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景嫌恶地打掉裴舜钦的手,裴舜钦叉腰烦躁地在她面前来回走了几步,转过身对她说:“那画册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她想的那样,那还能是怎样?
    乔景冷笑着讽刺道:“裴公子总不会想说画上那些都是良家女子吧?”
    裴舜钦抓了一下头发,解释道:“那些画里的姑娘是我画的,不过我也就是画画她们罢了。”
    裴舜钦是把她当三岁小孩儿糊弄吗?乔景没好气地哼一声,偏过了头。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反正我说的是实话。”裴舜钦朝乔景一摊手,一幅我该说的都说了,别的我也没办法的模样。
    “你要我信什么?”乔景气极,反问裴舜钦道:“你是要我信你去了那种地方,却从未寻花问柳?你和那些烟花女子清清白白,向来都只是神交?”
    “裴舜钦,你以为我是傻子啊!”
    “呐!”裴舜钦拖过把凳子,面对面与乔景坐下,认真说道:“我知道你们看不起勾栏院里的姑娘,我也不否认绝大多数男人去那儿是去寻欢作乐,不过你总不能一棒子打死所有人吧?”
    裴舜钦不似敷衍,倒像是真心为自己分辨,乔景勉强按捺下心头怒火,问道:“那你画她们做什么?”
    “她们好看啊!”裴舜钦不假思索地回答。
    乔景愣了一瞬,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话。
    好……好看?这算是个什么理由?!
    裴舜钦从怀里拿出画册,一页页指给她看:“盼儿姑娘一双纤手是我见过的女子中最美的,新雪的一双眼睛勾魂摄魄,只消一个眼风就能让男人把命给她,还有钟儿这腰,跳起舞来流风回雪,啧……”
    乔景哪里想得到裴舜钦所谓的“解释”就是这些浑话?
    裴舜钦的神情像是在回想那些青楼女子的一颦一笑,乔景气得浑身发抖,抬手重重打掉了裴舜钦手里的画册。
    “这就是你所谓的清清白白?!”她生气地质问。
    “我喜欢她们,我欣赏她们,我未动淫邪之心,我为什么不清清白白?”裴舜钦不服气地反驳,从地上捡起书册,心里颇是失落。
    他没有说假话,他去找那些姑娘,他去画那些姑娘,真的就是单纯因为她们好看。他一直觉得女孩子身上有一种难以言说的美丽,他贪恋这种美丽,所以想要留下那些打动了他的瞬间。
    这种喜欢和两心相悦的喜欢不一样,反而更像是面对四时景色时油然而生的一种享受。
    不过谁也不能理解他的这份心思。
    家里人晓得他为烟花女子一掷千金,只知道骂他纨绔不成器,而跟他一起厮混的狐朋狗友见他不计银钱亲近美人,为的却不是云雨之欢,都在暗地里笑他是个呆子。
    但裴舜钦知道自己并不是呆子,他很清楚他对那些姑娘抱有的是怎样一种感情,也很清楚他对那个还没有出现的那个姑娘又应该抱有怎样一种感情。
    他觉得乔璟好像和家里人不一样,所以第一次尝试了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他,可是乔璟的反应与家里人并无二致,这一点让他沮丧万分。
    “算了。”裴舜钦怏怏说着,合起了画册。
    乔璟不理解便不理解,既然人人都说他错,那他便一错到底好了。
    裴舜钦起身打算将画册藏好,以后再也不与乔璟提这茬,不成想刚一站起来,乔璟就扯住了他衣袖。
    “那她呢?”
    乔景从他手里拿过画册,径直翻到了那肩上纹着梅花的女子那一页。
    她也不晓得她为什么还要继续问,可能是因为裴舜钦眼角眉梢的委屈,也可能是因为他无精打采的声气。
    裴舜钦垂眸看向她指的那一页,眼神登时沉了下来。
    “这个姑娘果然与别人都不一般。”乔景不自觉想。
    “她是十四娘。”裴舜钦看着十四娘肩上火红的梅花,怅惘地叹了口气。
    “她已经去世了。”
    乔景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画上的姑娘正值青春年华,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一具白骨?
    “她是自尽的。”
    裴舜钦回想起当年的那一桩纠葛,深吸一口气强压下了心头泛起的酸楚和悲愤。
    十四娘是宣城撷芳楼里的舞姬,也是他迷上的第一个姑娘。十四娘的容貌在一众舞姬中并不算多么出挑,可她跳起舞来时顾盼生辉,妩媚多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情致。
    裴舜钦夜夜去看她跳舞,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银子,后来在朋友的撺掇下,成了十四娘的恩客。
    所谓恩客,便是说十四娘在这段时间里只伺候裴舜钦一人,不会再接别的客人。
    十四娘虽然沦落风尘,但颇有才情,裴舜钦想要画她,她便由得他画,有时还会指点一二。
    如此过去三月,裴由简不知从何处知道了这桩事,他大发雷霆,令裴舜钦赶紧与这个烟花女子一刀两断。
    裴由简断了裴舜钦花销,裴舜钦没了钱,自然没法再做十四娘的恩客。最后一夜,十四娘给裴舜钦跳了支舞,然后声泪俱下地求他将她救出撷芳楼。
    裴舜钦这时才知,原来十四娘有一个情郎。
    他那时十六岁,初入欢场,不晓得救风尘这三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便单凭着一腔热血用三百两银子赎出了十四娘,并帮她落了籍。
    “你哪来的钱?”乔景疑惑问道。
    “就这玩意儿。”裴舜钦一指腰上的玉佩,“我瞒着家里人把这玉佩当了,拿了银子转身就去撷芳楼将十四娘领了出来。我爹后来晓得了,气得抽了我几十下呢!”
    该!
    乔景腹诽一声,又问:“那十四娘为什么会自尽?你帮了她,她不是得偿所愿,成了良家女子吗?”
    “从那种地方出去的姑娘,就算不是贱籍,也不会有人把她们当人看的。”
    乔景轻轻皱起了眉头,“她不是有情郎吗?难道她情郎也会嫌弃她?”
    “那个男的,哼。”裴舜钦冷冷一笑,“那男的是个读书人,他喜欢十四娘,却不肯娶她。十四娘知道自己身份卑贱,也不奢求找他要个名分,就一直不明不白地跟着他。”
    “过了半年,我收到一封信,这才晓得那男的为了巴结当地的盐都卫,想要将她送给他,十四娘不愿意,他便打,后来十四娘实在没办法,只得偷偷送信给我,求我救她。”
    “你救她了?”乔景听得心揪了起来。
    “我?我救不了她。”裴舜钦忍不住苦笑。
    “我就恨当初我轻信了那秀才,将十四娘的文书户籍全数交给了他。我上门去找十四娘,是私闯名宅,强抢民女,半分道理都占不着。”
    乔景气愤道:“那就拿这个无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吗?”
    “有,我打他,把他打得半死不活,要他把她交给我。”裴舜钦坐回桌边,用双臂抱住了脑袋。
    “盐都卫的花轿第二天就要上门,那秀才不敢反悔,咬死了不放人。我气极了,将他打得满脸是血,眼看就要闹出人命,十四娘从后宅差人来说她嫁可以,但是嫁之前要见我一面。”
    乔景听得心惊肉跳,裴舜钦低着头继续说,也不晓得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我见到十四娘,十四娘形销骨立、憔悴得不成人形,她朝我一跪,说今生报不了我的恩德,只能等来世再报。我怕她做傻事,拉起她就要带她走,她却不愿意。”
    “她说她已经是个没法子的人了,去哪儿都是一样的。她坚持见我一面,不过就是想当面向我道谢。”
    裴舜钦忽然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长吐出一口气,缓缓道:“临走的时候,十四娘要我忘了她,彻彻底底忘了她。”
    乔景眼眶硬生生地一热,仿佛看到了当时的场景。
    “后来呢?”她轻悄悄地问。
    “后来她进了都卫府,一个月后趁人不备,投了井。”裴舜钦飞快说着,冷静地抬起了头。
    乔景没想过这幅画后面会有如此激烈血腥的故事,她五味杂陈,一时间说不出话。
    “十四娘死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心情去那种地方。与十四娘交好的姑娘听得我手上有她的画,便托人找我要去祭奠。那姑娘说我画的十四娘很好,她也想我给她画,我便给她也画了。”
    “她们喜欢我画她们,我救不了她们,那我就讨一下她们的欢喜好了。”
    裴舜钦一页页翻过画册,“这些姑娘,没一个生来便是烟花女子。盼儿是走在路上被人贩子拐了卖进去的,十四娘是她爹获罪被罚入教坊司的。有时候我会想,她们为什么还能笑,为什么还能笑得这么好看。”
    “后来我想通了,她们笑,不是因为她们不知廉耻,而是因为她们不笑就活不下去。”
    他郁郁看一眼乔景。
    “你们都瞧不起她们,她们也瞧不起自己。但话说回来,谁又比谁高贵呢?我见了太多混账,一边瞧不起她们,一边糟践她们。”
    裴舜钦忆起欢场里惯见的放纵卑劣的眼神,不屑地弯了一下嘴角。
    他从不碰那些姑娘,不是因为他想做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而是他不想和那些男人一样,变成一条条只想着发泄的狗。
    乔景觉得自己隐隐触碰到了一个她从没见过的世界。
    她生活的环境实在太干净了,干净到她以为一切本该如此。
    她以为黑暗里的东西是肮脏的,是令人鄙夷的,却从未想过它们为什么会在黑暗里。
    能有光,谁会心甘情愿地活在阴翳里呢?
    她仍然觉得裴舜钦不对,却无法像之前那样坚定地觉得他不对了。
    她久久不说话,裴舜钦以为她还在生气,便收起了画册起身向外走去。
    “你要去哪儿?”乔景回过神,连忙问道。
    裴舜钦无奈一笑:“你不是不想看到我么?你这跛着个脚,还是别往外蹦跶了。我自己出去,不碍你的眼。”
    乔景此时心绪不像先前那般激烈,她尴尬咳嗽一声,别扭道:“算了,你别走了。”
    “怎么?你不嫌我龌龊啦?”裴舜钦一扬眉毛,故作惊讶地反问。
    稍微给点颜色就要开染坊,乔景没好气地瞪裴舜钦一眼,说:“那倒也不是,只你一通歪理,倒把我说得有点儿糊涂,我得好好想想,再来定你的罪!”
    裴舜钦不假思索地笑道:“你又不是我娘子,我去找姑娘,轮得到你给我定罪?”
    乔景心里有鬼,兀自羞红了脸不敢接裴舜钦的话。裴舜钦因为之前的揣测,话一出口也觉得有点儿奇怪。
    两人相对无言,气氛变得有点儿诡异。
    “胡言乱语。”乔景嘟囔一声,撑着桌沿站了起来,一跳一跳地往床边蹦,裴舜钦讪讪一笑,扶过了她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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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年有一大堆琐事要处理,所以更新可能会不规律,在此我先行求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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