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由简从没在张氏面前发过脾气,张氏愕然看着裴由简,没想过向来温文体贴的丈夫也会有这样的一面。
    “送夫人回去休息。”
    裴由简吩咐跟着张氏来的侍女,两位侍女上前搭住张氏的胳膊,张氏迟疑片刻,顺从地向门外走去。
    看到她要走,裴舜钦急了,忙朝着她的背影凄风苦雨地唤了声娘。张氏停步,回头看到短短几日就消瘦了一大圈的儿子,进退两难,心如刀绞。
    她转向裴由简柔声劝道:“三郎,有什么事情我们一家人坐下来好好说,何必弄成这样?”
    裴由简避开她的目光,训斥裴舜钦道:“你这么大人了,出了事情只会躲在你娘的身后,你知不知羞!”
    裴舜钦目光一闪,像是被人踩到了痛脚,脸面一阵红一阵白。
    张氏将儿子的变化尽收眼底,她叹口气,几不可见地摇摇头,离开了小院,将事情交由父子俩自己解决。
    裴由简背着手站在榻前,警告似地瞪裴舜钦一眼,随即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裴舜钦激愤地坐直身体,三天滴米未进,他眼前一阵昏花,不由向前倾倒。
    “少爷!”阿九惊呼一声,赶忙一步上前将他扶住。
    裴由简应声回头,看到裴舜钦虚弱地靠在阿九身上,不由讥讽笑了。
    “苦肉计还没用够么?”
    一股热血直冲裴舜钦脑门,他推开阿九,眼睛狠盯着裴由简,一字一定道:“我不娶乔景!”
    “由不得你!”裴由简高声一喝,疾言厉色道:“裴舜钦,你但凡有你大哥半分的上进,也不会像如今一般人憎鬼厌,搅得家宅不得安宁!”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想娶乔家小姐,可你以为你是谁,你不愿意就能不愿意?!”
    “你!”裴由简掷地有声:“一介纨绔,不学无术,不能横刀立马取功名,也不能通晓诗书辅社稷。你想万事如你的意,你倒想想你凭什么?”
    “我与你直言,你脱去衣裳,隐去姓名,这世上不会有谁再高看你一眼。你以为你当真就生来好命,不用付出任何东西,承担任何代价,就可以不愁吃穿,挥洒无度吗?!”
    “没有裴家,你什么都不是!”
    裴由简字字诛心,裴舜钦被骂得哑口无言。他低头倔强盯着地板,撑在床沿上的手指捏得骨节泛白。
    裴由简想到方才妻子满脸泪痕的模样,一时间怒火攻心。
    “裴舜钦,你若还有点良心,就不要再让你娘为你日日忧心。你用这种手段利用她,我都替你臊得慌!”
    “你与乔小姐的婚事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就是天崩地裂也不会改!我劝你早点清醒,不要再像现在这样混账!”
    裴由简说罢拂袖离去,裴舜钦一动不动地坐在床上,脸色难看到吓人。半晌,他脱力似地往后一躺,登时头晕目眩,两眼发黑。
    他额头上虚汗涔涔,脸色白得像纸一样,阿九见他双目涣散无神,被吓得连连在他两颊轻拍,慌道:“少爷?少爷你可别吓我!”
    阿九的声音忽远忽近,飘渺至极,裴舜钦浑身脱力,两眼一翻没了知觉。
    第二日一大早,在书房运笔如飞的裴由简听得下人禀报裴舜钦今早喝了一大碗稀粥,不过是轻轻一笑,运笔仍旧稳健从容,不见一丝波动。
    他早就晓得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享得了福吃不了苦,低头不过是迟早的事情。
    有乔用之去信上京和几个老臣从中斡旋,苏大人的事情最后处理得重拿轻放,处罚落到裴由简身上不过停俸三月,罚红铜二十斤。
    两家的婚事按部就班地推进,裴舜钦偃旗息鼓,再没说过一句不愿意。
    这日裴舜钦在自己房间睡午觉,迷蒙间听到衣物窸窸窣窣的摩擦声,半梦半醒地睁开眼,就见张氏正轻手轻脚地走向他床边。
    “还是吵醒你啦!”见他被惊醒,张氏歉然一笑,在床旁坐了下来。她捏捏儿子的肩膀,关切道:“还是瘦得很。你每日多吃点,养壮些,好叫我放心。”
    午后温暖的阳光斜斜照到榻上,光亮里细微的尘埃飞舞,张氏眼中含笑,神态温柔可亲。
    “孩儿知道。”裴舜钦轻声答应母亲,语气难得沉静。
    张氏从宽大的衣袖里拿出一个形状狭长的紫檀盒,裴舜钦接过盒子打开,见盒里放着支华丽精致,嵌着宝石的金钗,疑惑地抬眼询问母亲。
    张氏指着簪子郑重道:“明日插钗,我想你也没有为乔姑娘准备簪子。这钗是我出嫁时我娘给我的,明天你给乔姑娘簪上,也不算失礼。”
    齐朝婚嫁有插钗之礼,男女双方在婚前见面,若是互相中意,则女赠男玉佩,男为女插钗,若是不中意,则送上锦缎三匹以表歉意。
    行过插钗之礼,一桩婚事才算真正说定。日后若有一方反悔,另一方是可以凭借信物告到衙门去求公道的。
    “明日就插钗了?”
    这桩婚事进行的比裴舜钦预想的快得多,他合上盒子,嘲讽一笑。
    张氏对儿子抗拒的态度颇是不满,她敛起脸上的笑意,敲打道:“迟一些早一些又有什么差别?横竖乔姑娘是要成为你妻子的。”
    裴舜钦自觉对此事已经逆来顺受,“妻子”二字仍是冷不防地刺痛了他的心。他向后往软枕上一靠,漫不经心道:“我答应了会娶她,就会娶她,您不必担心。”
    裴舜钦这个态度怎么可能让张氏不担心?
    她认真对裴舜钦说:“你别忘了,日后乔姑娘嫁进来,她是你的妻子,你是她的丈夫。你就打算这么做人丈夫吗?”
    “我本来就不想做她丈夫!”裴舜钦不忿想着,几欲将这话脱口而出。他忍了几忍,还是将话憋了回去,只是冷着脸道:“我知道了。”
    插钗之时,女子要赠未来夫婿巧作之物,乔景依礼绣好了一只香囊,上面的图案不是平常的燕子鸳鸯,而是一只活灵活现的蝈蝈儿。
    问夏访秋忙着准备明天出门要用的东西,乔景将挑选晒好的花瓣研细,用细纱笼好装进香囊,再仔细缝合。
    乔景针针细致,访秋看在眼里,笑着向问夏努了努嘴。问夏性子活泼,便向乔景笑道:“小姐,你这香囊绣得这么好,明天姑爷一定喜欢。”
    乔景不妨两个丫头在注意自己,慌忙将香囊塞进袖子,红着脸叱道:“丫头多嘴!”
    访秋问夏对视一眼,同时轻快地笑了起来。
    乔景将手伸进袖里抚摸柔软的香囊,想到明日就要和裴舜钦正式见面,心跳不由渐渐变快。
    裴舜钦会喜欢她吗?她忐忑地想。
    她已经想好了,如果明天裴舜钦问她为什么要在香囊上绣蝈蝈儿,她就问他还记不记得在白府遇到的那个小姑娘。
    乔景走到梳妆台前,看了会儿镜子里的自己,忽然转头问访秋道:“访秋,我还算好看吗?”
    访秋一怔,随即脸上浮起了抹温柔的笑意。
    “好看极了。”她回答。
    乔景微微一笑,似是如释重负。
    问夏得意道:“我们小姐可是京城公认的美人儿,裴家公子能娶到小姐,那是他十世修来的福气。”
    乔景羞涩一笑,两颊轻染红云,更显娇艳动人。
    乔景有很多话想对裴舜钦说,也想听裴舜钦说许多话。她一想到日后还有无数的时间可以和裴舜钦相处,就觉得上天对她着实偏爱,让她在近乎无路可退的时候得到了圆满。
    夜深,裴府人声偃息,宅院静悄,裴舜钦安安稳稳躺在床上,听到墙外传来的三更梆子声,轮着手指默默盘算了一会儿。
    夜凉如水,银亮的月光透光曲折的窗棂斑驳地洒到他脸上,衬得他白皙俊俏的一张脸平白生出了几分静魅。
    裴舜钦睁开眼,枕着手臂定定看了会儿天花板,眼神倏忽变得坚定。他弯下身,从榻下勾出早已收拾稳妥的行李,随即像条鱼一样利落轻巧地从窗户钻了出去。
    从看守松散的裴家逃跑是一件再容易不过的事情。裴舜钦避开巡逻的家丁,溜到后院一处竹影浓稠的角落,垒起几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从容不迫地翻过了院墙。
    裴家后面有一个满是竹子的小丘,裴舜钦站在坡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裴由简已经吹熄了蜡烛的卧室,安静地扬唇一笑,即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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