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棠便是踩着这第一个音符走完了最后一个台阶。
    是《江月》!
    池棠循声望去,和前世一样,被重重人影阻隔,看不到秦归,只知琴音是从剑池那边传来。
    一曲《江月》,沉醉众生。
    池棠正听得出神,忽然,有人碰了碰她的手,随后,悄悄塞给她一个小小的凉凉的东西。
    低头一看,是一只新鲜的菱角,触手犹带着水润感觉。
    池棠怔了怔,抬头追望而去,只看到少年抱琴穿行于人群的背影。
    没等她回味过来,手里的菱角就被人抢走了。
    池太守冷冷地看了一眼菱角,扬手就要往树丛里丢,突然一滞,瞥了一眼池棠。
    女孩儿眼里尽是刺眼的着急不舍,但见他看来,神色又变作讪讪,默默垂下了头。
    池长庭有点心塞,又看了菱角一眼,冷哼一声,手指用力一捏,直接剥出菱肉塞进池棠嘴里。
    剩下的壳总能丢了吧?
    池长庭憋了一口气,将菱角壳丢得无影无踪,转头再看女儿,小姑娘腮帮鼓鼓地冲他一笑。
    池长庭也忍不住笑了,抬起手,揉了揉女孩儿细软的发丝。
    这时,一曲将终,最后一个音松开,余韵绵绵,如江面涟漪,经久不散。
    “铮——”
    一声乍起,石破天惊。
    池棠倏地转头望去。
    曾经的高僧讲经台上,青衣少年郎席地而坐,垂首抚琴,弦上指动铿然,声声都带着少年意气。
    方才秦归弹奏《江月》的时候,诸人沉醉静默,现在轮到萧琢演奏《广陵止息》,气氛就有些热烈。
    这样明显的对峙感很容易引起兴奋。
    论琴艺技法,萧琢是比不上秦归的。
    也许是因为菱角的关系,池棠今天更喜欢萧琢这一曲,曲如其人,爽朗清举,如旭日东升。
    待一曲终了,人群中纷纷叫好时,池棠不自觉抿唇一笑。
    突然,身边人影一动,便见她家父亲大人越众而出,施施然走到讲经台前,笑容温雅倜傥:“五郎的琴可否借我一用?”
    池棠震惊得忘了嚼咽。
    不是吧……爹爹也争强好胜?
    萧琢明显惊愣了一瞬,随后忙不迭起身,甚至忘了扶好琴,差点从膝上摔下。
    池长庭随手将琴捞在手里,朝萧琢颔首示意后,便在他身旁坐下,指尖轻拂——
    霎时间,风携朱砂落,乐似流水来。
    一曲将起未起,正是静默相待时,突然响起了一阵格格不入的疾走声。
    池长庭起音之后的手悬起未落,抬头望向山路上的人影,眸色陡然沉下——
    顶点
    第83章 不劳殿下费心
    夜近子时,笙歌散尽,惟余一轮皓月当空而挂,依稀比不久前热闹时更圆了一些。
    池长庭到的时候,芳尘院的书房还亮着灯,太子殿下披衣散发坐在书案前,执笔写着什么。
    听到身后池长庭见礼的动静,也不曾乱了笔迹,只淡淡问了一声:“人证可有失?”
    池长庭答道:“不曾有失;”微微一顿,又道,“上回白露宴刺客事件,臣觉得有些蹊跷,事后便将人证暗中转移,今晚青蕊园遇袭,反教我们抓到一个活口!”
    当初盂兰盆会后,两名人证被带回城,池长庭暂时将人安置在了沈家的青蕊园,因此青蕊园的防卫一直不低。
    白露宴那天的歹人连劫持对象都认不清,却能在大白天混入防卫不低的青蕊园,池长庭便怀疑他不是独自行动,至少有人暗中相助。
    但就着这个去查,却没能查到什么,仿佛歹人就是凭着自己的本事混进来的。
    尽管如此,谨慎起见,池长庭在白露宴之后还是将人证转移到别处保护起来,又在青蕊园留下人手守株待兔。
    果然守到了!
    “池卿从未令孤失望!”李俨嘉勉了一句,放下笔,“审出来了?”
    “审出来了。”池长庭的神情没什么变化,实在是也没审出什么特别有用的。
    “今晚这一批是吴兴郡王姚无忌的十七公子派来的;姚无忌一共给了姚十七五十人,今晚这一批二十人在七月初就进了城,还有三十人的下落他们并不知道,普明寺和白露宴的事也一概不知!”
    李俨沉吟片刻,道:“普明寺禅房偷袭者二十。”
    而后山埋伏者五十。
    假设后山埋伏者是吴兴王世子姚伯章的人,而禅房偷袭者是姚十七的人——
    姚十七手里还有十人!
    “剩下十人应该还在城里!”池长庭沉眸道,“吴兴王府为了这名人证出了不少人手,不会轻易放弃,为保证人证安全,臣请东宫仪仗提前入吴!”
    李俨看到他眼里的紧迫,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普明寺、青蕊园,对方已经两次将手伸向池小姑娘,接下来,为了消灭人证,对方只会越来越不择手段。
    如果按照原计划,继续掩护他的行踪,他们会陷入被动。
    李俨低下头,将差不多干了墨迹的纸笺两下折好,取了空白信封装入,招来暗卫吩咐道:“东宫仪仗尚停留在隋县,着人快马送到闻礼手中。”
    池长庭微微一怔,对着李俨深深一拜:“多谢殿下成全!”
    李俨“嗯”了一声,心里却有些无奈。
    他要是不成全,只怕池太守要牺牲人证来保证自己女儿的安全了。
    池长庭直起身,面上闪过一丝犹豫,又道:“殿下,调兵宣城——”
    “我们人手足够,贸然调兵,未必有益。”李俨道。
    池长庭未再争辩,低声应是。
    李俨轻敲了两下桌角,道:“何必那里还没消息,禁卫军提前入吴,终究要打草惊蛇。”
    “殿下放心——”池长庭抬起头,神色淡淡,“禁卫军入吴后,理应各地藩王、官员前来谒见,姚无忌只要进了吴县,就别想活着出去。”
    李俨目光一震,道:“不必如此。”
    杀了姚无忌,池长庭的仕途也毁了,甚至可能有牢狱之灾。
    池长庭拱手长揖:“殿下成全臣,臣亦愿回报殿下——”起身微微一笑,“不过退上数年,相信殿下日后必不负臣!”
    李俨沉吟片刻,摆手道:“入吴后,孤要就地重审穆鸿案!”
    池长庭肯做那把刀,他也不能无所作为,审案总比鸿门宴更名正言顺一些。
    池长庭微顿,行礼道:“臣必押解嫌犯上堂受审。”
    李俨有些感慨。
    当年池长庭为了妻子投效齐国公府,如今又为了女儿甘作他手中利刃。
    面对这样儿女情长的臣下,李俨觉得自己也只能多关心关心他女儿了:“谨慎起见,让阿棠这阵尽量不要外出,至多不过月余,让她忍忍——”想了想,又觉得那么可爱的小姑娘被关在家里有点可怜,“如果要来陆家的话,孤让青衣去接——”
    “这个不劳殿下费心!”池长庭直起腰杆,冷淡地说,“阿棠每次来陆家,臣都是亲自接送!”
    ……
    回到池府,已经过了子夜。
    池长庭不自觉地往锦年院的方向望了一眼,缓下了脚步。
    灯火已熄,温柔月色下,那一座庭院比周围任何一座都更静谧美好。
    想起小姑娘回家路上的困倦模样,不自觉笑了起来。
    这孩子,明明很想留下游玩,却会懂事地劝他先离开,甚至愿意自己提早回家,免得他离开时不放心。
    幸好他对今晚的突发状况有所准备,才没有坏了孩子的兴致。
    他连败她的玩兴都不舍得,又怎么舍得她受到威胁?
    身形骤起,向锦年院掠去。
    落足西厢屋顶时,刻意重了几分,片刻后,美人持剑,披头散发地推窗而出,气势汹汹绕了半圈,就看到了屋顶上穿得黑漆漆状似歹人的池太守。
    朱弦大惑不解地打量了他好几眼,问道:“这是玩什么?在自己家里还做贼?”
    池长庭道:“你上回说,当年穆公要去宣城郡访友,那位友人是谁?”
    朱弦回忆了一下,面露痛苦:“都过了这么久了,我哪里还记得?当年他也就随口一提!”
    池长庭耐心地说:“再仔细想想。”
    朱弦难得见他这样好言好语,心里颇为受用,翘着唇角开始想。
    站着想,坐下想,抱着脑袋用力地想,好半天才不太确定地说:“好像那人善酿酒,穆公说,此去宣城,定要喝光那人酿的什么涛——”
    “翠涛!”池长庭道。
    “对对!”朱弦高兴得跳了起来,“你知道是谁了?”
    池长庭点头,定定地看着她,道:“朱姑娘,我有件事想拜托你——”
    ……
    次日,池长庭休沐在家。
    一大清早,池小姑娘便风风火火跑进木兰堂。
    “爹爹——”她一进屋,便冲到书案前,双手往桌上一撑,身子前倾,神色严肃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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