宁咬了口夹着粗面做的馒头,除了有点硬,倒不是多难吃。她招呼气鼓鼓的丫鬟坐下一块吃饭,顺带问起刚才的动静。
    “出门的时候怎么了,我怎么看到还有人从门口过。”
    圆果发泄似地狠狠咬一口馒头回道:“姑娘,隔壁那个道士和他的同伴肯定不是什么好人。穿青衣那个男人,是个练家子,居然还往我们屋里看!”
    “往我们这里看?”萧幼宁有些意外。
    “可不是。”圆果说着,眼睛又瞪圆了,“姑娘,你说他们会不会是犯事逃窜的犯人假扮的,先前不是说有人假扮道士打家劫舍!”
    萧幼宁被她夸张的表情逗笑了,慢悠悠地道:“怎么可能,官员的名帖造不了假。京城里的官员,再怎么也不能被逃犯骗,肯定会先调查清楚才来往,或许穿青衣那个是人家指派护送那个道长出远门呢?”
    “也是哦……”圆果嘴里裹着馒头,含糊不清应一句。
    隔壁传来开门关门的动静,应该是她们刚才讨论的人回来了。圆果侧耳听着,心里还是不怎么爽刚才的事,琢磨着晚上一定要警醒一些。
    而拎了满满一壶热茶回来的剑音关上,就给叶慎禀报:“五爷,隔壁的萧姑娘没认出我们,居然还是由萧家二老爷派人护送出门。我刚才在大堂见她的护卫在大堂吃肉喝酒,认出人来。萧家两兄弟不是素来不合吗,这还真是奇事,那萧姑娘女扮男装,也不知是要去哪里?”
    叶慎连个眼皮都没抬,接过他倒的茶,看了一眼就又放回去。
    剑音知道自家爷挑剔的毛病又犯了,无奈地道:“五爷,水不太好,但壶我洗刷几回,茶是我们自己带的,您将就将就。”
    在他话落片刻,剑音才看见挑剔的主子再伸手,勉为其难抿了两口,然后搁下再没打算碰的意思。
    剑音觉得自己摊上这么个主子也是难。
    自小锦衣玉食,毫不夸张的说,跟宫里的皇子一样金贵,养一身事事都要精细的毛病。虽然出门在外遇到不得已时会忍耐,可该挑剔还挑剔,而且脾气会比平时都大,一点都不能惹。
    “她可能要去大同。”挑剔的公子爷忽然说了一句,起身走到床边,用两根手指捏起被子甩到床尾,和衣躺下。
    心里嘀咕半天的剑音愣了片刻,后知后觉他是答刚才的问题,表情古怪。
    他们家五爷,心情好像没想的那么糟糕,居然和他搭无关紧要的话了!
    ——
    萧幼宁从早上就四处奔波,坐一下午马车,浑身累得跟要散架一样。草草用过杂吏送来的晚饭,简单洗漱,挨着枕头就睡着了。
    睡梦中并不安稳,一会是战火连天的画面,四处都是火光和惨叫。一会是满身是血与人厮杀的父亲和兄长,许多人朝他们挥刀,她拼命朝他们喊,让他们快跑,但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兄长倒在血泊里。
    在父兄倒下一瞬间,她从噩梦中惊醒,望着黑洞洞的虚空,一身都是冷汗。
    她双手暗暗攥紧,在心里安慰自己,梦境和现实都是相反的。
    自我催眠般默念许久,萧幼宁从惊骇的情绪中脱离,听到睡在外侧的圆果打鼾声,更是安心不少再闭上眼。
    就在闭眼时,她感觉自己盖的薄被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寂静夜里,发出啃噬的声音。
    她毛骨悚然,想到什么,一踢腿还喊了一声:“圆果!”
    圆果被她的喊声惊醒,当即翻坐起身,手里紧握的匕首就横在身前。
    随着萧幼宁踢开被子,她眼前闪过一道小小的黑影,紧接着那黑影啪地掉在地上,吱吱地尖锐叫了两声。
    ——耗子?!
    萧幼宁听清楚声音,打了个激灵,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圆果已经下床去把油灯点亮,正好瞧见那耗子要往衣柜下钻,快步一脚就踩住它尾巴,把它踩得吱吱乱叫,怎么都挣扎不开。
    圆果是个胆大的,根本不怕这小东西,本想一匕首了结,但又怕血腥再吓着萧幼宁,索性弯腰提起耗子的尾巴开窗给丢出去。
    哪知一探头,发现隔壁的窗子居然没有关。
    她低头看了眼挣扎的黑耗子,阴恻恻一笑,直接瞄准把耗子给丢了过去,然后轻声关上窗落栅。
    萧幼宁见她转身去净手,心有余悸地问:“丢得远吗?不会再爬回来吧!”
    圆果笑着说:“肯定不会,我抱着姑娘的脚睡,姑娘不要怕……”
    隔壁突然就响起一声咒骂,声音响亮,隔了道墙都十分清晰。
    然后是跺脚声,追赶声,还有什么东西咚一下砸倒的动静。
    萧幼宁盯着那面墙,眨了眨已经没有睡意的双眼:“那耗子跑隔壁去了?”
    圆果把油灯拿到床头,笑得高兴:“管他的,反正不来我们这就好。”报了仇,浑身都舒爽了!
    剑音在叶慎推到衣架后,终于一剑刺穿从天而降啪叽摔自己脸上、又四处逃窜的耗子,直接挑到窗外给扔了出去,然后在叶慎如刀子一般的目光中把窗关上。
    “五爷,这耗子是隔壁扔过来的!”
    剑音握着剑,很想过去理论。
    屋里味道不好,怕闷着他们五爷,索性开着窗,他就守在窗边睡觉。先是听到隔壁开窗的动静,紧接着那该死的耗子就出现了。
    不是隔壁丢的,还真能是从天而降不成?
    叶慎好不容易入睡,就被吵醒,伸手重重按了一下太阳穴,薄薄的唇吐出两个字:“闭嘴。”
    剑音憋屈死了,心想,隔壁的可真黑心,一次一次算计他们。这是旧恨添新仇!
    次日清晨,萧幼宁用过早饭,精神饱满地走出驿站上马车准备出发。
    叶慎和剑音同一时间出来,主仆俩都冷着脸,叶慎眼底还有明显的乌青,一看就是没休息好。
    相比之下,萧幼宁就像是阳春三月绽放在枝头的花朵,饱满明媚。
    萧幼宁听到身后的动静回头,却只看到叶慎钻入马车的背影,然后被抢先一步先离开的青蓬马车给扬了一脸灰。
    “咳咳咳……”萧幼宁被灰呛得直咳嗽。
    “莽夫!不长眼的吗!”圆果帮她顺气,对着远去的马车恨得牙痒痒。
    “少爷快上车吧,不然耽搁了,就赶不上下个驿站了。”车夫催促了一声。
    萧幼宁忙上车,还没坐稳,外头‘驾’的一声就摔马鞭,颠得她差点要一头栽倒。
    圆果哎哟一声,就要朝外头喊让注意些,被她一把按住胳膊,摇头示意不要说话。
    萧家长房二房本就不来往,有今日的相助已经让她意外,这些人要护着她长途跋涉,没有必要端得太狠。
    而且人家的主子也不是她。
    萧幼宁以前是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包括昨晚他们让送来的饭菜。但她清楚知道人生就没有一帆风顺的,只有打听父兄的消息是大事,其它的都不值一提。
    圆果见她强忍委屈,想起以前在家,她就是掉跟头发丝家里人都得心疼,心里越发不好受。
    接下几日,萧幼宁再没遇到过甩她一脸灰的叶慎,每天都过着被马车颠得快散架,然后到落脚地倒床就睡的日子。
    越朝大同方向出发,路上果然遇见越来越多的流民。
    三三两两,或者成群结队,在路边乞讨。
    今日更是遇到突发状况,有流民在马车因为路面坑洼放慢速度时涌上来,混乱中一只枯瘦带伤的手还伸进窗子,把萧幼宁吓得手心都是汗。
    好在外头骑马的护卫包围得快,拔剑才把人群吓散开,马车得以顺利前行。
    萧幼宁在走出许远后撩帘子往后方看,头顶响起护卫的声音:“还以为小公子刚才会给这些人施舍一些呢。”
    她仰头,撞入护卫意味不明的眼神,放在膝盖上的手暗暗攥紧,紧接着就懊恼道:“方才被吓了一跳,没回过神来,是该施舍一些,他们估计很久没吃饱了。”
    护卫闻言却没有再说话,她也把帘子放下,一颗心怦怦地跳,脑海里是无数念头。
    第5章
    萧幼宁一行从流民集中地离开不久,天色就暗了下来。
    霞光把整片天际染成红色,柔暖的光照进马车,像水中涟漪,光晕一圈又一圈。
    圆果撩起帘子往外看几眼,远处有炊烟袅袅升起,从密集的程度看应该是个村庄。除此外就只有归巢的倦鸟从天空飞过,再不见更多人烟。
    “姑娘,这四周不像有驿站的样子。”圆果缩回脑袋,侧头去和萧幼宁说话。
    萧幼宁一直在出神,闻言反应慢半拍地张嘴‘啊’了声,慢腾腾伸手撩了帘子看一眼,心往下沉了沉。
    路上遇到流民是正常的,她早做好心理准备。
    可刚才那个谢姓护卫说的话就引人深思了。
    富裕的人见到乞丐都会随手给个铜板救济救济,但这些流民不是乞丐,更不是一两个人,是一群。
    她就算能给这些人一时救济,先前经过的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给了银子也没地方花。何况那些人情绪激动,看到马车就冲上来,混乱中很容易发生什么危险。
    先前京城就有传闻,说哪家富贵人家,因为心善停下马车救济流民,结果流民连他们的马都抢了杀了。
    她不知这事真假,可小时候父亲说的一件事还在耳边。
    那是一场战乱后,流民涌进,城里的粮草储备本就不太充足,她父亲年轻心软,想着都是人命就收留了那百余人。
    收留时已经说明粮草情况,在补给到来前,优先士兵的伙食后再给这些人分粮食。结果流民在第二日就开始心生不满,居然借着照顾伤兵的机会,直接杀害重伤的士兵。就为了能多分一口吃的。
    父亲跟她说,那是他做过的最后悔的一件事。重伤的士兵不全都是不能救治的,都是保护百姓的人,结果最后死在他们保护的人手里。
    她当时才十岁,听完后出了一身冷汗。
    那个时候是本能的害怕,觉得这些人残忍,渐大后再回想这件事,是毛骨悚然。父亲在告诫她人性的可怕,特别是极端的时候。
    连她都知道这种时候不该停车救济,那个谢护卫却来那么一句话,语气不明。但她能肯定不是在夸赞她懂事,相反口气里带着些许不满和不耐烦。
    仿佛她应该让停下去接济那些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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