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点头,“不错,我心意已决。女儿不孝,辜负了爹娘的恩情。”
    褚磊吸一口气,长长地吐出来,神情有些疲惫,终于摆了摆手,低声道:“我明白了。就依你。你二人今日起不再是少阳派弟子……不过玲珑,敏言,少阳峰永远是你们的家。”
    两人含泪叩首称是,这才携手站起来,互相看着,目光溶在一起,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褚磊道:“时候不早了,也该……”
    话未说完,只听厅外一阵人声噪杂,紧跟着东方清奇面带笑容推门进来,朗声道:“可疑人物全部都搜来了。各位随我来。”
    众人随他走出正厅,果然见外面站满了人,少阳派弟子团团围住中间十几个人,都是依照条件搜出来的,面上有疤、身上带血、面生之人。一行穿着白衣腰间系绿带的人走来,为首那个青年男子说道:“弟子名册也带来了,请掌门与诸位贵客清点。”众人见他们年纪、气质、打扮均与寻常弟子不同,想必便是玉扇堂的人。
    那人一挥手,后面上来三四个人,手里捧着托盘,里面密密麻麻放满了卷轴,想来就是浮玉岛弟子名册了。东方清奇扫了一眼,问道:“搜出来的这些人不在名册上吗?”
    那人道:“不,有些在名册之上,不过名字是被勾掉的。也有些是不在名册上的。”
    东方清奇点了点头,带着众人朝前走,那些弟子纷纷让开一条道,那些被围在中间的十几个人惶恐不已,个个都缩肩垂头。东方清奇道:“都报上名来!”那些人只得一一报出自己的名字,东方清奇见里面有许多是因为犯事被逐出浮玉岛的弟子,不知他们用了什么手段又潜伏在岛上,更有几个是厨房火夫菜农等无名小辈,于是回头道:“小璇玑,你们来看看。”
    璇玑和禹司凤曾和那人正面交锋过,于是过去一个个打量。禹司凤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可疑之处,面上有疤的倒是有好几人,不过位置长度与他在那人脸上划出来的不一样。他回头望向璇玑,她正停在一人面前,低头和她说着什么。
    那是个矮小瘦弱的女孩子,估计是火夫的家人,站在璇玑对面瑟瑟发抖,甚是可怜。他走过去,只听璇玑问道:“你抖什么?很害怕吗?”
    那小女孩儿颤声道:“不、不……我没有……我见姑娘身上的剑……有点不习惯。”
    璇玑笑道:“你在岛上呆了那么久,这里人人都佩剑,怎么见到我就不习惯了?”
    那小女孩儿垂头不语。璇玑抬起她的下巴,细细端详她的脸,那脸上虽然脏兮兮的,却光滑整齐,不要说疤,连个麻子也没有。她左右看了半天,也不说话,禹司凤见那女孩子要哭出来的模样,有些不忍,过去轻道:“璇玑,她只是个孩子。”
    璇玑放开她的下巴,微微一笑,忽然抽出崩玉,当头对她砍下,厉声道:“你就算变成灰尘,也瞒不过我的鼻子!”众人大惊失色,只见那小女孩动作奇快,就地一滚,让过那一剑,两手在地上一拍,直起身子,又要纵身而逃。
    禹司凤一把抓住她的后领,那人情急之下用力一挣,只听“刺啦”一声,她整个后背都裸了出来。到底是女人的身体,禹司凤微微一怔,不由自主放开了手。那人顾不得赤身露体,慌不择路找路逃跑,这次却不比下午只有几个小辈,东方清奇和褚磊就在前面,周围还有无数浮玉岛弟子拔剑要上。她左右急看,只见玲珑和钟敏言怔怔地站在另一边,当下朝那里跑去。
    钟敏言对这人恨之入骨,都是他害得自己遭遇如此多舛,眼看那人朝自己这方向奔来,当即抽剑在手,和玲珑两人各占两边,要将他截下。
    不防她就地一滚,再起身时,却变成了一个男人,眉清目秀,犹带病容,对他微微一笑,柔声道:“敏言,又见了。”
    钟敏言浑身大震,失声道:“……你……欧阳大哥?!”
    他明明早就死了!还是死在他剑下的!他心念如电,忽然想起这人擅长变化,必是变作欧阳大哥的模样来欺骗自己。当下咬牙挥剑而上,那人闪身让过他没什么力道的一剑,笑道:“怎么,大半年不见,不认得大哥了?你当日刺我的一剑,伤疤还留着呐!”说罢将身前的破衣一扯,露出赤裸的胸膛,果然靠近心口那里有一道剑痕,鲜红刺目。
    钟敏言厉声道:“你是假的!休要骗人!”
    然而话虽然这样说,手里的剑招越发绵软无力了。一个又一个疑惑闪过他的脑海,突然,一个可怕的想法攫住了他:难道,从那时候开始,他就被骗了?根本没有什么欧阳大哥,他确实是妖魔变化的,来蛊惑他,利用他。
    那人趁他不备,抄手抓起他的宝剑,竟是要抢过来。忽听身后玲珑喝道:“撒手!”利风劈下,朝着他脑后冲过来。她的断金锐利无比,他不敢硬撞,“啧”了一声,又在地上一滚,狼狈地闪了过去。
    后背忽然被一股无声无息的大力击中,那人大惊,待要躲闪已是来不及。兵器也好,掌风也好,能听到声音的他还能躲开,这般无声无息的攻击他却毫无办法了。背心被硬生生击中,他张口喷出一大口血,神情涣散地踉跄几步,回头一看,却是褚磊。
    此时周围的人全部围了上来,他再也逃不出去,变化的各种形态也无法持续,原本束在头上的长发呼啦一下散开,颜色一点一点改变,最后变成了浅浅的棕色。原本是欧阳大哥的脸,忽然渐渐拉长,变成了一个貌不惊人瞳仁惨绿的妖物。
    他见自己今日断无逃出去的可能,不由长笑一声,道:“你们该庆幸来的是我,而不是拥有排山倒海能力的其他妖。否则,片刻间尔等性命便已不在!”
    东方清奇厉声道:“还在妖言惑众!”
    他挥掌朝他天灵盖上拍去,他的绵柔掌能将岩石拍出个印子,倘若拍在血肉之躯上,只怕当场就头骨碎裂而死。
    褚磊急道:“莫杀他!留着拷问!”
    话音刚落,忽觉狂风肆卷,地下尘埃尽数被卷了起来,嘶嘶的风声刺耳尖利,众人一下子就被迷了眼,什么也看不见。褚磊见这风来的诡异,急忙叫道:“看好那妖物!”东方清奇出手如电,抓向面前那妖,谁知一捞之下却抓了个空,耳旁忽然听得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轻道:“我再饶你性命一次,念着你救过我。”
    他猛然一怔,只觉周围风声渐息,月光中,两个身影腾空而起,轻飘飘地滑飞过好几丈。其中一人扎手扎脚,动也不动,正是方才被他们重伤的妖物。一个穿着黑衣的男子提他在手,看那背影,甚是熟悉。
    那人忽然回头,目光犹如冷电一般,扫过众人面上,东方清奇倒抽一口气,喃喃道:“是他!”
    居然是早早离开浮玉岛的欧阳管家!他在褚磊面上横了一眼,忽然说道:“你本事不错!”话未说完,手腕忽然一挥,褚磊只觉一股利风扑面而来,快得惊人,自己躲闪不及,胸腹之间剧烈一痛,像是什么东西硬生生打了进来。
    “善自珍重!后会有期!”欧阳管家话音一落,身影便消失在空中,当真是来无影去无踪,令人骇然。
    第二十六章 前夕(八)
    “爹爹!”璇玑和玲珑急忙扶住支撑不住跪倒在地的褚磊。他脸色青白,嘴唇乌紫,显然伤得不轻,强撑着低声道:“不要慌!扶我进去。”
    东方清奇架住他,小心将他扛进正厅,回头吩咐弟子:“取热水来!”
    他将褚磊上衣解开,只见他胸腹之间有一片指甲大小的乌紫,甚至连皮也没破,不知那欧阳是用了什么东西打的。用手在上面轻轻一触,褚磊疼得一颤,满头冷汗,忽然晕了过去。
    璇玑和玲珑只慌得眼泪汪汪,搂着他的脖子毫无办法。
    弟子们将热水端了过来,并伤药绷带之类一应俱全。然而那伤口既无破皮,也无流血,只是一块小印子,要怎么处理?东方清奇看了半天,才沉声道:“敏言,司凤,你们几个孩子好好按住他,我仔细看看那是什么。”
    禹司凤他们立即过来按手的按手,按脚的按脚,将褚磊抱了个结实。东方清奇浇了点热水在那伤口上,褚磊浑身猛然一颤,似是反应强烈。他低声道:“按紧了!”说罢,抬手在那紫印周围反复按捏,缓缓把真气注入,褚磊痛叫一声,醒过来,紧跟着又晕了过去。
    随着真气注入越来越多,那紫色的印子也渐渐隆起,看上去就像是被什么毒虫咬了一口,那隆起的顶端,有一个针尖大小的洞。如此小的伤口,居然能让褚磊如此痛苦,众人都忍不住骇然。
    东方清奇来来回回放出真气,然而那隆起不再有任何变化,倒是褚磊痛得脸色煞白,齿关咬得格格响,鲜血迸出。
    见到这情形,东方清奇也不敢再继续,束手无策,只急得团团转。
    忽听后面一人说道:“别动啦,让我们来看看。唉,你们这些大门派的宗师,别的就算了,这种歪门邪道的东西可是一窍不通。”
    却是柳意欢和亭奴二人。璇玑含泪急道:“柳大哥!亭奴!你们能救我爹爹吗?”
    柳意欢并不搭腔,弯腰在那紫色的隆起处仔细看了看,用手轻轻摸两下,只觉触手不热不冷,软绵绵地,和寻常皮肤没有二样。饶是他见识多广,这会也认不出到底是什么玩意,只是皱眉苦思。
    亭奴也凑过来看,过一会,摇头道:“我能看出是虫子咬得,至于具体是什么,怎么治,我却不清楚了。”
    璇玑见连亭奴也这样说,知道绝无救治的可能了,不由心灰意冷。回头看向褚磊,抬手替他把满脸的汗擦去,伤心欲绝地叫了一声:“爹爹!”
    亭奴低声道:“先别急着难过,我们孤陋寡闻,这里还有人十分广闻博见,必定知道。”
    “谁?”璇玑跳了起来,四处打量。
    亭奴朝角落里看了一眼,却见那里蹲着一个人,满头银发,方才发生了那么多事,好像都和他无关,他嘴里嚼着糕点,靠在柱子上,似乎在打盹,马上就要睡着。是腾蛇,他听说马上有好吃的,赶紧跑过来,谁知一会是师徒苦情戏,一会又是妖魔变化戏,好吃的却迟迟不来,不由无聊之极,干脆蹲在那里睡觉。
    正要睡着,忽觉头皮一阵剧痛,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使劲摇晃。他痛得大叫:“做什么?!放手!”下意识地挥拳而出,忽然见到对面那人是璇玑,挥出去的拳头顿时本能地变软,轻轻敲在她胳膊上。
    “放手!”他恶狠狠地拽回自己的头发,满脸怒火地瞪她,“你要做什么?”
    话音一落,忽然发现璇玑满脸泪水,眼怔怔地看着自己,他一呆,颇有些搞不清楚状况,起身看了看四周,众人哭的哭,发呆的发呆。他抓抓头发,奇道:“怎么了?大家一起被赶出去了吗?没吃的了吗?”
    璇玑急道:“腾蛇!你是天上的神仙吧?你知道很多东西吧?”
    腾蛇第一次被她这样捧,差点把鼻子翘天上去,得意洋洋地说道:“那是自然!老子知道的东西比你看到的都多……”
    “那好!你过来!”璇玑不等他说完,抓着他的手,将他拽到褚磊面前,“快看看,我爹爹……他怎么了!”
    腾蛇无奈地凑过去看一眼,随口道:“哦,这不是腔内雀嘛!很常见的。”
    众人一听他居然认得,不由大喜,璇玑连声道:“太好了!你认得!快,说说看,怎么治啊?”
    “怎么治?”腾蛇挑起眉头,“这又不是病,怎么治?拿出来不就行了!这是刑罚之一啦,专门对付不听话又厉害的神。腔内雀一进入身体,就会引发剧痛,渐渐的会失去神力,被剧痛折磨得生不如死,最后只能乖乖听话。哦,你以前不是也被用过……”
    璇玑不等他说完,急道:“那……拜托你,把那东西拿出来好吗?”
    腾蛇这时才有点回过味来,摸着下巴,先不答话,围着褚磊走两圈,奇道:“这玩意凡间应当没有啊。是谁把这东西打进他身体的?凡人哪里受得了这个!”
    禹司凤道:“是一个妖魔……这些事等会再说,腾蛇,你能取出来吗?”
    腾蛇眼珠一转,张狂地笑道:“对我来说嘛,自然简单之极。但我为什么要帮你们?有什么好处?”
    璇玑想不到他在这种时候来摆架子,只好说道:“你是我的灵兽吧?灵兽难道不该听主人的话?”
    “啊呸!灵兽是你强迫的,我可没认为你是我主人!”腾蛇翻个白眼,摸着下巴,说得甚是冷酷,“没好处,我凭什么要救他?凡人的生死和我有什么关系?”
    璇玑吸了一口气,沉声问道:“那好,你要什么好处?说吧,只要我能办到,一定满足你!”
    腾蛇道:“好!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要你答应我撤销契约,还我自由。以后也不许对任何人说,我做过你的灵兽。”
    璇玑一怔,道:“可我……不知怎么撤销。”
    腾蛇冷笑道:“你别管怎么撤销,反正你要答应我,以后不管我什么时候想撤销,你都不许阻拦,同意撤销契约,放我走。”
    璇玑沉默半晌,才道:“好,我答应你。不管你什么时候想撤销契约,我都一定答应,一定奉陪。”
    腾蛇这才喜形于色,笑道:“你说过的话,可不许反悔。立誓吧。”
    璇玑正色道:“我答应人,就一定会做到。如果做不到,立誓也没用。”
    腾蛇想到她的身份,确实不是会说谎的人,于是点了点头,看也不看,反手在褚磊的胸腹之间抹了一把,然后将手掌一摊,说道:“看,这个就是腔内雀。”
    众人急忙凑过去,只见他掌心躺着一只僵硬的小鸟,已然死去,灰扑扑地,只有常人小指大小,尖隼如针。
    腾蛇将那死鸟抛来抛去玩,一面笑道:“想不到在凡间也能见到这东西。它相当恶毒,很惹人厌,待我生火把它烤了吃。”
    玲珑一听他要吃这个东西,立即皱眉露出厌恶的神色,道:“这东西怎么能吃!脏死了!”
    腾蛇板着脸道:“都是因为你们说要开饭开饭,开到现在也没东西端上来,老子早就饿得受不了啦!”
    话音一落,只听褚磊呻吟了一声,缓缓睁开眼。众人大喜,七嘴八舌地问他感觉如何。褚磊缓缓坐起,在胸腹那里摸了一下,奇道:“方才那是……?”
    东方清奇呵呵笑着,在他肩上一拍,道:“这些事情在席上慢慢说。走吧,宴席已经准备好了。烦人的事情先丢去一旁,咱们先喝它三百杯!”
    第二十七章 前夕(九)
    虽说腔内雀从褚磊体内取了出来,但他还是感到精神恹恹,像三天三夜没睡觉,又翻了无数座高山一样,浑身疲惫之极。最后只勉强陪着喝了两杯酒,玲珑和璇玑便送他回去休息了。
    服侍褚磊睡下之后,玲珑携着璇玑的手,走向中庭,似是有话要说。璇玑心下莫名有些忐忑,见她走到栏杆那里,定定望着庭院中一株月桂树。月光如银,玲珑的脸在银辉下泛着一层淡淡的柔光,那种平静温和的表情,她从未在玲珑脸上看到过。
    “璇玑,你会不会看不起我?”她突然低声问道。
    璇玑一怔,急道:“怎么会!你干嘛这样问?”
    玲珑轻道:“其实看不起也无所谓啦,我这样抛弃爹爹娘亲,就为了追随一个男人。叫人家听见了,会说这女孩子一点也不自重,都会看不起我的。”
    璇玑摇头,说道:“为什么要看不起?你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情啊,而且……你也没有抛弃爹爹娘亲呀!不了解情况的人乱说……和咱们也没关系。”
    “你尽会说这种孩子话。”玲珑笑了起来,摸摸她的头发,“我就喜欢你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的性子。真好。我总会杂七杂八的想,在少阳派那会也是,我明明那么喜欢他,每天都要见他,非得让他陪在身边心里才舒服。不过我又怕其他师兄弟姐妹背后说闲话,还总担心长老他们说我一个女孩儿家不自重,成天和男人混一起。所以我对他忽冷忽热,到最后,他不开心,我也不知自己心里要的到底是什么。我要的到底是我们两人的开心呢,还是保全褚玲珑这个名字的好名声?”
    璇玑轻轻叫了一声:“玲珑……”
    玲珑笑道:“不过眼下我明白啦。人言可畏不假,可是患得患失更可怕。他可以为了我不顾性命,那点点人言又算什么呢?璇玑,我这条命是他救回来的,就算再赔给他,我也心甘情愿。”
    璇玑说不出什么东西,只能点头,半晌,才道:“你和六师兄这样,我很开心。我就喜欢大家欢欢喜喜的,一直在一起。”
    一直在一起,就像小时候一样,大家说说笑笑,谁也不会离开,谁也不会死去。她好似一个孤独太久的人,渴望守护住这种温暖,谁也不可以夺走破坏。世上本来就有些东西是值得用生命去守卫的,在旁人眼中可笑之极的东西,很可能就是另一人眼中的至宝。
    玲珑见她这样一本正经地说着孩子话,不由“嗤”地一声笑出来,替她将耳旁的碎发挽上去,轻轻取笑她:“那司凤呢?在你眼里,他难道不是特殊的?”
    璇玑心中咯噔一声,一时面红耳赤,哑口无言。隔了半天,才道:“我可没你想的那么多,我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嘲笑也罢,讽刺也罢,甚至看不起我。总之,我一定要和他一起的。谁要把他抢走,我的崩玉可不会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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