床铺宽而厚实,羽绒被看着便很轻柔,叶开深陷其中,脸色苍白而双颊驼红,眉眼紧闭,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
    房间里打着空调,他不应该热成这样。
    “说是发烧,但怎么看都像是受惊过度的样子。”瞿嘉为他掖了掖被角,“今天再不醒就去医院了。”
    陈又涵脚步放得很轻,对瞿嘉道:“我陪他坐会儿。”
    瞿嘉看他一眼,没有拒绝,只点点头。
    门被无声地合拢,陈又涵俯下身,手掌轻轻地从叶开额头抚下,抚摸过他颤抖的眼窝和睫毛,顺着挺翘的鼻梁往下,停留在紧抿的双唇上。指腹轻轻地捻过,灼热柔软的触感尚未消失,陈又涵一惊,仿佛从某种着魔的状态惊醒,狼狈地抽回了手。却在这个时候听到叶开在梦里含糊地呢喃了一声。
    心跳漏了一拍。
    ……依稀像是自己的名字。
    “叶开?”他拨开叶开的额发,指腹一遍一遍地描摹着他的眉骨。
    叶开深陷梦魇,无知无觉。
    陈又涵垂在身侧的指尖微颤,更深地俯下身,更温柔地凝视他,心里有两股势力激烈得缠斗着,末了,是哪一方缴械投降了。他低下头,嘴唇轻轻碰了碰叶开的额头。
    免不了自嘲,陈又涵,你什么时候连偷亲这种做贼一样的事情都干得出来了?
    他转身欲离去,手却被一把抓住。
    那一下抓得他心跳重重失速。他几乎是仓皇地转过头,看到叶开的瞳孔空洞而茫然地睁着,像水洗过的黑曜石。
    “……你醒了?”
    叶开浑身都绵软无力,但还是吃力地用尽一切力量抓住他——
    他眉头痛苦地锁着,掌心烫得吓人,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别走。”
    陈又涵冷静下来,与他手掌交握,仔细端详他:“小开?”
    叶开开始哭,是那种无声的哭,表情毫无变化,眼泪就那么从眼尾滑落没入鬓间。
    “我是你弟弟吗?”他问,嗓音嘶哑,好像被烧着了。
    陈又涵直觉他不对劲。他应该立刻叫医生叫护士叫瞿嘉叫保姆叫一切人,但他好像被魇住了,竟然没有出声。
    叶开又问:“你是把我当弟弟吗陈又涵。”他唇角一瘪,开始颤抖,继而真正地哭了起来。
    陈又涵兵荒马乱,俯在他身前不住地擦着他湿漉漉的眼睛:“不是,不是的叶开,我没有把你当弟弟。”他根本不知道、也不敢细想叶开为什么这样问,也无力深究这个答案会什么会如此不假思索地出现。他只是不停地用大拇指抚摸着叶开消瘦下去的两腮,重复地说:“对不起小开对不起,我没有把你当弟弟,从来没有。”
    叶开崩溃地呜咽,惊动了门外守着的护士。她推开门疾冲过来,陈又涵松开手,不着痕迹地后撤一步,看护士摸了摸叶开的额头,道:“他做噩梦了,你出去吧。”
    瞿嘉闻风赶来,见叶开又哭了,脸色一沉,不客气地看向陈又涵:“你怎么他了?”
    陈又涵心想,偷亲了一下算吗?
    没等他回答,瞿嘉便冷冷地下了逐客令,火速安排把叶开送往医院。本着双管齐下谁也没碍着谁的实用经济主义思想,她一个电话打到某位大师那里——
    “嗯,对,做梦,梦里总哭,是不是被什么东西缠上了?……供长明灯是吗,好。……什么?哪个菩萨生日?没问题……”她像谈生意般利落,带着不容分说的强势,一通电话便安排好了一切。陈又涵让在一边,看叶征把叶开抱上车。
    不知是医院的作用还是某菩萨冥冥中的庇佑,亦或者两者皆有,叶开终于在星期一上午醒来了。这次是真真切切的清醒,绝不是梦游般的假醒。他一睁眼便看到了陈又涵,见他倚在窗台边在刨苹果,很耐心,低垂着侧颜,好像在和那根将断未断的果皮较劲。
    叶开静静看了两秒,发出些微动静,惊动陈又涵。
    “醒了?”陈又涵扔下刨了一半的苹果,打开水龙头洗了洗手,擦干后才走向叶开,帮他把病床升起,又在他腰后垫了两个柔软厚实的枕头。
    叶开一眼扫过茶几,很虚弱地调侃:“你给它们军训呢?”
    一连十数颗苹果排成一排连成一线,排头的都泛黄了,氧化得没法看。
    “闲的无聊。”陈又涵心想,你要再不醒,我就开始雕兔子。
    叶开笑:“你无聊就挥霍它们?容易吗长那么大那么甜。”
    他这下确定叶开的确是清醒得不得了了,给他倒了杯温水,看着他喝下,才问:“好端端的怎么病这么重?”
    “做噩梦了。”叶开轻描淡写。
    他穿着医院的病号服,淡蓝色竖条纹,宽大无形,衬得他整个人的轮廓都很消瘦,有一种马上要支离破碎的脆弱感。
    “那你妈给你请大师算是请对了。”
    “……大师?”
    瞿嘉恰巧推门进来。她先是嗔怪地瞪了眼陈又涵,意思是我儿子醒了你居然不第一时间按铃?又在床沿坐下,捋了捋叶开的额发,捧着他的脸:“宝宝,你吓死妈妈了,再不醒妈妈就要去捐钱盖寺庙了。”
    这兴师动众的,叶开只能顺水推舟:“我……我可能撞到什么不干净的了。”
    “我就说!”瞿嘉拍大腿,恨当初不一早就把长明灯安排上。
    天翼选址前曾经找风水大师算过。那儿前身是个民国师范名校,遗址至今还在校内保留。算过风水,依言如何建怎么建,一瓦一木都很讲究。但哪所校园都免不了什么灵异传说,瞿嘉早就想着是不是再去香港请大师来重新实地堪舆下。
    家里人陆续都进来,陈又涵站得越来越靠边,看到叶开被大家很用心地关爱着,他笑了笑,转身出门。
    关门的时候抬眸想再看他一眼,叶开却刚好也在看他,还对他笑了,那意思好像在说等下再陪你。
    谁陪谁啊。陈又涵关上门,靠着走廊雪白的墙壁发呆。
    谁需要人陪便是谁陪谁。绕他妈口令呢。
    陈又涵自嘲地扯松领带,认命了。需要陪的人是他。
    叶征第一个出来,与他寒暄:“没走啊。”
    陈又涵站直身体,点点头。
    叶瑾第二个出来,见陈又涵坐在长椅上,斜他一眼:“你今天很空嘛。”
    陈又涵回:“刚在手机上开完例会。”
    叶通第三个出来,陈又涵趴在走廊窗口想事。年轻人身姿挺拔仪态却潇洒,叶通很喜欢。
    陈又涵余光瞥见他,恭恭敬敬打了个招呼:“爷爷好。”
    “多开解开解小开,他有心事呢。”拍拍他肩膀。
    剩瞿嘉。真能聊。
    陈又涵看一眼手机,过一分钟又看一眼。顾岫发过来一份文件,救命似的打开,结果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人事变动公告,气得语音骂:“这种事也要来找我?”
    顾岫看着oa上的签批流程陷入了茫然。
    终于瞿嘉出来了,见陈又涵还在,吃惊道:“陈总,今天公司没事是吗?”
    “全集团休假一天。”陈又涵吊儿郎当地回。
    瞿嘉噎得没话,听到病房里叶开笑了一声,瞪陈又涵一眼,风风火火地走了。
    陈又涵推开病房门,叶开应付得累了,半靠半躺着,忍不住笑:“你放谁假呢?”
    “我放自己假不行吗?”陈又涵在床沿坐下,手插裤兜架起二郎腿,瞧着不像是陪床的,而是收费陪聊的,计费一到立刻走人的那种。
    “感觉怎么样?”他问。
    “好多了。”
    头发长了,这周本应该去剪,被病一耽搁,过长的刘海垂下,略微遮住了他眉眼。
    碍事。
    陈又涵伸出手,用指尖拨了拨他的额发,心里柔软得一塌糊涂。叶开感官迟滞,但总觉得隐约又闻到属于他的味道,来自那摘了腕表的有力的手腕。他想起梦里唯一一个好的片段,是陈又涵低头亲他。亲也不亲嘴,很绅士地亲他的额头,有一种友达以上恋人未满的含蓄。虽然含蓄,但在那艳丽恐怖的梦境中,这一幕还是让叶开死死抓住不愿撒手。
    叶开眨眨眼:“又涵哥哥,我做了一个梦。”
    “嗯,梦什么了?”
    叶开嗓音沙哑:“我梦到你偷亲我。”
    三十三年的人生中,陈又涵从没有如此狼狈过。他怔愣,按捺住心虚尴尬的本能反应,漫不经心地回道:“我没事亲你干吗。”
    “那谁知道,”叶开低下头,“说不定你把我当伍思久了。”
    “我是瞎了吗把你俩搞混。”陈又涵无语,屈指想弹他额头,半道良心发现改揉他头发,“如果梦到我亲你了,那我亲的就是你。”
    叶开心跳漏了一拍,继而疯狂地鼓动起来,连呼吸都变得短促:“……你亲我干吗。”
    陈又涵看着他,声音很温柔地低沉了下去——
    “或许,梦里的我喜欢你吧。”
    又恢复纨绔姿态:“钓鱼执法啊你,自己梦到我亲你反倒跑来问我为什么?那你又干吗梦我亲你?”
    叶开哑口无言,反唇相讥:“我说了是好梦了吗,都是噩梦。”
    陈又涵张嘴想骂,想了想不能跟病号小朋友计较:“噩梦?噩梦你拉着我不松手一个劲哭。”
    叶开呆了,毫无印象,很怀疑地瞪着陈又涵:“你少污蔑我,我从来不哭。”
    “你问瞿嘉去。”陈又涵轻松扳回一局,抓起叶开的手十指交扣,说:“就像这样,手都拽脱臼了。哭着让我别走,跟我辜负了你似的。”
    不要脸。
    梦里的十指交扣。
    陈又涵内心唾弃自己,却不放手。两人的手指都修长劲瘦指骨分明,交扣在一起,像掌心里捂着一个承诺。
    陈又涵小时候没少牵他。很小的时候,他伸一根手指,叶开拽着,跑三步才能跟上他一步。再长大点偶尔牵着,带他吃冰淇淋。吃一嘴蛀牙,气得瞿嘉派人二十四小时盯着叶开。上初中后就不合适了。在西湾时候牵住他,是时隔多年。但感觉为什么会变了?那时候他牵过他,便想抱他,像男朋友那样,紧紧地拥抱他。
    叶开挣动了一下,想抽回手,陈又涵先松开了,可是心里犯浑,又顺势轻轻握住他半个手掌,撒赖般懒洋洋道:“哭过了就不认了是吗?你还问我是不是把你当弟弟。”
    叶开猝不及防,呼吸一瞬间忘记了,问:“……那你……怎么回答的?”
    “想知道啊?”陈又涵俯身靠近他,气息吹拂在耳廓,低沉而温柔地使坏:“那得看你是不是把我当哥哥了。”
    第25章
    宁市的雨下得没完没了,有时候一天能下五场,前一秒还艳阳高照,后一秒就狂风暴雨。中央空调安静地运转,雨水打在高空落地窗上,形成一圈一圈的波纹。叶开穿着短袖t恤,对陈又涵凌乱的房子束手无措。一米高的纸箱三三两两地摞在一起,衣帽间已经空了,剩下一堆鸡零狗碎的玩意儿。他小心翼翼地绕过满地杂物,走向半开放式的厨房。陈又涵在厨房里给他做饭。他偶尔下厨,但厨艺不错,这会儿在给叶开煎羊排,吊儿郎当的,指间还夹一支烟,握着铲子的样子显得很游刃有余。
    叶开给他当了一上午的搬家苦力,此刻饿得有点头昏脑胀。他大病初愈就被剥削,觉得陈又涵好过分。
    “陈又涵,你干吗不找几个下属帮你收拾?”他揉揉手腕抱怨。
    “我对展览自己的私生活没什么兴趣。”瞥见叶开的动作,“手伤到了?重的东西放着别动,等会儿我来。”
    马后炮。
    叶开抱臂倚着中岛料理台看他几秒,想起上回他给他煎阿根廷红虾出了错,手忙脚乱的把烟灰都抖了进去,入口的时候总疑心有尼古丁的味道。这男人看着精致得不行,实际上有时候也挺糙。他微微一笑,故意问:“又涵哥哥,今天是大卫杜夫煎新西兰小羊排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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