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雁听罢,眼光不经意觑见熙玉悬于腰间的荷包,正是自己绣的那空心梅花的,一时羞得面红耳赤,忙不迭拿了丝帕掩面而走。走了几步,又情不自禁停下脚步,娇怯怯地回首一望,只见熙玉尚且伫立于原地,一手负于身后,目不转睛地凝眸伫望自己这方。见熙玉的眼光撞向自己,便又忙不迭回过头去,亟亟地跑开了。而孰不知正是那顾盼间的一脉柔情蜜意,看得熙玉心摇目眩,那一缕缕摇荡的情丝,将熙玉缠了个结结实实,自愿作了那缚中之茧。
    而正因有了这点情思,兼了那书雁又为自己业师世铭之女,熙玉心里便尤添无数的亲近之情,何况又是自小相识之女,不比那外间连面亦未见过的闺门女子,全凭媒妁之言,全无信用。如此一来,熙玉心下便存了非这杜书雁不娶之心。然亦晓如今自己长兄一手掌家,自己亲事自由长兄定夺,断非全凭己心便可。而熙玉素来敬畏煦玉如父,自不敢将自己心仪书雁的心思透露丝毫令了煦玉知晓,更不敢当面向煦玉提出这桩亲事,遂此事亦只敢藏于己心,独自咀嚼。未料不日前,熙玉偶闻杜世铭在煦玉跟前提起,道是自家小女亦得十四岁,及笄之年将至,亦待字人,托煦玉代为留心物色一番。煦玉闻言自是应下,只不知一旁熙玉闻罢这话,登时便如惊弓之鸟一般,无所适从、心急如焚。一面忧心世铭就此寻了媒人将书雁字了他人,一面又恐煦玉斥责自己擅专,不敢开口对煦玉表白心迹。遂自闻知此信之后便束手无策,终日惶惶难安。
    一日,熙玉前往荣府请安,入园中见了回黛玉。之前在外间书房煦玉跟前请安之时,熙玉尚且能够自持;待此番见了黛玉,放下拘谨矜持之举,方露出一脸忧心忡忡之色。黛玉见熙玉眉宇常蹙、神色凝重,遂开口问道:“熙儿可是有那烦心之事?”
    熙玉闻罢,本欲支吾搪塞一回,不料竟为黛玉猜了个正着:“弟弟可是为了雁妹妹之事烦心?”
    熙玉一听此言正中下怀,骇得脸色骤变。而黛玉此言本为试探,待见了熙玉反应,便知自己猜得□□不离十,遂又道:“可是我说对了?弟弟当真心里有着雁妹妹,上回我将那荷包之事告知于你,倒惹她来抱怨我。然我见你二人之景,自怕怨是假,有情是真……”
    熙玉见此事黛玉已然知晓,方不再隐瞒,照实说了:“弟心中确对雁妹妹有意,况其又为杜先生爱女,弟欲娶之为妇。然近日又闻先生正托哥哥为雁妹妹寻亲,弟恐错失这桩亲事,又恐哥哥嗔怪我等擅专,不敢就此向哥哥剖白,兼了弟亦不晓雁妹妹心中对弟有无情意,正不知如何是好,遂亦是僝僽……”
    黛玉闻言沉吟道:“若说雁妹妹之意,依了我看,对弟弟绝非无情无意、漠然视之,姑娘家的心事,我们总能猜到几分,何况她素昔与我相厚,我绝无错看,这倒无需忧心……只弟弟之言亦是在理,此事万不能就此告知大哥哥,若是由你我当面对哥哥直言,无论哥哥首肯与否,皆会责怪我等擅专越礼,僭了他行事,如此只怕弄巧成拙,本能成之事亦不能够了。此事还需寻一妥当可信之人从旁劝说,又是哥哥素昔倚重信任的,此事方成。然却是请谁代为劝说的好?……”说着又寻思一回,登时念起一人,遂道,“此事莫若珠大哥哥不可行!”
    一旁熙玉听罢这话亦是拍手称是:“姐姐所言甚为在理,为何弟之前未曾想到!若说有一人能堪当劝说哥哥之任,且哥哥对此人素来倚重,此人莫过于珠大哥哥!二位哥哥自小相知,又两情相笃,珠大哥哥之言,哥哥是断无不依的……”说着又忆起一事,遂迟疑道,“只如今我们尚且不知珠大哥哥可愿相帮,若是珠大哥哥亦不认同弟这门亲事,惟以哥哥之意马首是瞻,我们又当如何是好?”
    黛玉对曰:“弟弟之忧不无道理,然在我看来,珠大哥哥却断非那等古执拘泥之人,对婚姻之事向来看得很开,否则亦不会允了自己手下的家人奴才自奔前程、自主择亲,何况这府里宝二哥哥若非得他放任,何以能如此这般惟与姊妹混迹一处而不思取试入仕之途?若是换作大哥哥,可能允了宝二哥哥这般?由此珠大哥哥自是个与别个不同的……”
    熙玉闻言深以为然,心下思忖一番从前自家长兄手持戒尺敦促自己诵书习学之事,至今仍是心有戚戚。正想着,便听黛玉又道:“依我说,此番不若这样。熙儿寻大哥哥不在那外间之时,单独面见珠大哥哥一回,将你对雁妹妹心意并了这桩亲事的考量悉数告知珠大哥哥,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若是珠大哥哥允了,愿从旁助你,便再无不妥之处。”
    熙玉听罢连声赞扬,道是:“不愧是大姐姐,冰雪聪明,所言甚是!”
    黛玉闻赞,笑曰:“我这不过是与二位哥哥相处多年,从旁观之,自是旁观者清;你一月不过半数日子居于此府,之前因取试之故皆为大哥哥拘束着,这些家事,你又如何知晓。”
    煦玉颔首称是,随后又道:“见姐姐行事自有主张,想必对了自己亲事,亦有一番考量罢。”
    黛玉闻罢这话,却垂了头,将手中丝帕搅紧,喃喃道句:“我哪有这般好命的?我之事不过全凭哥哥处置罢了,哪有我插手的余地……”说着又抬首淡笑道句,“此番熙儿你亦是赶在哥哥之前,得了先机。若是哥哥对你之亲事已有安排,此番便是你我费尽心机,亦是枉然。”
    熙玉闻言此言叹了回气,心下很是庆幸了一番自己此举,二人又闲谈几句,熙玉方告辞去了。
    ?
    ☆、第七十八回 情有独钟公子提亲(四)
    ?  之后一日,熙玉方按之前计划,择了煦玉出门之日,寻了贾珠单独面谈,贾珠见状倒颇感意外,不知熙玉单独寻了自己所为何事。贾珠命润笔奉茶,又请熙玉在自己对面炕上坐了。熙玉本欲推辞,只道是素昔见自己大哥哥常坐了这座,自己不敢僭了。贾珠则道:“大家皆是弟兄家的,何必拘礼于此?”说着又指了指自己身旁之处,笑曰,“何况你哥哥常坐这处,哪有坐我对面炕上之时?”熙玉闻言,方才告了僭越,往炕沿上坐了。
    随后熙玉方道明来意:“此番弟前来叨扰珠大哥哥,乃是有一事欲与大哥哥相商,恳请大哥哥指点迷津。”
    贾珠闻言便闻何事如此郑重。
    熙玉方将自己欲娶杜世铭的女儿杜书雁之事说了一遍,贾珠乍闻此事,心下纳闷此乃林家家事,怎的竟来求了自己插手。转念一想方又了悟,只怕是跟前幼弟欲自主娶妻,又怕头上长兄反对,方求自己来说合的。而按了煦玉脾气,这姐弟俩亲事若是欲自作主张,煦玉是绝无赞同的可能。虽说贾珠对熙玉自主择妻之事并无反对,然亦有自己的考量。只道是自己虽与煦玉成亲,自己当是林家大少奶奶;而又因自己实为男儿身,对内宅之事难以插手,遂这林府的内宅管事之权,少不得将落到这林家二少奶奶手中。这未来的二少奶奶若是一素昔心内藏奸、一味使恶,兼之又无治家之才,惟以贪吝克啬为好之人,这府里又没个人制衡,还不将这林府都翻过来。可知古往今来多少兄弟阋墙反目之事,莫不是因了枕边媳妇调唆嚼那舌根之故,遂对了熙玉娶妇之事,贾珠亦是慎重。
    念及于此,贾珠方道:“此系弟弟终身大事,若是有甚我能相助之处,我亦是无不尽心的。只如今棘手之事便是此事若非出于你哥哥授意,他怕是万难应允。此外,令我出面劝说,若是我周遭哪个姊妹,平素相熟之人,对那品貌德行皆熟识的,我亦不拒为弟弟作这说客。然此番我对了这杜姑娘一无所知,不独不知其人品才智,便连面亦未曾见过,如何敢做这担保?”
    熙玉闻言忙道:“大哥哥若是担忧雁妹妹品貌才智,倒全无可忧虑之处。这雁妹妹自小随杜先生居于我府,与弟朝夕照面,彼此甚为相熟。且不单论弟,便是弟长兄并了长姊,对了雁妹妹亦是相熟的,长姊更与之情同姊妹。兼了此女又是弟业师之女,自小得师母亲力相授,德才兼备。若非因了此故,弟亦不敢贸然前来劳驾珠大哥哥。”
    贾珠听罢此话方放心些许,遂又问道:“如此你哥哥素昔对了这杜姑娘是作何评价?”
    熙玉则答:“雁妹妹但凡遇着我哥哥在场,倒也说话不多,惟静处一旁。哥哥虽未多加赞语,然平素却从未道过此女不是。姐姐倒常称赞了此女为人心灵手巧,恭顺温良。”
    贾珠遂颔首道:“此番得弟弟担保,我倒有些信心了,想必得你姐弟二人一并赏识之人,定不是个不好的。”
    熙玉谢过了,随后便听贾珠道:“此番此事欲成,倒也不是难事,只弟弟万不可事先对你哥哥提起此事。弟弟且先回林府,将你求亲之意私下先行告知杜先生。若是杜先生允了你二人这门亲事,便请杜先生聘了人向你哥哥提亲,如此此事便不是你们二人私情,亦未僭了你哥哥去,乃是先生求亲之意了。如此一来,你哥哥但凡对杜家并了杜姑娘无甚反对之处,大抵亦不会十分反对此事,加上我从旁劝说,便定无不成之理。”
    熙玉一听,随即立起身作揖道谢:“珠大哥哥此言甚是,可谓得君一言,胜过我等自行绞尽脑汁。此番弟便依大哥哥之计,回府与杜先生相商。想来先生近日里亦有为女寻亲之意,正将此事托付了哥哥。若此番由先生向哥哥提亲,亦正应了前日先生之言。”
    贾珠闻言颔首,心下欲打趣熙玉一回曰对自己府里同居一屋檐下的小姑娘情有独钟,然转念一想熙玉为人素来拘谨古执,一板一眼之处较了煦玉更甚,不常与人玩笑,遂将打趣之心息了。两人又说了些闲话,熙玉方辞了贾珠回府。
    之后诸事便如计划那般,由熙玉先行与杜世铭提亲。杜世铭闻熙玉道曰心仪自己之女,爱其知书识礼、恭顺贤良,与之自小相识,素有情愫等语,亦是大感意外,不禁生出几分受宠若惊之感。却说之前世铭自己亦与夫人私下谈论此事,尝玩笑曰自己膝下仅此一女,虽非大家闺秀,亦属小家碧玉,自己难免偏疼些许,欲为其谋得一门上好的亲事。想来林熙玉乃自己门生,自他五岁起,自己做了林府西席,教导至今,对其为人智识是无有不知的。何况林家诗书传家,家学渊博,家兄更为朝中二品大员。林熙玉虽不及其兄,然较了他人,那是过之而无不及。若是能为爱女谋得如是之夫,便是再无不满的。然话虽如是说,不过亦是与夫人一时的玩笑之语,心下自知林家乃豪门贵胄,自己父辈不过是名秀才,如今自己亦不过是一介从五品侍读,与林家相较,门第家世相差悬殊,林煦玉又如何能允?
    然不料此番竟闻熙玉主动上门提亲,欲娶自己之女。那世铭闻言如何有那不愿之理?自是千情万愿的,随即开口问道:“书雁为为师之女,哥儿乃为师学生,为师自是无有不愿的。只为师自知家世门第不及贵府远矣,此番哥儿提亲,令兄可是赞同?”
    熙玉闻言只得如实回答:“此番学生提亲之事尚且不敢禀明哥哥,亦不知哥哥之意。”
    杜世铭听罢这话则蹙眉问道:“若是令兄不欲应允,哥儿又当如何是好?”
    熙玉则道:“此虽系学生亲事,却不敢就此由学生出面向哥哥提起此事,恐哥哥责学生越矩。此番先生若是允了这门亲事,学生烦请先生且先行请了媒人向哥哥提亲,如此便断不会是弟僭了哥哥,乃先生与哥哥商议之事了。哥哥若是许了,此事便就此定下,万事无忧;若是哥哥不允,届时学生再寻别计。想来先生既为我业师,乃林府西宾,哥哥又如何会就此不顾了先生颜面,轻易驳斥了?”
    杜世铭听罢这话,心下虽无十成把握,然亦觉既欲为爱女谋得良姻,自己少不得拼了老脸前往谋求一番,方不负自己拳拳爱子之心。遂就此应下。只道是待煦玉归府之时,便着人前往煦玉跟前提亲。
    熙玉闻言,又献了一计曰:“此番先生有所不知,学生前来与先生商议之时,已将此事告知与珠大哥哥知晓,求珠大哥哥替学生说合,从旁劝说哥哥一番。遂此番先生不若寻一日哥哥在荣府与珠大哥哥一道之时,当二人之面提起此事,哥哥饶是有那反对之意,亦有珠大哥哥替学生说情。”
    杜世铭闻罢此计,亦是认同。遂之后方依言寻了煦玉在荣府之日,着人前往拜见。
    却说此番杜世铭对于择何人为媒分外慎重。按理,若是欲说媒成功率高,当选那与煦玉亲厚之人,如此贾珠当是不二人选。然因了贾珠与林家关系太过亲厚,若由贾珠出面,则显得此乃贾珠与熙玉杜世铭一道事前合谋所为,自是不妥。其次,若论与煦玉的亲疏关系,孝华作为煦玉盟兄,亦是上佳人选。然杜世铭则道自己与了侯大才子素昔无甚交情,如何能请得动?遂寻思良久,方请了熙玉同年,亦是当初前往汇星楼寻觅才子笔墨的金榜状元、如今同职翰林的李文田为媒,前往荣府煦玉跟前说亲。李文田因了此乃上司之请,同年的人情,何况又是前往谒见才子兼二品大员,又何乐而不为?遂欣然应允。
    当日,李文田受杜世铭指示前往荣府拜访。彼时煦玉正与贾珠坐于院里内书房中,煦玉搂着贾珠坐在自己膝上,贾珠则一面剥着荔枝喂进煦玉嘴里,一面说道:“……此番我数着,你一日惟可吃五颗,吃多了定会上火。”
    煦玉则道:“便是吃六颗,又有何不可?”
    贾珠对曰:“不许!我可不允你再因了饮食无度,将自己折腾得躺下了。”
    二人嬉闹了一回,方转而谈起他事,贾珠说道:“方才老太太唤了我去,果真是为了询问黛丫头婚事之事,我将尚书大人求亲之事告知与她,自己又添了些话,亦不知老太太此番信了多少……”
    煦玉闻言正待细问,便见一小丫头进来通报曰:“二门外家人来报李文田李大人欲拜访少爷。”
    煦玉听罢疑惑:“李文田?不正是那与熙儿同年的状元,如今点了编撰的?他来寻我做甚?”
    贾珠乍闻此话,倒也不以为意,又将一颗荔枝喂进煦玉口中,随口道句:“大抵此人便是慕才子之名,前来瞻仰一番罢了。”
    煦玉只道是自己与李文田不甚相熟,素无交集,不愿面见此人。贾珠则忽地念起一事,问那丫头道:“可知李大人前来所为何事?”
    丫头回道:“据二门外的小子道,赖管家将李大人迎入外间书房,李大人道是为林小少爷而来。”
    煦玉闻言仍是不解,贾珠已是恍悟,忙不迭将手中端着的水晶碗交与身旁的冷荷,从煦玉身上立起身来,又拉了煦玉起身,说道:“既为熙儿之事前来,想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玉哥需前往面见一番,且看他是何来意。”说罢便吩咐素云碧月将衣服取来,二人着了冠带前往外书房见客。
    那李文田见珠玉二人到来,亟亟起身见礼,双方礼毕入座,煦玉即询问李文田来意。此番李文田先行致歉,曰:“贸然登门拜访,叨扰之处还望见谅。”随后又道了些仰慕的话,方道出真实来意:“学生今次登门,乃是奉上司侍读杜大人之命。杜大人有女正待字闺中,欲为其谋得一门亲事。杜大人正居于尊府,与大人素来相熟情笃,颇有渊源,知晓大人胞弟与其女年龄相仿,遂方令学生前来大人跟前提亲。”
    贾珠闻言,倒也正中下怀。煦玉乍闻此言,却是大感意外,未料彼时杜世铭惟请自己替闺女代为寻觅适宜夫婿,何以如今却径直聘了媒人前来提亲,道是欲将闺女嫁与熙玉,登时心下涌来千种思绪,遂不知如何作答。
    此番一旁贾珠忖度煦玉情绪,见煦玉蹙眉,面上是若有所思之状,虽不见愠色,然亦不见欣然之色,心下暗忖自己需得知晓煦玉作何之想,方好出手应对。遂只得从旁代为搪塞一番,道是:“此番事出突然,还需思量,不可贸然定下。李兄还请暂回,待此事有了定论,方置席邀杜李二兄来此相商。”
    李文田闻罢此言,知晓此事尚有转圜之地,此行亦不算有辱使命,遂便也起身告辞,贾珠命赖大将人送出府。
    这边贾珠则对煦玉说道:“此番玉哥对了这门亲事是作何之想?可有甚不妥之处?”
    煦玉则答:“据实以告,我实感意外,未料杜志恒竟寻了我提亲,欲嫁女与熙儿。更不想熙儿竟对了杜女有情,此事若非他本人有意,杜志恒如何会就此上门提亲!念及此子竟背后私定终身,我便心有不忿。”
    贾珠闻煦玉之言,虽对熙玉私自与杜家定情之事多有埋怨,然言语中却并无对杜家抑或杜女的不满,心下倒有了把握。又欲确认一回,方问道:“如此玉哥对了杜家并了那杜姑娘,可是有甚不满之处?”
    煦玉听罢此问方沉吟答道:“若说这杜姑娘,我亦曾见过,生得眉清目秀,为人倒也恭顺知礼,据闻亦是知书识字、女红娴熟,如此我倒无甚不满之处;只这杜家,家底到底浅薄了些,杜志恒虽得入朝堂,然其父仅为秀才,祖父以上俱为白身,未得功名。若论门第,可不计较其清贫,嫁资匮乏,但需得是书香有德之家。我林氏一族至祖父封袭四世,吾父即以科第入仕,吾母乃国公之女,吾‘妇’乃国公之孙,进士五魁。至吾弟娶妇,何以竟与我相差甚远……”
    贾珠闻言转身伏在煦玉身上,伸手点着他的嘴唇打趣一句:“若我并非国公之孙,你当初便不会‘娶’我?”
    煦玉笑曰,不答反问:“若你当初并未生于此地,有这等因缘,你我二人又当如何相识相知,进而作了同窗?”
    贾珠听罢,虽觉此言大有可商榷之处,然亦不知如何反驳,只得道句罢了,又道:“你之言有理,然依我看来,熙儿此事当需从长计议。杜家虽家世稍逊,然这杜姑娘你亦曾谋面,大抵是个好的。我虽‘嫁’与你,然到底并非女儿身,无法执掌内宅,待黛丫头出嫁,内宅诸事少不得将全权委任与弟媳妇。若是不慎娶了那德行欠佳之人,恐内宅之中将永无宁日……此番依了我看,与其计较家世门第,不若娶个贤惠有德的,能做那贤内助,如此方无后顾之忧。”
    煦玉闻言,亦是颔首称是。
    贾珠又道:“何况此事最大的益处便是这杜姑娘是你素昔熟识之人,不若那由得媒妁口说无凭之人。她父亲又是熙儿业师,林府西宾,这桩亲事之中想必不少那师徒情分,遂已并非是一普通亲事。若是此番贸然将此事推拒了,岂非连师徒情谊亦一并损害了?”
    煦玉道:“此正是我难以决断之处。”
    贾珠则道:“此外据我观之,熙儿与了那杜姑娘又是自小相识,想必彼此之间有些情意。而熙儿别处不肖你,唯独这性子与了你这做哥哥的一般痴执,只怕这段情意亦是难以轻易释怀。你若硬要阻了这桩亲事,便如当年你家老爷太太欲硬阻了你我之事那般,若是如此,只怕你亦是不好受罢。”
    煦玉听罢这话,念及自己与贾珠之事,推己及人,心里方又活动了些许。然一思及此番乃是熙玉背着自己暗地里定下的亲事,便又气不打一处来。遂嘴上仍是不肯放松,直怨熙玉僭越了自己这一兄长,自作主张。贾珠从旁劝解许久,煦玉仍不解气。
    ?
    ☆、第七十八回 情有独钟公子提亲(五)
    ?  几日后,煦玉方将熙玉唤至荣府,将熙玉很是理论一通,道是此番熙玉越礼在先,与人定下私情,僭了自己这一长兄,何况这杜家家世不尽如人意,遂这桩亲事他不欲应允。熙玉闻言登时只如五雷轰顶,唬得七魄去了其六,以为自己这桩婚事铁定无望,忙不迭跪下磕头赔礼道:“请哥哥千万息怒,弟知错!弟知错!……”
    贾珠从旁见状不禁叹了回气,只道是煦玉偏何使这性子,心下虽允了,面上偏生佯怒,唱这黑脸,倒将熙玉骇得半死。
    煦玉则冷冷说道:“此番任你如何分辩,亦于事无补。”
    熙玉听罢,心下凉了个透,随后悲从中来,不禁淌眼抹泪地自述己情:“弟自知自作主张、私定终身有违常理人伦,怨不得哥哥嗔怒责罚。只弟对了杜姑娘亦是情难自禁,弟若娶妇,除却杜姑娘,不做第二人选。弟亦知杜家家世稍逊,然念及杜先生乃弟业师,素昔师徒情分,亦莫可相违。此事未及知会哥哥,亦是恐哥哥不允;次者,若是任媒妁提亲,则恐其中多空口无凭,虚言谎话,遂不若定一与己相熟之人,好过成亲后追悔莫及……”
    煦玉仍是不言。
    熙玉接着道:“此番若是哥哥不许,弟亦不敢心生怨怼,只弟对杜姑娘一往情深,自难轻易释怀。只得于此长跪不起,空对春花明月以怀旧人。”说着作势便要这般跪着不起。
    煦玉闻罢此言,只道是熙玉竟不思悔改,与自己较上了劲,心下顿时添了几许真怒,正待发作,幸而一旁贾珠忙不迭立起身来,步至煦玉跟前揽住煦玉肩膀说道:“这熙儿当真是直肠子,牛心左性,将你哥哥的气话当了真,这如何使得?”
    熙玉闻言尚且不明其意,又听贾珠对煦玉说道:“此番玉哥见了此景当是明白,弟弟跟了你性子一般,用情极专,不为外人所动,若是动了真情,十头牛亦拉不回来的。你又何必偏要出言苛责呢?”随后又转向熙玉道:“弟弟莫要执拗,你且跟你哥哥赔礼,令其息怒。此事你哥哥权衡再三,已是允了,只心头还恼着,不肯松口罢了。”
    熙玉听罢这话,如蒙大赦,只尚还不敢相信,亟亟开口询问贾珠道:“此番弟之亲事,哥哥当真允了?”
    贾珠颔首对曰:“千真万确已是许了。”
    熙玉见状喜不自胜,方才还以为万事皆休,如今竟意外转忧为喜,遂忙不迭先对贾珠叩头致谢道:“多谢珠大哥哥作合!”随后又转向煦玉叩头道,“多谢哥哥成全!多谢哥哥成全!此番哥哥生气,弟自不敢辩白,皆弟不知哥哥深意,还请哥哥息怒!”
    至此煦玉方郁郁开口说道:“此事为兄当与杜志恒相商,他聘请李文田为媒,择日当请他二人前来商议。此事俱由为兄操办,你无需插手。你年纪尚小,此番可先行将亲事定下,日后方择以吉日,正式过门……”
    熙玉闻言如何还有异议,但回一句全凭哥哥做主。闻罢煦玉提及杜家去留之事,熙玉忙答:“如今杜先生的姨太太新添了一位小爷,先生只道是这女儿虽嫁,儿子总需成家,一直寄居咱府上亦非长远之计。遂正请人寻了房子,待女儿出了阁,方领着全家搬出。”
    煦玉听罢颔首对曰:“为兄亦虑及此事,府里本大,亦不多他一家居住,便是欲长此以往居于我府,亦无甚不便之事。如今他既有这般考量,为兄亦不强留。只你亲事之前,府中格局还需大改。如今府里皆是老爷太太尚在之时的局面,然你我兄弟成家,当需重新规整一番。我择日回了府里,寻林缙商议此事。老爷从前的外书房不动,留于为兄;只需将老爷内书房重新修葺一回,将为兄的卧雪听松室搬入即可,太太原居之处为兄虽用之不上,然亦需保留。于西面再另建你之书房……”
    熙玉则道:“无需再行另建,弟居哥哥从前所居原址即可。毕竟此乃林府几世所建,无有不好之处。惟需在西北面弟内书房之后再行建了二奶奶院落便是,如此只可惜西面那一方水池并了竹林,素昔最得哥哥之心。”
    煦玉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为兄素昔虽鲜少食肉,然宅中若是少竹,则顿失雅致。”说着将手中摇着的撰扇收拢,轻敲掌心寻思一回,又道,“此番可命人将邵先生所居花园中的水池凿通,将活水引向府里东面,将东北方下人上夜处拆除,移至府中西北部。借由先生院落外的太湖石,一并扩建为一处花园,再依势凿了水池,广植修竹方可。”说着又转向身侧的贾珠说道,“我素喜趣园之景,此番正可请山子野前来商议。”
    贾珠应下了。
    随后煦玉又与熙玉闲话两句,方令熙玉回了林府。却说彼时熙玉初闻煦玉召唤,莫不心惊胆寒,恐长兄责难,亲事难成。如今待出了荣府,只觉神清气爽,万事遂意,宛如下场高中一般。迫不及待地领着小厮骑马回了林府,将煦玉首肯之事告知与杜世铭,世铭闻言亦是大喜过望,只未料到此番此事竟成,随即便欲亲身前往荣府于煦玉跟前拜谢。然熙玉则道长兄自会择日邀请他并了媒人李文田。又道此番贾珠亦是相助良多,彼时自己为长兄唤去训话之时,长兄仍是心有怨忿,多亏了贾珠从旁劝说,事后当重礼致谢。杜世铭闻言亦深以为然。
    之后不久,煦玉自寻了一日,携了贾珠一道回了林府,既是为与杜李二人商议熙玉亲事,又是为与老明公山子野商议林府修缮之事。
    此番煦玉提出欲出一万五千两白银,作为熙玉娶妻的聘金。杜世铭闻罢只觉瞠目结舌,本以为如自己这等穷官冷曹之家,能攀上与林府结亲,已是上辈子烧了高香得来的福气,睡着了亦会笑醒,如何还指望林家出这许多聘金?随即方开口推却一番,只道是自己寒薄官宦之家,担当不起这般豪奢之举,届时回聘亦是难事,但求不嫌弃了自家嫁妆简薄方是。
    煦玉则对曰既是豪门娶亲,自是不可坏了豪门规矩,自己这一长兄有例在先,彼时娶亲,聘金乃是三千两黄金。自己兄弟娶亲,虽不及自己,然亦不可过简,否则不成体统。何况自己亦不求他家回聘,不过是因情联姻,一切由自家府里操办便是,杜家可谓是万事无忧。
    这杜世铭闻言心下难以置信,暗忖林府至今内宅乏人,未尝闻说煦玉娶亲之事,何来的三千两黄金的聘金之说?何况谁家的小姐结亲是这个价钱,几近赶上皇帝娶亲了。然虽作此之念,亦不敢宣之于口。此番几人商议一回,道是再行请人合了八字,方定下迎亲之日,此乃后话,此番则按下不表。
    而这边荣府亦闻知熙玉就近娶了自家西席之女,亦很是议论了一回,本以为以了煦玉如今的权势地位,自当为自家弟妹谋个更好的亲家方是。只贾母闻罢此事,心下思绪万千,欲再行寻了煦玉商量一回黛玉亲事。然正值此时,孙家向林家提亲的消息便意外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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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九回 各人缘法黛玉出嫁(一)
    ?  却说上回贾珠说到贾母寻了自己前往询问煦玉关于黛玉亲事的态度一事,因李文田来访,此事不及细议,实则当初煦玉于贾母跟前态度暧昧,既不明言反对,亦非认同首肯,遂贾母琢磨不透,只得将贾珠唤至跟前询问。专程屏退了侍奉的众人,只为从贾珠口中探知实情。
    只听贾母道:“之前我曾单独与玉哥儿商议将妹妹嫁与宝玉之事,哥儿言语中多有推托之辞。我只道是玉哥儿这些年皆领着妹妹住在咱府里,在哥儿心里咱府与了那外人,自是不同。何况妹妹自小跟了宝玉一处长大,情投意合。待二人年长,令他二人成亲,莫不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了。何以如今正当我向哥儿提亲,他却百般支吾,不肯爽快应下?珠儿你与玉哥儿向来亲近,感情深笃,你定知此事内|幕,哥儿心里到底如何打算?”
    贾珠闻言自知避之不过,暗叹一句“煦玉啊煦玉,你自己捅下的篓子,如今还要我帮你收拾残局。你不愿将妹妹嫁与宝玉便也罢了,何以我于此费尽心机帮你寻了理由应付老太太,不慎便落得两头不是人”,虽作如此之念,面上仍是强作笑脸,对贾母说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此事原是这般。宝玉为珠儿胞弟,他之婚事我这做哥哥的又如何不关切在意着?遂知晓之前老太太寻了玉哥询问,玉哥不肯明示。珠儿只得自行寻了玉哥来问,待百般催逼,玉哥方才道出实情。原来他不敢轻易应承下妹妹亲事,实则乃是因了有人先于老太太前来玉哥跟前提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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