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他进来。”苏锦缓缓放下手中书册,一袭玄衣自外殿入内,仍是带着青面獠牙面具,朝她单膝跪下,一手撑地,一手搭在膝盖上,低头道,“夫人。”
    “四平,我同长翼说会儿话。”苏锦吩咐。
    四平连忙应声。
    四平出了殿中,却未走远,就在殿外候着。殿中声音传来,四平眼中眨了眨,似是到如今,还称呼娘娘作夫人的,也只有长翼一个……
    四平微微低眸。
    丰和殿内殿,长翼没有起身,依旧这般单膝跪着,低沉的声音道,“侯爷还在大理寺暗牢,但让青木去了公主府……”
    苏锦缓缓垂眸,良久都未说话。
    长翼亦未起身。
    窗外,阴天变作了小雨,淅淅沥沥落在宫中的琉璃砖瓦上,也落在五月间的草木葳蕤里。
    ——“阿炎,容家都没了,英国公府也没了,安平同容鉴本就不是一处的人,她的心思在宴书臣身上,你成全他们,放安平离京吧……”
    ——“她来寻过你了?”
    ——“她是来寻我帮忙,将宴书臣关起来,不让他入宫见你,不是来求我保全她性命的……她救过柏远的命,也护过我和孩子……炎哥哥,法外尚且开恩,是我们欠安平的,你对宴书臣的所有封赏,都比不过留安平一条性命。”
    ——“容家的后人也是无辜的……”
    ——“炎哥哥,安平会不会生乱,你心中其实知晓,若非如此,你何必犹豫?”
    ——“……阿锦,哥哥听你的。”
    耳畔的细雨声敛去,苏锦眸色黯沉,低声朝长翼道,“我知晓了。”
    长翼抬眸看她,“夫人问吧。”
    他似是猜出她的心思。
    苏锦再次垂眸,修长的羽睫倾覆,“青木手下救人,能救吗?”
    长翼应道,“能。”
    她抬眸看他,“你是柏家的暗卫。”
    长翼沉声道,“长翼只听令于夫人……”
    苏锦缄默良久,长翼一直看她,待得她要开口,长翼才出声打断,“夫人,真要与侯爷冲突吗?”
    他提醒。
    苏锦轻声道,“阿炎想未必想杀安平,是不得不杀;安平未必想乱,是旁人怕她会乱,他既做他该做的事,他想做不能做的事,我来……”
    长翼眸间复杂意味,起身时,忽得问道,“夫人,若有一日,侯爷终是生了帝王之心,夫人还会与侯爷冲突吗?”
    苏锦看他。
    长翼不待她开口,拱手低头,“长翼告退。”
    转身离了殿中。
    苏锦低眉,目光空望着香炉处,脑海中,皆是昨日见安平的时候。
    “我若同宴书臣一处,柏炎会杀了宴书臣。”安平沉声。
    她笃定,“阿炎不会。”
    安平低声道,“今日不会,明日会;即便他不会,他在朝中的心腹幕僚也会;他日日听,听得多了,久之久之,一定会。苏锦你信我,我自小长在帝王家,见多了兄弟反目,君臣猜忌,越是信任过的人,才越容不下对方背叛,觉得对方背叛才会下越重的手。宁肯错杀一个或许会造反的人,也不会心存侥幸留下这个人,柏炎也不例外。”
    她噤声。
    安平上前,诛心问,“苏锦,若柏炎日后同容鉴一样醉心权势,你可会同傅瑶一样?”
    苏锦斩钉截铁,“不会。”
    安平饶有兴致看她,眸间笑意。
    苏锦轻声道,“他若蒙蔽了双眼,我会做他的眼睛,替他看;他若铤而走险,我会挡在他跟前,替他拦下自己,只要我在他左右。”
    安平缓缓敛了笑意,“苏锦,他眼下肯听你的,但这后宫之中未必永远只有你一人,他若是有一日不肯听你的,你要怎么办?”
    苏锦低眉笑笑,朝她莞尔,“若有这一日,我会离开。”
    安平轻叹,“阿锦,柏炎应当珍惜你。”
    苏锦亦看她,“安平,你同宴书臣一道离京吧,他会愿意的……”
    安平笑笑,“我不愿意!苏锦你信吗?宴书臣是我在世上,最不愿拿来冒险的人……我们在不在一处,又有何重要呢?如果在一处,要每日赌上他的性命,那我宁肯他每日见到的是清晨阳光,微风和煦,我愿意……”
    苏锦收回思绪,眸间淡淡氤氲。
    柏炎分明答应了她,留安平性命的。
    她不信,他会骗她……
    “娘娘……”四平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苏锦敛了眸间氤氲,“怎么了?”
    四平恭敬道,“娘娘,二公子来了。”
    运良?苏锦鼻尖微红,嘴角却微微扬了扬。
    “末将见过娘娘。”苏运良入了殿中,步步巡礼。
    苏锦错愕,“这是做什么?”
    苏运良继续拱手低头,“娘娘,君臣有别,末将是娘娘的弟弟,旁人更是多少双眼睛看着,末将又不是小孩子了,不能给娘娘添乱。”
    苏锦轻笑,“好了,四平不是外人。”
    苏运良这才抬眸,四平亦低眉笑笑,这才道,“娘娘同二公子说话,奴家守在外面。”
    苏运良这才看清她眸间水汽,“姐,谁惹你生气了?”
    苏锦伸手敲敲他的头,“没有,刚睡醒,打了呵欠。”
    苏运良才咧嘴笑笑。
    “近来都在做什么,现在才看你姐姐。”苏锦一脸‘责备’。
    苏运良挠了挠头,“姐,姐夫让我留在京中禁军……”
    应当不怎么情愿。
    苏锦问,“京中禁军不好吗?可以随时见你姐姐,就这么不想见你姐姐啊?”
    苏运良轻咳,“哪能,我自然是日日都想见到我姐,只是我不想呆在京中禁军里,好男儿志在四方,早前在朝阳郡,见到多少人一腔赤诚,保家卫国,姐……”苏运良郑重道,“我想去北关。”
    “北关危险。”苏锦语重心长。
    她亦能想到柏炎为何要留运良在京中,京中禁军是最安稳的,又在身边,她时常可以看到,不必记挂。
    这分明是柏炎的意思。
    苏运良不假思索,“危险又如何?军中之人,自当精忠报国,便是战死沙场,也是我辈荣幸,姐,你没看到在北关战场上,我也想有一日,能同姐夫一样,做一个顶天地里,能带威武之师的人!姐,你帮我同姐夫说声好不好?他只听你的……”
    苏锦忽然觉得,运良真的长大了,亦有自己的想法,不会轻易被旁人左右。
    “过来。”她唤了声。
    苏运良上前,她同小时候一样摸了摸他的头。
    他笑笑,小麦色的肌肤不似早前白皙,却壮实高大了许多,颈间还有伤痕在,应是吃了不少苦。
    苏锦轻声叹道,“怎么突然就长大了?”
    苏运良笑笑,“我都是舅舅了啊!”
    兀得,苏锦笑开。
    苏运良亦笑开。
    稍许,苏锦才敛了笑意,轻声道,“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柏炎那里我会帮你说,但是同样的,你要征得祖母和娘亲的同意才能去。”
    她松口,苏运良欢呼,“自然!姐,今日晨间姐夫吩咐我回趟平城,说眼下京中差不多动乱平定,安稳了,让我去接祖母和娘亲来京。我这做舅舅的,怎么也要看到外甥和外甥女之后再去北关吧。”
    苏锦却怔住。
    苏运良笑道,“姐,姐夫是真心待你的,他事事都想到你,这一路从北关回京,途中一刻都不耽误,怕留你一人在京中多呆一日。你没见到,每一道从京中送回来的消息到他手中,他有多紧张。姐夫说的最多的,便是要赶回京中,陪在你身边,看孩子出生,怕你自己一人害怕,他在,你就不怕了……”
    苏锦鼻尖微红,眼角的氤氲溢了出来。
    ……
    小雨转成中雨,中雨转成大雨,大雨又至骤雨。
    内宫门处,主事太监和禁军守卫都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这么大的雨,又闪电,又打雷,娘娘非要在这里等陛下,怎么哄都哄不走。
    这眼下要是淋湿了,染了风寒什么的,陛下不可得将他们抽筋扒皮了去。
    遂各个愁眉苦脸着,只有长翼在一旁淡然候着。
    苏锦来回踱着步,不时望着中宫门的方向来的马车,好几辆过去了,都不是。
    等眼前终于一辆马车驶来,主事太监道,“是陛下的马车!”
    苏锦从白巧手中接过伞,朝着马车迎上去。
    “娘娘……”白巧知晓她惯来怕寒,脚沾水就透心凉的,眼下,白巧也知唤不住。
    侍卫惊呆了,也吓住,连忙将马车停下。
    柏炎睁眼,“怎么了?”
    侍卫道,“陛下,娘娘来了。”
    苏锦?柏炎眉头拢紧,撩起帘栊,果真见她撑着伞上前。
    “胡闹!”柏炎恼火。
    当下便让侍从递了伞,自己撑伞快步上前,侍卫也不敢跟上。
    似是怕她多走,他步履很快。
    暴风骤雨,他脚下都已湿透,何况她!
    见他跑,苏锦也跑。
    脑海中,全是长翼方才的那翻话——撵上青木了,青木说,侯爷让他悄悄送安平公主出城,不要再让旁人知晓,亦不要让夫人知晓,若是风声不小心走露,人就出不了京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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