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舜钦洗漱好后,匆匆吃过早饭就与宋衍一起前去牢房捞陆可明,乔景无事可做,便跑到街上闲逛一番买了些小玩意儿。
    及至午间,她逛累了回客栈,一拐进街口,就见裴舜钦和宋衍一左一右地架着腰背佝偻,脚步虚浮的陆可明慢慢往客栈挪。
    陆可明不满咒骂的声音隔着老远都能听见,乔景一溜小跑赶上前去,看到陆可明披头散发,面色惨白,额上还挂着冷汗,没了半分平常跋扈嚣张的气焰,不由发出了声稀罕的感叹。
    “你怎么搞成这样了?”她好奇地问。
    陆可明挨了板子背上正毛焦火辣的痛,乔景这时候忽然冒出来,还一副看笑话的模样,他便将一腔怨气尽往乔景身上撒了。
    “有你什么事儿!滚啊!”
    陆可明不客气地破口大骂,结果丹田一用力牵扯到背股处的伤口,立时痛得脚一软差点儿跪到了地上。
    裴舜钦慌忙架住呲牙咧嘴的陆可明,向被吼懵了的乔景使了个眼神。
    成这样了还想着逞威风呢。
    “活该。”
    乔景冷眼一撇嘴,轻巧撂下这两字便转过身施施然进了客栈大门。
    “乔景!!”
    陆可明气得够呛,一声大吼便往前扑去想找乔景算账,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步子稍迈大了点便觉眼前发黑。
    陆可明骂骂咧咧一路不知道吸引了多少目光,宋衍瞧在他受了皮肉之苦的分上一直忍着没出声,此时陆可明还不知收敛,他终于忍不住了。
    “别生事了!”他不耐烦地沉声一喝,脸色阴霾得可拧出水。
    陆可明惹出这场事本就心虚,宋衍一不耐烦,他再不敢大吵大嚷,只是闷闷不服气地哼了一声。
    裴舜钦帮忙将陆可明送回房,回到自己房间推门看到乔景托腮坐在桌前等他,一副不大高兴的模样,不由笑了。
    “还气着呐?”
    他合上房门缓步走向乔景,不想才在桌前坐下,乔景就没好气地起身走到窗前打开窗户,冷冰冰地对他道:“离我远点,你身上臭死了。”
    裴舜钦被噎得哭笑不得。
    “你这是迁怒!”他为自己伸冤。
    乔景不理人只是望着窗外,裴舜钦想要过去讨好,待扯起袖子一闻,好像真闻到了点监牢里霉臭阴湿的味道,便有点儿进退无着了。
    正两难时外面有人敲门,他开门,外面站的是客栈的伙计。
    伙计一作揖,殷勤问道:“可是公子叫了两房热水?”
    裴舜钦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乔景站在窗前回过头来答应道:“不错,是我叫的。”她顿了顿,又提醒道:“这一间还有隔壁那一间。”
    “知道的,这就给您送来。”
    伙计应承完自去干活,裴舜钦关上门往窗边凑,乔景瞧他笑得涎皮赖脸,忙伸手止住了他要他别再走近。
    “你脏。”她嫌弃地说。
    乔景惯是脸上冷清心上体贴,裴舜钦从善如流地止住脚步,认命般道:“行行行,你就嫌我吧。”
    乔景轻轻一哼,嘴角却不自觉地往上扬了扬。
    伙计担来热水,裴舜钦泡进浴桶洗澡,陆可明许是在上药,隔壁房间忽然传出了声惊天动地的嚎叫。
    乔景被冷不丁的一嗓子吓了一跳,她侧耳细听着隔壁隐约的动静,不可置信地问裴舜钦道:“到底是出什么事儿?竟然有人敢打陆可明,还把他打成这样。”
    “我看他挨这顿打挺好的。”屏风那边水声丁零,传出了裴舜钦幸灾乐祸的声音。
    “什么意思?”乔景不懂了。
    裴舜钦想起早上那衙役下得又狠又快又重的板子,忍俊不禁地笑了。
    陆可明被抓进去,是因为当街打了人,而且打的不是别人,正是太平镇上第一富户家的公子。
    昨夜陆可明点花魁点得正开心,忽然听得歌楼一阵嘈杂,他循声看去,就看到那富户公子喝得酩酊大醉,拉着一长相清秀的粗使婢女肆意轻薄。
    那婢女不过十四五年纪,吓得花容失色,胡乱挣扎哭喊,无奈这家公子在太平镇是出了名的恶霸,周围人围着指指点点,却没一个敢上去说句话。
    那公子不知在这歌楼里漫撒了多少银钱,歌楼老板怕得罪了财神,只是绕着那公子苍蝇似地求,那公子醉熏了,哪里听得进他那软绵绵的话?
    陆可明混账,却也看不过去有人这般下作,他挺身而出将那姑娘救出来,然后结结实实地请那公子吃了几拳头。
    想也知道,公子哥儿出行必然不会只身一人,那公子身边的仆从见主子吃了亏,一拥而上要找回场子,陆可明横行霸道惯了,脑子根本就没有审时度势这四字,两厢硬碰硬,差点把歌楼给砸了个稀巴烂。
    有人喊来官府,捕快二话不说地缉了陆可明,陆可明见那捕头对自己蛮横粗野,对那公子却是低声下气,一时气得无可无不可。
    他疾声质问缘由,想要求个公道,捕头瞥眼打量他,颇没眼力劲儿的把他当成到此地做生意的二世祖,大手一挥让手下人将他收了监给那富户公子出气。
    在牢里关过一晚上,第二天一早牢头送来了一纸和书要陆可明在上面签字画押。
    陆可明定睛一看,瞧自己不仅要赔偿歌楼损失二十两,还得赔偿那公子一百两并向他道歉,当即气得将那张纸撕得粉碎。
    “一百两?!”乔景听到此处蓦地睁大眼睛,转念想到这要求背后的龌龊,连连摇了摇头。
    她重重叹口气道:“看来此地官商勾结得厉害。”
    “谁说不是呢?”裴舜钦洗完澡,穿着外衣绕过屏风继续说道:“那小子倔脾气犯了,咬定了说自己没钱。牢头吓他,说他不赔,就发他贱籍给昨夜那人为奴,他便写了张条子托人送来叫我们去救他。”
    乔景先还把这事儿当成了一桩乐子,可听到此处她已是半点都笑不出来了。
    这地方实在是无法无天。
    “后来呢?”她问。
    后来便是裴舜钦和宋衍去了牢房,裴舜钦劝陆可明要么忍一时拿银子摆平,要么就告知官府他的身份,没必要硬顶着和人杠上,陆可明却倔脾气犯了,端的不肯低头,就要看他们能胡作非为到什么地步。
    话到此处,乔景就已大概猜到后来发生了什么。
    “后来他就挨打了?”
    裴舜钦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打了多少?”
    裴舜钦伸手比个十,叹口气压低声音道:“本来是十五杖,后来还是我一两银子一杖,给他减了五杖,另外给他赔了七十两。”
    乔景听得真是要气死了。
    那一两银子换一杖,想来是那牢头看裴舜钦衣着富贵出手阔绰,给自己捞的好处。
    “这儿从上到下都烂透了!”她义愤填膺地握拳捶了下桌面,皱眉问裴舜钦道:“你又不差那几十两银子,干嘛不干脆保他出来算了。还要他受这皮肉之苦。”
    裴舜钦一摊手,“是宋衍的意思。”
    “宋衍说他平日惹是生非惯了,这次能栽个跟头也算是个好事。十杖,打不死人,又够痛得给他一个教训。”
    乔景有几分不解,“什么教训?”
    “就是想让他看清些,他要是不是抚远侯之子,在这世上会如何。”
    裴舜钦悠悠说罢,想到了离家之前父亲骂过自己的话。裴由简说的不错,他脱去衣裳,隐去姓名,这世上不会有谁再高看他一眼。
    没有裴家,他什么都不是。
    乔景不能苟同地摇了摇头,“就算他只是一介平民,也不至如此。”
    裴舜钦收回思绪,默了一瞬,自嘲笑道:“你还别说,拿银子出去的时候还真有点儿憋气。”
    乔景听着也短短地笑了。
    两人交换过一个眼神,心照不宣地陷入了沉默。
    大齐若是处处如此,只怕已然病入膏肓。
    不管是裴舜钦还是乔景,都没遇过这种事情。
    因为没有人敢对他们这般明显粗劣的不公道。
    可是不是人人都有他们这种让人望而生畏的身份,如果只有靠着权势才能求得公道,那公道就早不能称之为公道了。
    古往今来,圣贤能人都在希求人人可得公道,并为之殚精竭虑,呕心沥血,但实现此理想难如登天,毁灭之却易如反掌。
    无法理,无明辨,无尺衡,结果只会是人人互相倾轧,拼命让自己成为不被欺负的那一部分。而随着私心而生的争斗、诡谋、野心,会将所有人都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乔景缓缓地长叹了一口气。
    她觉得自己很软弱,因为她在气头上想的是等她回京后一定要将这儿的乱相告诉爷爷,让爷爷派人到这儿来整治。
    但是她刚刚想到,不管是岑寂还是宋衍都不会像她这样想,他们肯定想的是如果可以,我要来亲手结束这儿的黑暗。
    哪个读书人不会这样想呢?
    读书明理为的是什么,为的不就是为万世开太平吗?
    乔景在羞愧中感到了一丝难过。
    如果可以,她也想整肃清明,纵横捭阖。
    可惜她不可以。
    而且从古至今女子一直不可以。
    一念及此,她觉得自己骤然堕入了一片更为浓重的黑暗。
    “会好的。”
    正迷茫间,裴舜钦握住了她的手。裴舜钦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她浅浅一笑,扣住了他的手指。
    她轻声问:“会好的吗?”
    “会。”裴舜钦看着她平和而坚定地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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