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可是要来我们这里求些什么?”
    求些什么?
    李玄慈似乎确实想求些什么,要找些什么却又只隐隐滚在舌尖上,却吐不出来。
    那掌事倒是机敏得很,见他不语,深深地佝了下去,用恭敬的声音说道:“我们这儿叫应心阁,凡是心有所求,必有所应,便是公子如今想不到的,也必能在我们这儿求得。”
    这话说得玄乎,李玄慈目光淡淡地投向佝得极低的矮个掌事,道:“那你们既有所应,难道无所求?”
    矮个掌事脸上露了个热乎的笑,答道:“这自然是看您要求些什么,我们又应了您什么。”
    他随即往后招了招手,接着在醉意满满的客人中穿梭的面目模糊、大同小异小厮里,分流出一个同样矮小的童子。
    “公子所求,自会落在公子掌心,您所要做的,不过是握紧罢了。”那掌事笑着说道。
    又手指一勾,那童子小厮便悄无声息地立在李玄慈的身旁,作出指引的姿态。
    “凭你,也想指我的路?”李玄慈眸色冷淡,看都未看那小厮一眼,就这样立着,与这纸醉金迷的暖香窟格格不入。
    那童子小厮没有回答,掌事接过了话头,“您见谅,这儿所有的小厮都没了舌头。”
    这话里藏着的含义有些发毛,可那掌事却说得满脸堆笑,笑容越殷勤,便越发得诡异了。
    他继续说道:“这楼上有一百零一间屋子,可哪间有您要的东西,便要看您舍不舍得一滴心头血了?”
    “心头血。”李玄慈尾音微微上扬。
    “凭你也配?”终于纡尊降贵地低头看了那屈身殷勤的掌事,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极冷淡地睨着他。
    “小的自然不配,但这满阁的客人,凡是得了所求的,也都付了代价。凡事有规矩,求解忧的,便要舍些心智,求名利的,便要折几分良心,您求的是心中之人,自然要拿心头血来”
    他话音未落,半边脑袋就被削去了,剩下另半边还立在尚且躬身的躯体上,白花花的脑浆子溅了一地,鲜血喷了出来,迅速在地上的半边脑袋下积成一滩血,和散开了的头发泡在一起,丝丝的头发在血水里蜿蜒开来,恶心极了。
    站在李玄慈身旁的小厮骇得眼睛都瞪圆了,可因为没了舌头,连叫都叫不出来。而下一刻,那染着血的剑便从小厮身上灰鼠色的袍子上擦过,将污血蹭了个干净。
    “不想掉脑袋,就带路吧。”李玄慈收了剑,说道。
    李玄慈从来不为人所迫,任何所谓的规矩,在他面前也得跪着说话。
    不过是一百零一间屋子,一间间破过去便是,他要的,他自己会去寻。
    那童子小厮再不敢磨蹭,本就矮小的个子低得更深了,匆匆走在前面,领他上楼。
    大厅里,丝竹声依旧如此缠绵,令人耳热,醉倒在酒池旁的客人们也依然软醉无骨,似乎角落里这场杀戮从未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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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座高阁虽然盘了那么多房间,但却似乎没有上升的通道,那童子小厮带李玄慈到了一处白墙,然后努力抬高手往墙上一摸,出现了一道搭扣,童子往下一按,白墙便如流水一般股凭空生出一道楼梯来。
    李玄慈先一步跨了上去,小厮跟在后面,那楼梯跟活了一样,每走一步,身后的台阶便如同吞噬的口腔一样闭合了起来。
    他未回头看一眼,径直往前,层层金楼在面前展开,一扇扇门如闪耀的鱼鳞,将这高阁的秘密掩盖其中。
    小厮领着李玄慈到了第一扇门,李玄慈连踹开门都懒怠,直接抽了剑,将门闩劈了开来,踏步迈了进去。
    进去方知这里面竟是个极大的金窟,放眼望去,满是晃人眼睛的金器,连梁柱都是金子打的,人踏了上去,金灿灿的地板亮得足以鉴人。
    李玄慈却一脸淡漠,从这片金光里走了过去,随即便转身而出,片叶未沾身,这满屋的珍宝,在他眼中不过是不甚讨喜的重物罢了。
    小厮又领他去了第二间,这间房里则挂满了泼墨挥毫的丹青与字墨,均是传世之作,远远望去,笔精墨妙,丰筋多力,如舞凤飞龙,让人挪不开眼睛。
    李玄慈却被这满屋子画儿弄得有些不耐,他在那些绝妙的丹青间一路行去直接拿剑挑了那乱晃的卷轴,生生刺开一条路来。
    在挑开最后一幅画后,李玄慈回头望了望满屋被他挑得乱晃的画卷,眼中意兴阑珊。
    “无趣。”
    他甩了甩袖子,跨了出去,徒留下身后摇摇晃晃的笔墨丹青。
    第三间放打开,里面竟藏着一个小天地,别有洞天,月亮低低垂在头顶,一派山野之景。
    清澈的河流从高处的激荡而下,又被吞进底下深不见底的潭水里,水上远远有人在垂钓,鱼儿间或在荷叶片之下探个头,浮出咕噜咕噜的水泡,月光下,荷花悄然绽放,瓣尖上的粉色被照成了嫩白。
    这副悠然出世的景色,倒映在李玄慈的眸子里,却什么也没有留下。
    他踏了进去,踩在湿润的泥土上,细细看了一遍四周。
    如此恬静、如此安闲,李玄慈心中一路埋下的不耐,却跟火种一样越燃越烈了,烧得他心骨头缝里都在发痒。
    找不到,分明有什么字就藏在他舌尖下,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来。
    像身体里埋了根火药线,细细的,抠不出,挖不了,烧到了太阳穴,激得人心头泛血。
    李玄慈被逼得越发急躁,挑了剑,脚步快得将那小厮都撇在身后,挥动剑刃,一间间地破开房门。
    这些房间里,有的摆了珍馐美食,有的琴声依依,有的满室藏书,有的甚至坐了个白发老头儿,前面摆着黑白子的残局,有的挂满了血淋淋的眼珠子,有的则直接设了两兽相搏的斗命场,还有的里面全是那吞云吐雾、眼神迷离的,连骨头都被抽掉了。
    眼花缭乱,世间上千奇百怪、最难令人启齿的欲望,都被藏在这一间间屋子背后。
    更多的,则是那玉体横陈的美人,或是暧昧摇晃的床帐,帘帐翻飞之际,还能从缝隙中瞧见交缠的软肉。
    李玄慈不顾那暖被翻红,只以剑挑开,见着的却只是令他恶心的赤裸裸的肉体,白腻腻的,只看一眼,李玄慈便觉得心中烦躁更胜。
    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应该是干干净净的,白软又细嫩,跟冬日刚摘下的细雪一样含在舌尖就化开,让人尝不够,品不厌。
    应该是小小软软的,不是这样勾缠的白肉,而是跟初初绽放的荷叶瓣一样,圆润又白净,在他掌心里轻轻躺着。
    李玄慈说不清楚,只是更加焦躁,步履不断加快,一间间屋子被破开,却只是一层层加深他的失望。
    小厮在他身后几乎要被落下,又没有舌头,发不出声,只能粗粗喘着,费力地跟了上去。
    李玄慈心中的火越烧越盛,握着剑的也越来越紧。
    杀人,只想杀人。
    一百间房就这样从他面前一扇扇破开,又被抛诸脑后,只剩下最后一间还未打开,然后前面已经到了走廊的尽头,什么也没了。
    李玄慈转身,提剑,锋锐的剑刃架上刚刚气喘着赶来的童子小厮的脖颈上。
    “最后一间,领路。”
    那小厮颤颤地挪开了自己的脖子,连哭也不敢,从剑刃下小心翼翼地躲了过去,才小跑着到了墙根,挽起袖子咬破了指尖,踮起脚来,在墙上画了道血痕。
    紧接着,血痕划开的地方,深深刻了进去,这凹痕慢慢延伸开来,在整面墙上蜿蜒开来,白墙成了一块块碎片。
    待最后一片碎片落地后,从内里现出一道门来,那小厮转身怯怯看着他,只见李玄慈目光深沉,久久不语。
    下一刻,他将那扇门踢了开来,大步踏了进去。
    里面是一条巨大的蛇,身体盘成一团,守着一个巨大的蛋。
    听见响动,那黄澄澄的眼睛望了过来,猩红的蛇信子嘶嘶作响,转瞬间便张开了血盆大口,往他扑了过来。
    李玄慈翘了下唇角,拔剑迎上,转瞬就飞身踏到蛇首上,雪亮的剑光晃得人睁不开眼,眼瞧着便要将剑刃插进蛇眼中。
    可那蛇也机敏得很,立刻甩起了头,蛇尾开始疯狂地往头上刺,想要将李玄慈给甩下去。
    为了躲避背后刺来的蛇尾,一个闪避,他终于被甩了下来。
    可李玄慈在跌落的瞬间,生生用手扣住蛇首上的鳞片,最后就这么半挂在这巨大的蛇头上,与那双黄澄澄、冰冷的瞳孔相对。
    这样狼狈的时刻,李玄慈却轻轻勾唇笑了一下,眼中的邪气,比那毒蛇的蛇信子都还要寒。
    下一刻,他原本垂着的手腕一提,剑光狠狠刺进蛇的瞳孔里。
    大蛇疯狂地甩了起来,发出痛极的嘶嘶声,李玄慈却死死抓着鳞片不松手,另一只手用尽全力往蛇瞳里刺,太阳穴上青筋暴起,直没到剑柄才算到头。
    一人一蛇就这样斗着,一个挣扎着翻滚,一个死死不肯松手,缠斗间,李玄慈甚至反手逆了剑刃,让尖锐的剑身在大蛇的瞳孔间刮刺剜肉,一汩汩污血从破口流出,不多久就在地下流出一片血泊。
    这样僵持许久,大蛇终于慢慢瘫软了下来,跌落到了地上。
    李玄慈身上染了红,原本漂亮又干净的脸上也溅了点点艳痕,倒更让他眸子里那带着血的残忍更加藏不住了,愈发似妖一般令人胆寒。
    他提着剑,走向被那巨蛇看守着的蛋。
    那颗蛋足有人高,剑尖划了上去,收着力度,就这样破了个口子出来。
    他收了剑,望了进去,只能望见一片白。
    白得和膏脂一样,细得瞧不见一点瑕疵。
    李玄慈又用了些力,那口子便越破越大了,最终完全破碎开来。
    这下终于能看清,里面藏着的,是一个姑娘。
    一个浑身赤裸的姑娘。
    那姑娘头发披在背后,丝丝缕缕地松散开来,从乌发的缝隙露出极白极细的肌肤,她抱着膝坐着,看上去那么小,细致的锁骨,有些单薄的肩背,伶仃的踝骨,连膝盖都那么小小一点粉。
    似乎是听见动静,她抬头望了过来,眼睛圆得和葡萄一样,乌溜溜的,跟个孩子一般,里面倒映着李玄慈的面容。
    然后她笑了下,怯生生地向他张开了手。
    李玄慈的头又痛了起来,那根埋在他身体里的火药线,似乎终于烧到了尽头,如今,他连骨头都发疼。
    他眼前一阵发昏,身体却热了起来,特别是之前蛇血溅过的地方,热得有些疼,又有些麻。
    李玄慈闭了眼,以剑撑地,支撑着自己,只见眼前在黑暗中闪过一阵斑斓,头疼得越发厉害了。
    就在这时,一个凉软的东西抚上了他皱起的眉,李玄慈睁了眼,便看见了她。
    如此熟悉,让他心中那一直叫嚣着的那团火变得温柔,那双眼睛像小鹿一样懵懵懂懂地望着他。
    李玄慈怔了一瞬,接着她便如乳燕投林一般扑了过来,就这样抱住了他,轻轻叫了一声。
    “哥哥。”
    李玄慈低头看了她一眼,眼中还有些迷蒙,抬了手,靠近她的脸,指背快要触上她长长的睫毛,若有似无的痒意传了过来。
    “哥哥。”
    她又叫了一声。
    李玄慈的手抬得更高了一些,隔着一厘的距离,凌空描绘着她的轮廓。
    他的袖口,也在抬手时滑落下来,李玄慈低眸,看到上面刻了细细两个字。
    “十六”。
    瞬间,他眸中如云雾翻涌,回忆猛烈地袭来,而回忆里出现最多的,便是一个人的面容。
    嬉笑怒骂,撒娇耍滑,可恨至极。
    待那些回忆如溢彩流云,终于在他瞳孔中平息后,李玄慈睁开了眼,望着身前的人。
    十六。
    还是那双圆眼睛,还是那张圆脸,稚气得很,却也气人得很。
    李玄慈眼尾微挑了下,流露出一丝笑模样,趁着脸上血艳点点,竟显得格外妖异。
    下一刻,他抽出藏着的匕首,从背后狠狠插进了怀中之人的心脏。
    十六还来不及惊讶,也来不及说什么,便这样大大地睁着眼,血从背后浸了出来,她眼中的光亮也消散开来。
    李玄慈放开怀里迅速变得冰冷的身体,任由她倒在地下,就这样跨了过去。
    接着,他朝着门口一直站着的童子小厮伸出了手,尽管他的手上已满是鲜血。
    “笨蛋,过来。”
    那个童子,依旧说不出话,只有垂下的手腕上方才卷起的袖口里,隐隐也能看见两个字。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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