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阁楼中,只能听得到老洪低低的啜泣声:“其实以当时老楼主的心性,生死早已看透,更不会去在意什么武林至尊的名声……”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竹林中,老主人和少林寺的方丈有过这样一段对话——
    人,为何而生?
    为生而生。
    人,为何而死?
    为死而死。
    倘若……倘若一个人从出生便已注定了死亡,那他的人生……还有意义么?
    每个人从出生都已注定了死亡,万物灵长,皆有其生存的意义。
    最后,那段对话以老主人的沉默和大笑而告终,回到江月楼中,没到一个月,那位曾经叱咤江湖的绝世英雄便真的去世了。
    他不知道从那段对话里,老主人到底领悟出了什么,不过从老主人死前释然超脱的神情中,老洪可以看出,他是真的看开了,顿悟了,放下了,即使性命短暂,但他的人生却是曾经无与伦比的辉煌,就像烟花般,冰凉易逝,却留给世人繁华炫目的精彩一瞬间。
    霍斩言的脸色煞白,他怔怔地注视着老洪,满脸的震惊和不可置信,指尖紧扣手心,仿佛要把它们捏碎了一般。
    那些他从前确信的,坚持的执念,曾经他把它看作比命还重,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由始至终所追寻的,都是一场浮华,一场空;
    镜花水月,寻寻觅觅之中,他已错过了人生中最美好的风景,擦肩而过的风,黯然凋萎的花儿,和滔滔逝去的东水,又该怎么样挽留?
    睁眼闭目之间,耳畔清脆的银铃声从未止息过,然而银铃的主人却已消逝在这天地之中,是他杀了她,他杀了自己最爱的那个女子……
    人这一生,不过是一个起点和一个终点,他的生命开始于希望和绝望之中,也将终结于早已注定的宿命里,在这起点和终点的中间,他以为的过程是苍茫和空白,一个为使命而活的人,要该如何才能看得到他自己?他时常感到自己行走于一片黑暗之中,而他抹杀的,是最后一缕炙热的光明。
    注视着霍斩言的静默,老洪很是担忧,他朝霍斩言面前跪了跪,仰头期盼的望着他:“楼主,老楼主的一番苦心,只希望您能坚强起来,老奴欺骗楼主,辜负老楼主的重托,罪该万死,只希望楼主您能够保重身体,好好活着……”
    霍斩言温淡的目光看向了他,良久之后,勉强扯出了一个笑,声音嘶哑而疲惫:“出去吧。”
    老洪面带急色,朝他身边跪了跪:“楼主……”
    霍斩言缓缓的转过了身子,注视着窗台倾洒的月光,神情之间悲凉而落寞,他微微合上了眼眸,体会着夜晚的寒凉,好像在这冰凉中,才能感觉到活在人世的温暖,他叹了口气,声音依旧淡淡的,没有一丝波澜:“出去吧。”
    老洪的眼角通红,苍老浑浊的目光中倒映着霍斩言素白如仙的背影,他跪在地上,恭恭敬敬的向霍斩言叩了一首,像是最后的绝别般,神情肃穆而认真,艰难缓慢的站起了年迈的身躯,依依不舍的向门外走了出去。
    阁楼中的霍斩言,表情木然的望着窗外的黑暗,心,好似坠入地狱般幽凉,他湿了眼角,喉间刺痛,滚烫的热泪顷刻掉落下来。
    夜晚的寂静中,人们早已陷入了梦香,而守护着他们的那个人,那位年轻的楼主却紧紧握着手里的骨笛,冰凉而绝望的笑着,终于哽咽着哭出了声。
    黑蓝的夜空里,晚风透露着沁人的冰凉,在远方的山川草木之中,逐渐升腾起紫色的云雾,弥漫在夜色中,慢慢遮掩住月的光华。
    第82章 心有千千结(一)
    江月楼的清晨,树枝上还凝着露水光,微风阵阵清凉,几个奴仆急色匆匆的向内宅跑去,跪倒在卓玉娆的面前,失声痛哭道:“少夫人,不好了,洪管家自杀了……”
    卓玉娆的心头一跳,脸色顷刻煞白,不可置信的颤声问:“你说什么?”
    那说话的奴仆俯在地上叩首,哽咽道:“洪管家……跳水自杀了……”
    霍斩言身体虚弱,在膳食方面务必多加小心,因此老洪这些年来有个习惯,每天不到五更便起来,到厨房仔细检查过霍斩言这一天的食材,确认没有问题后,才吩咐厨子应该给楼主准备一些什么样的早点。
    但是昨天晚上,老洪从霍斩言的阁楼回来之后,一反常态的把他们都叫了过去,只说自己最近要出一趟远门,楼主日后的膳食要他们谨慎小心,接着将楼主的喜好和忌讳嘱咐了一遍又一遍,确认厨子们都记住了,才肯放他们离去。
    但是今天早上,由于送蔬菜的小贩家里出了点事儿,没有送新鲜的食材到江月楼,厨子们不敢私自决定楼主的早膳,只能去找老洪请他定夺,可是在到达老洪的住处时,才发现他已经连夜走了,而且衣被折叠整齐,没有带走任何的东西。
    厨子生怕老洪出事,于是连忙叫人出山庄去寻找,最后在江边的渡口上发现了老洪的尸体,因霍斩言这两天一直关在阁楼中不见任何人,他们也不敢去打扰楼主,只能来找身为少夫人的卓玉娆。
    卓玉娆听此,身体不受控制地晃了一晃,被身边的侍女连忙扶住了,那侍女亦是眼睛通红,小心翼翼提醒着:“少夫人,这件事……要不要告诉楼主……”
    卓玉娆的脸色发白,她知道老洪跟在霍斩言身边多年,他们之间看似主仆,实际却比家人还要亲近几分,此番老洪出了这样的事情,对霍斩言来说一定是个不小的打击。
    她摇了摇头,掩饰着内心的震惊:“你们,先带我去看看。”
    他们匆匆忙忙离开了山庄,很快就来到了江边的渡口,远远看见一群人正围观在那里,家奴在两边拨开人群,卓玉娆得出空子缓步向那具尸体接近。
    老洪此时已经断气,身体冰冷僵硬,手脚被江水泡得灰白浮肿,右边的脸颊上粘着浮萍和灰土,额上还有些淤青。他的身上绑着几块巨石,花白的头发湿漉漉的,用深褐的布条绑着,松松垮垮的斜在一边,几根发丝凌乱的散落着,与记忆中那个精神矍铄的身影一点也不相符。
    卓玉娆望着他,下意识地捂住了唇,手指止不住地发颤,这时候,一个渔夫模样的人跪在她的前面,向卓玉娆说起了今天早上的事。
    这一带位处江边,靠打渔为生的人家也不少,今天五更这渔夫撒网打渔时,发现渔网被什么东西勾住,怎么拉都拉不动,生怕维持生计的渔网被扯坏,他只能潜下水去查看勾住渔网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结果竟然在江底发现了一具尸体,而且看腐坏程度,应该是刚死去没多久。
    被吓得魂飞魄散的渔夫赶紧叫来了几个人,众人合力把那具尸体捞了上来,仔细辨认时,这才认出此人是江月楼的管家老洪。因为事关江月楼,他们更是不敢怠慢,连忙请人去通知这个消息,正好遇上了前来寻找管家的霍家家奴。
    卓玉娆站在那里,目光触及到老洪尸体上的几块巨石,不由心中沉痛,她不知道老洪为什么选择自尽,但是她知道,这位慈祥善良的老人即使在死前,还是在心心念念着自家楼主的,因为怕见到自己的尸体,霍斩言会心疼难过,甚至不惜让自己的尸体永远的沉在江水中。
    她缓步走了过去,蹲在老洪的身边,伸手不紧不慢地为他解着身上的绳索,与此同时,那些家奴也都纷纷跪了下来,垂头低声啜泣着。
    他们将老洪的尸体带回,以霍家人的礼仪将他安置在江月楼的大厅中,此时距离霍斩言和卓玉娆成亲还不到三天,大厅中的喜字和红绸还未来得及拆下,原先欢天喜地的一家人被这突然的噩耗打击住,家奴侍女满满跪了一室,啜泣声此起彼伏,繁华之中,更显悲凉。
    卓玉娆站在大厅的中央,望着老洪的尸体发呆,不知道为什么,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萦上她的心头,望着诺大的江月楼,恍惚之中,竟感觉某种绝望的气息正在靠临。
    她转身离开了大厅,步伐有些虚脱和踉跄,想起霍斩言,美丽的眉目中不由浮现出悲痛和哀愁,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件事,又会是怎样沉重的打击?
    此时的霍斩言站在内室的勾栏前,手里握着那支骨笛,望着对面碧绿的池水,一动也不动,透过微风浮动的轻纱,身形清冷而孤独。
    卓玉娆迈步走了过去,迟疑了片刻,轻声唤道:“斩言……”
    霍斩言恍若未闻,也没有回头看她,表情木然恍若凝固了一半,没有一丝的回应,眼眸像是一潭死水,绝望而幽凉。
    卓玉娆的声音哽咽,她向前走了一步,咬着牙艰难道:“斩言,老洪死了……”
    轻纱后的霍斩言一愣,凝固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触动,他的双手轻颤,用力握紧了手里的骨笛,眼睛眨也不眨的望着对面的池水,张了张口,似乎想要说些什么,片刻之后,还是寂静的沉默了下去。
    卓玉娆站在阁楼良久,注视着霍斩言一动也不动的背影,终于忍不出哭出声来,声音里满是哀求:“斩言,难道你真的站不起来了么?老洪就在那里,你去见一见他啊……”
    霍斩言的身体轻颤,他微微侧首,神情落寞而哀伤,止不住地轻咳了几声,最终缓缓转过了头,绝望闭上了眼睛,一滴清泪无言的划过脸庞,被吞没于悲伤的寂静中,良久之后,他终于开口,声音无力而嘶哑,像是垂暮之人花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把他……安葬了吧……”
    老洪死了,带着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他以为自己对不住老楼主的嘱托,对不起少主人的厚爱,唯有一死,方能成全了自己对江月楼的赤胆忠心。
    可是他没有想到,自己的死会成为压垮霍斩言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满腹心事的少年,从很小的时候便跟他相依为命,早就将他当成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他不曾怪过他,不曾怨过他,即使知道了十几年前的那个真相,也从来都没有要责怪他的念头。
    萧萧的死,将他的心伤了大半,信念的垮塌,让他的世界都跟着沦陷,然而这个少年总是那样的坚强,在巨大的苦痛面前依旧能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因为他知道,这个世上还有需要自己守护的人,他们爱戴他,拥护他,誓死追随着他,只要这些人还在,他便没有退缩的理由。
    可是,如果一个人连他的至亲至爱都保护不了,他还有什么勇气,去守护所有的人?
    霍斩言疯了,就在老洪死去的第二天,这个沉静温雅的贵公子,跌跌撞撞闯入繁华热闹的街头,见到一个姑娘便死死的拉着人家不松手,面容里含着痴痴傻傻的笑容,深情凝望着面前的姑娘,就像在看着挚爱的那个女子,嘴里还在喃喃的念着她的名字。
    过去的时光,终如逝水一般,滔滔流过,永不回头。回首自己曾经走过的路,他发现自己的过去竟然一片空白,唯有记忆中那道明媚的身影还会时常浮现在眼前,即使现在精神混乱,他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身份,还是无比清晰的记得那个女子的名字。
    “萧萧……萧萧……”他握着手里的骨笛,将那个女子紧紧抱在了怀里,力道之大,仿佛要将人家揉进自己的身体里去,这样他们就能血肉相连,不再会分开,再也不会分开了。
    被他拉住的那个姑娘,满脸惊恐,望着霍斩言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疯子,街上来往的人不认识江月楼主,只将他当做光天化日之下强抢民女的宵小之徒,几个人上前将他拉开,推倒在地上,拳脚相加的打了起来。
    等江月楼的人匆忙赶到时,只见到一地的尸体,和浑身狼狈,唇角流血的霍斩言,他的身上污秽不堪,发丝凌乱,目光呆呆傻傻的,缓步朝着那个姑娘走近,喃喃的轻念着:“萧萧……萧萧……”
    世间之大,他的眼里容不下任何人,只看得到她妖娆灵动的眉眼;江湖之远,爱恨情仇,关于他的故事那么多,他却只记得自己曾爱过……
    卓玉娆站在街边,注视着不远处的霍斩言,良久之后,缓缓握紧了手,嘶哑的声音艰难开口:“把他……锁紧江月楼里吧……”
    第83章 心有千千结(二)
    夜晚,卓玉娆站在楼阁的木栏边,一只信鸽扑闪着翅膀悄然落在她的身旁。
    她迟疑了一会儿,伸手把那只信鸽拿在手中,将它脚上的纸笺取了出来,手掌大小的纸笺上,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她的视线轻颤划过字里行间,握着纸笺的手止不住轻颤,脸上闪过茫然无措的惊慌。
    她将那张纸笺紧紧的攥在手里,不带迟疑连忙下了阁楼,脚步匆忙紊乱,跌跌撞撞的向江月楼石塔走去。高大的石塔伫立在山庄中间,总共有十二层高,里面漆黑一片,冰冷的巨石回应着夜的森寒,令人见了便不寒而栗。此刻,它的楼主便被锁在石塔的最高一层。
    江月楼的楼主霍斩言突然发疯,在大街上意外打死了十几个路人,这个消息一经放出,便震惊了整个江东。官府对于此事甚为头疼,要知道江东这些年能够安和平静,全靠江月楼在此坐镇支撑,从某些意义上说,在江东百姓的心目中,江月楼甚至比朝廷还要令人敬畏。
    可霍斩言杀人一事,人证物证俱在,若是顾及江月楼的地位,而将杀人者放了,任其逍遥法外,未免会损了官府的威严,坏了朝廷的法度。就在洲衙左右为难之时,江月楼的少夫人卓玉娆出面,主动赔偿受害者家眷钱财银两,并且向官府禀报说自家的夫君因受了刺激,已经神智不清,并非是故意杀人。
    洲衙一听说这个消息,连忙到江月楼查证,结果发现霍斩言真的被锁在石塔之内,表情痴呆,神色木然,话都不肯说一句,甚至连自己的夫人都不认识了。考虑到霍斩言并非故意,洲衙便折中做了判决,让江月楼好生看管霍斩言,不要让他有机会逃出石塔,危机到旁人的性命。
    对于这个判决,江月楼上下自然感激涕零,然而霍斩言发疯这件事,很快便传到了左岳盟中,一直对江月楼虎视眈眈的卓鼎天,如今没了霍斩言这个心腹大患,终于按捺不住自己的野心,飞鸽传书给自己的女儿,企图里应外合,把江月楼迅速收入囊中。
    三更时分,明月爬上西楼,照耀在江月楼的石塔上,蚀人心肺的寒凉,卓玉娆登上高塔,入眼便看见了黑暗中的霍斩言。
    此刻,他的身上锁着铁链,蜷缩着坐在石塔的一角,透过狭小的木窗望着外面的光亮,瘦削的身姿皎白若莲,月光倒映在他的脸上,映出温柔俊雅的面庞,然而精致的眉目间却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呆呆傻傻的坐着,望着石塔外,像是被关在牢笼中渴望自由的鸟儿。
    这些天,来往江月楼的人络绎不绝,表面上说是来看望楼主,实际都是来看霍斩言是否真的疯了,以及来确认江月楼有没有把这个不定时的祸害锁好。时到今日,不管江月楼曾经为他们做过什么,也不管他们曾经从江月楼里受过怎样的恩惠,面对足以危及性命的危险,人们的选择总是残酷而现实。
    为了让大家能够安心,从而放过霍斩言一条性命,身为少夫人的卓玉娆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江月楼的家仆和侍女虽然恼怒,但想到自家楼主现在的处境,以及卓玉娆少夫人的身份,都不甘不愿的把心中的怒气咽下去了。
    于是这些天,昔日清贵尊崇的江月楼主霍斩言,像一个怪物般被人们围观着,指指点点的羞辱着,也在这样的环境中,日益沉寂了他喃喃自语的声音,到如今,他只会躲在角落中,握着手里的骨笛,无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卓玉娆迈步走了过去,凝眉注视着他,轻柔的声音呼唤着:“斩言……”
    霍斩言一愣,听到有人的动静,受到惊吓般往角落里挪动,手臂努力的遮挡着自己的脸,将身体蜷缩成一团,好像要把自己掩藏在石塔的黑暗中。卓玉娆的泪水落了下来,她倾身跪倒在霍斩言的身边,紧紧地拥抱着他,声音哽咽:“斩言斩言……是我……不要怕……是我……”
    霍斩言根本听不到她的话,只是惊慌失措的往角落里移动,拼命的挣扎着要从她的拥抱中脱离出来,手腕上的铁链伴随着他的动作,发出呼啦呼啦的声响,他的墨发凌乱,散落在肩头,遮挡住了白皙英俊的面容,以及眸色中闪过的阵阵恐惧和茫然。
    卓玉娆跪在地上,身体因为心疼和苦楚忍不住颤抖,她用力拥抱着他,泪水顷刻湿了脸颊,手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墨发,柔声安抚道:“不要怕,那些人不会来了,再也不会有人来了……”
    霍斩言在她的安抚中,逐渐平息了方才的惊惧,却还是沉默的坐在地上,平静缓慢的眨着眼睛,任卓玉娆抱着自己,听她喃喃的自语,脸上始终面无表情。
    卓玉娆觉察到他的顺从,于是轻轻地将霍斩言放开,跪在他的面前,伸手抓着他的衣袖,试探的问道:“斩言,你看一看我,我是谁?”
    霍斩言微微偏着头,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始终都不曾看过她一眼,好像面前这个正在对自己哭泣哀求的女子,如空气不存在一般。卓玉娆皱了皱眉,美丽的面容里闪现出焦急的神色,她伸出手捧过霍斩言的脸,让他看着自己,再次轻声提醒道:“我是玉娆,玉娆啊,还记得么?”
    她顿了顿,取出一个玉瓶,塞进霍斩言的手心里:“你看到没有,这是你送给我的,我一直都留着,原本……原本打算新婚那天交给你的……”
    一个女子的人生,到底有多长呢?豆蔻年华,红颜转瞬即成枯骨,在这一生中,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最幸福和重要的时刻,莫过于嫁与心爱男子的那天。
    曾经,她是怀着多么忐忑而欢喜的心情,期待着她与霍斩言的这场婚礼,虽然知道这场婚事的本身便是一个阴谋,但她还是鬼迷心窍地爱上了,浑然不觉的陷下去了。
    在噩梦尚未到临之前,她为自己编织了一个关于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美梦,甚至在父亲和夫君中间,她可以毫不犹豫的牺牲自己,去保全霍斩言。
    昔日赠药之情,他不以为意,然而她,却是一直都记在心里的。
    治疗伤疤的药已经用完,这个玉瓶她却始终都舍不得丢,外伤易好,心绪难平,百花谷的药汁医好了她的伤疤,然而却在她的心里镌刻上一个人的影子。这个人总是温柔淡漠的注视着自己,负手而立的身影恍若一朵孤独的花儿,就连低首浅笑的容颜里,总也带着心静止水的优雅。
    其实那天他是知道的吧,那盒下了毒的点心,他没有吃下,却也没有戳穿,在自己的父亲交给她毒药去谋害别人的时候,那个人却给了她治伤的良药,如此的对比鲜明,便换来如此的情深义重。
    卓玉娆刚刚松开,霍斩言握着玉瓶的手便垂了下来,玉瓶也应声滚落在地,现在除了手里的那支骨笛,他当真什么都看不进眼里了。她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拿起霍斩言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边,语气里满是祈求:“斩言,你醒一醒,爹爹就要攻来了,他要夺取江月楼,我害怕,你醒一醒好不好?”
    温热的泪水滴落在霍斩言的手背,晕开一圈水痕,他的眼眸始终波澜不惊,恍若一潭死水,再也找不回一丝生机。他呆呆地注视着卓玉娆,片刻之后,又蹙了蹙眉,侧过身子趴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心口忽然一热,一股血腥的气息涌上喉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来。
    卓玉娆吓得脸色发白,连忙跪在他的身旁,轻轻拍着他的背,焦急问道:“斩言斩言,你怎么了?”
    颤抖的手胡乱擦拭着他的唇角,殷红的血迹染在他白皙如雪的脸上,触目惊心的妖艳诡异,卓玉娆忍不住发抖,惊恐的将霍斩言揽在自己的怀抱里,紧紧地拥抱着他:“斩言……你不要吓我……不要吓我啊……”
    霍斩言虚弱的躺在她的怀里,不时轻咳几声,遥望着夜空的眼神越发游离,呼吸浅淡而无力,仿佛在静静的等候那一刻的来临。
    整整三天,卓玉娆就这样抱着他,在这座石塔里,极有耐心的为他梳发,喂他米粥,不厌其烦的与他说着话,最后口干舌燥,声音嘶哑的几乎说不出话来,可霍斩言还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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