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又涵靠着墙,听到“小花老师”四个字时终于没忍住勾了勾唇。他低头点烟,在窗外静静听完了叶开的第一节 课。
    有长长的红色的跑道,有高高的锃光瓦亮的旗杆,有整洁宽敞的教室,没有白蚁蛀虫的原木色课桌,可以上下拉动的大黑板,茂密的树林,漂亮的乔木灌木,鹅卵石砌成的小径,风在里面会呜咽的体育场……陈又涵掸了掸烟灰,低头笑。小花老师,你把新学校描绘得这么好,真的很让我为难啊。
    第70章
    课散, 叶开和郁敏敏结伴闲聊着步出教室。学生们都回家吃饭, 支教的大学生们村里有单独安排。郁敏敏邀请他一起, 但随即发现了在操场上抽烟等人的陈又涵。他这种气度打扮的人出现在这里很违和, 郁老师心中立刻就猜测他是为叶开而来。
    “郁老师。”陈又涵掸了掸烟灰, 和她客气地打招呼。
    郁敏敏很诧异, 她和陈又涵是第一次见面。
    “方便的话, 我想和小花老师说两句话。”
    郁敏敏噗地一声笑出来,转向一脸黑的叶开:“小花老师, 我们的食堂就在那边——”她指了指山脚下的一栋两层民宅, “我就先过去了。”
    没等叶开点头, 陈又涵抢占先机地说:“不用等他,他和我一起吃。”
    郁敏敏走了,叶开冷冷地说:“谁要和你一起吃?”
    陈又涵给他递过一支烟:“带你去吃汽锅鸡好不好?他们那家口味有点重,你吃不惯的。”
    叶开接过烟, 没应声。
    陈又涵按下打火机:“别这么别扭, 上次亲你是我不对。”
    叶开低头抿了一口, 听他说完脸色更黑了。
    “瞿嘉放心你一个人来这边?我以为她最起码会派个助理给你。”陈又涵自然而然地揽了下他的肩,又很快放下:“这边走。”很绅士,只是给他带路,分寸很恰好地在商务礼节之内。
    太阳升得老高,把湿而松软的泥巴路晒得干掉,路边都是马粪和牛粪,有些已经在长期的风化变成草籽。叶开跟在陈又涵身后,他穿一身浅灰色的冲锋衣和户外工装靴, 拉链拉到顶,看上去比职场里年轻了几岁。不是真切看到他出现在这里的话,他真的想象不到陈又涵在乡下的情景。
    “你之前来过这里?”
    “考察的时候来过一次,动工的时候也来过。”陈又涵三两步跳下一个很滑的斜坡,冲叶开伸出手。
    叶开没搭理他,固执地要自己下去,第一步还好,第二步鞋底打滑直接摔了个屁股蹲儿,两手条件反射地去撑,结果被砂石磨出了一片浅浅的口子。他被摔得懵,一脸郁闷地看陈又涵笑得放肆。陈又涵再度伸出手,懒洋洋地问:“这就是你所谓的放下了?”叶开拍掉他的手,忍痛自己撑着山坡爬了起来。
    “别这么犟,你就当我是个路人甲。”陈又涵抓住他胳膊,捏着手掌看了眼,从口袋里摸出一片独立包装的湿巾,“自己来?”
    叶开接过撕开,擦去掌心的沙土。陈又涵又想帮他拍掉身上的脏东西,但到底敏感,没好意思下手,一抬下巴:“屁股拍一下。”
    什么乌七八糟的!叶开冷着脸处理狼狈的一切,尴尬和懊恼程度直逼女生素颜遇到前男友。
    陈又涵忍着笑,觉得叶开可爱。他刻意忽略掉了叶开已经开展了新的感情生活,鸵鸟埋在沙子时也会觉得整个世界是安全的。
    接待两人的是一户纳西族的老夫妻。到的时候饭菜已经都准备好了,正中间摆着的果然是汽锅鸡。可能是陈又涵特意叮嘱过,口味相比于云南菜来说清淡了许多。陈又涵这次还带了两个工程方面的人,就住在这户人家,已经在另一桌先吃了起来。见陈又涵乍然带了人过来,瞬间都有些拘谨。
    纳西婶婶显然很喜欢陈又涵,笑得十分亲切,但随即把注意力移到了叶开脸上,布满皱纹的双眼很仔细地盯着叶开,越看越喜欢,一边揭起围裙擦手一边说:“真俊的孩子!怎么生怎么养的呢!”
    还带他们去看自己养的鸡和小黑猪。
    小黑猪尾巴卷卷的,满山乱跑。陈又涵蹲下身对一头腹背部有花斑的小猪啧了两声,勾勾手:“小花老师,过来!”
    叶开克制住翻白眼的冲动,绷着脸说:“无聊。”
    小花猪钻进陈又涵的掌心间,被他揉搓得舒服得眯起了眼,又怪可爱地哼了两声。
    陈又涵说:“当只猪也挺好的,吃了睡睡了吃,春天谈恋爱,夏天滚泥塘,秋天长膘,开开心心一辈子也就最后挨那一刀,听上去不亏。”
    叶开蹲下身:“你羡慕它?”
    陈又涵揉揉小花的耳朵,放跑了它,看着它奔向远处的身影“嗯”了一声,“挺羡慕的。”
    叶开睨他一眼:“猪。”
    高贵冷艳地转身走了。
    陈又涵心里一颤,越活越回去,简单的一个人身攻击把他心里倒灌满了春水,都淹了。
    吃饭时气氛莫名缓和了许多。叶开这两天其实是有点水土不服吃不惯的,喝了两碗清爽的鸡汤,胃里果然熨帖了很多。吃过饭后纳西婶婶又给泡了两盏普洱茶,两人坐在门槛上舒展双腿晒太阳,叶开被热茶舒服得喟叹,一边问:“你什么时候走?”
    “后天。”
    叶开心里很微妙地一沉,说不清什么滋味。
    陈又涵知道他什么意思,续道:“我打好招呼了,以后你都可以来这边吃。现在是雨季,这两个星期你照顾好自己。”
    “你去哪里?”
    “德钦。”
    叶开顺口问:“是梅里雪山吗?”
    “不是,你想去?”
    “没有。”叶开矢口否认。
    陈又涵没什么滋味地笑了笑:“紧张什么,我不会约你的。想去的话给我打电话,我给你安排向导。”
    叶开握着一次性茶杯静默不语,半晌,说了意味模糊的三个字:“再说吧。”
    高原的正午阳光很直接,几乎要把人的灵魂都晒透明。陈又涵没有多少休息时间,喝完一杯茶便让纳西婶婶把两个工程经理从午睡中叫醒。他脱了冲锋衣,只穿一件贴身的黑色速干t恤。麦色的小臂上有青筋,看着结实性感。衣服被他留在纳西婶婶家,叶开起得太早,想回扎西家午睡,便主动说:“我可以帮你带回去。”
    陈又涵从缭绕的烟雾中看他一眼,把衣服递给他:“多谢。”
    “当谢谢你请我吃饭了。”叶开接过冲锋衣外套,是始祖鸟的,当时去麦理浩径徒步,他穿的那件短袖t恤也是始祖鸟。
    跟前任相处就是这么尴尬,任何一个细节都能无限延伸到曾经在一起的从前。他收回思绪,看到陈又涵推开院子前用木棍扎起的栅栏门。
    走下山坡时,陈又涵回头看了叶开一眼,见叶开也在看他,便笑了笑。风穿过山谷,太阳晒干雾霭,满山的神明有哪位听到了他心里的“谢天谢地”?小开,发现你还愿意看我一眼,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么高兴。
    叶开抱着陈又涵的衣服,慢吞吞地沿着山脊向前。动物都午睡了,倦怠地匍匐在草堆上,耳朵一耸一耸地赶着苍蝇和飞虫。整个村子里只剩下大黄狗看到陌生人后发出的汪汪声。但随即它就发现这个外乡来客心不在焉,根本没有任何威胁性。外套抱在怀里捂出了汗,叶开停下脚步,拎着衣领抖开,把胳膊套了进去。他穿上了陈又涵的外套。
    黄泥土老屋前,一个小女孩腆着小圆肚子站着。她的脸蛋黑乎乎的,嘴里啃着手指,乌黑的大眼珠子懵懂地看着他从门前经过。
    “小花老师。”她怯生生地叫。
    小花老师没有听见。
    山鹰飞过低矮的团云,黄色的小花在风中摇曳。小花老师低垂着头,两手揣在温暖的口袋里,踽踽独自走过了长长的山路。
    到了扎西家,拉姆伏在阿妈的膝头午睡。叶开把一束小野花递给多吉,一言不发地走过一层又一层的楼梯。四楼被多吉打扫过了,散发着整洁的生活气息。陈又涵的卧室门半开着,黑色双肩包扔在桌子上,ipad和钱包都不设防地放在床头。叶开脱下外套,倚着床沿缓缓坐下。衣服被抱在怀里,他深深地埋着头,一动不动。
    或许还是昨晚上没睡好的缘故,叶开的午觉直接睡到了下午四点,太阳正在落山,他从头痛欲裂中醒来,余晖投过窗户撒了他满身。牧民都赶着牛羊马回家了。扎西的房子是草场和村子之间的必经之处,叶开闭着眼,听见羊群咩咩的声音。持续了好一会儿,天黑了,他以为太阳下山,再睁眼,却是下起了雨。
    雨滴噼里啪啦斜打进来,叶开起身关窗,在风声中听到多吉上楼的动静。她提着裙子,外面裹了一件羽绒服:“降温了。”她比划着,走进陈又涵的卧室,关上窗。
    高原天气多变,一会晴一会雨说翻脸就翻脸。叶开下楼喝了一碗甜茶,接到姜岩让他吃晚饭的电话。天彻底黑了下来,远处雪山上浓云翻滚,近处黑云低压,俄而几束金光刺破,将云团照得一半澄明一般乌黑。
    叶开在窗边看得入迷,远远又见扎西骑着摩托赶着马群回来。过了半晌,二楼客厅门被推开,扎西裹着冷风钻了进来,哆嗦着在火炉边一屁股坐下:“冻死了冻死了冻死了。”
    叶开尚觉得他带着口音的嘟嘟囔囔很可爱好笑,随即便一愣,整个人倏然坐直,眼瞳针刺般缩紧。
    山区信号不好,第二通电话才被接起。
    “下雨了。”
    陈又涵“嗯”了一声,“看见了。”
    “我给你送衣服过来。”
    隔着听筒听到陈又涵的笑,倦怠而温和:“不用,我不冷。”
    叶开不笨。他马上想到陈又涵不是第一次来,早就领略过这里阴晴不定的天气,又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纳西婶婶家和新学校工地很近,他应该是习惯了把衣服放在那里的。是他多此一举。
    “你在学校?我现在过来。”
    陈又涵那边安静了一下,叶开随即听到听筒里传来风声。他大概是出去看了下天气。随后陈又涵说:“路上小心。”
    叶开马上去拿衣服,一件外套不够,得带上抓绒内胆。或者还得加一件羽绒。他忙中出错,衣角带过床头柜,把ipad扫落在地。屏幕亮起,显出一张笑脸。雪山,雪板,咖啡色毛线帽,推在额头上的大护目镜。他十七岁在惠斯勒的自拍照,陈又涵把它设置成了屏保。
    叶开面无表情地捡起它,放回原位。是故意的吗?他忽然又生了气,为陈又涵对他无孔不入的攻势。
    风声虽然听着紧,但真走进去了也就那么回事。叶开把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戴起了内搭的红色卫衣兜帽。小学放学早,这会儿都是回家的小朋友,看到叶开就叫一句“小花老师好”,总不能不应,一路叫下来全村的家长都知道他叫小花老师了。
    等到了新校区,空荡的工地上只有一间小石头屋亮着灯,想必那就是陈又涵的“项目部”。门口吊着的灯泡在风中轻摇,门吱呀一声推开,挡风帘被掀起——什么鬼,员工都自己跑了,只把老板一个人丢在这里。
    陈又涵坐在炉子边烤火,耳朵里插着air pods,正在谈公事。叶开把衣服一股脑扔给他,转身要走,被一把拉住。拉住了也不说话,只做了个嘘声的动作。毛病,都要走了嘘什么嘘?然而胳膊都被他抓疼了,陈又涵显然不打算放他走。
    过了能有五六分钟,他收线,一边穿衣服一边悠悠地说:“小花老师对待前男友也很善良。”
    叶开被噎了一下,冷冰冰地说:“尊老爱幼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
    陈又涵没觉得没冒犯到,反而笑了一声:“我后天就不碍你眼了,你让我几句。”
    叶开问:“你中午为什么让我帮你把衣服带回去?”就算不下雨天黑后也会冷,他根本就是存心的。
    陈又涵见瞒不过去,笑了一下,压低了眉眼温和地说:“你难得主动理我,我那时候什么都想不到,只想答应你。”
    叶开心里一慌,撇开视线道:“胡说八道。”
    “别招我。”陈又涵无奈,只觉得他可爱,心里的痛苦和爱意同时涌出来,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叶开额上弹了一下,“这里没人,我会忍不住亲你。”
    叶开慌不择言,下意识地说:“我有男朋友!”
    被暖炉烘烤得温暖的小房子里一时间一片死寂,只有干牛粪被燃烧发出的噼啪声。
    陈又涵深呼一口气,点点头:“对不起,是我记得不够清楚。”
    厚重的帘子被掀起后又重重落下,陈又涵的身影消失在门后。
    叶开忍了会儿,没等发作,陈又涵再度掀起门帘:“走了小花老师,送你回去。”
    天彻底黑下,其实不过五点多光景。空中飘着不知道是雨还是雪,陈又涵指尖的烟头红星明灭,风往后面吹,叶开吸了几步二手烟,还没出工地便终于忍无可忍,拍拍陈又涵的肩,又勾了勾手指,不容置疑地说:“给我。”
    陈又涵莫名其妙,想了想,半举起烟:“这个?”
    叶开点点头,视线凝在陈又涵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陈又涵把烟递给他,以为要被捻灭,谁知叶开盯着他,把他含过的烟嘴塞进了嘴里。
    烟雾被风吹得尽数往后,叶开一头乱发,面无表情地抿了一口,冲他吁出,掸掉烟灰。
    陈又涵一口气提不上,在昏暗的视线里眯眼道:“别折磨我。”
    叶开意味不明地勾了勾唇,“怎么,这一套对你还有用?不是厌了吗。”
    陈又涵无言以对,黑着脸往前走。
    叶开盯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把烟头扔在地上踩灭,深深地碾进土里。
    他和姜岩约好了在村委会见面,理应和陈又涵在路口分开,但陈又涵竟是和他一个方向。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叶开试探着问:“你不回去?”
    “有约。”陈又涵言简意赅地打发他,心里憋闷,瞥他一眼道:“你又干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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