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便是怪物,是雌雄同体的怪物!”
    她的声音里似乎含着血,带着积年成冰的怨毒,和终于倾泻而出再无遮拦的痛快。
    周围静下来,片刻后,被吊着的人中,几位小公子和姑娘便有些哆嗦地叫了出来,“怪…….怪物!这个怪物!”
    听到这声音,还在吊桥上的几位大人们就变了脸色,到底是老练的,急忙使了个眼色过去示意嘘声,这人虽受了伤,可也是走到末路的穷寇,他们却还未得自由,激怒她不见得明智。
    可还不等他父亲示意,守清眼神刺了过去,淬了毒一样,几乎要将她生生剐下一层皮来。
    那种阴暗的、透着腥凉的眼神,和蛇信子一样叫人头皮发麻,这些贵子贵女们从小长在闺中,哪里见识过这么可怖的人,即便恨得牙痒痒,在这样的目光之下,连方才那个叫喊的公子也没了声音。
    可见着他们退缩,守清反倒笑起来,视线扫过这些被捆绑得动弹不得的金尊玉贵,拧起一边唇角,辛辣地讽刺起来。
    “是啊,我是怪物,可你们又是什么呢?”
    “是被怪物睡了千遍百遍的下贱货,是被养在温室里、家中剧变都被瞒着的蠢笨的猪,是自以为身居高位翻云覆雨、却被我这个怪物踩在脚底的废物们。”
    她将这些人挨个刺了一遍,眼底里满是痛快。
    可十六看不下去了。
    “照你这么说,被人陷害是恶,天真无知是恶,勤恳效力是恶,连家族和睦都是恶,唯独你害人是对,作恶是对,什么都是对?只有你的苦叫做苦?”
    守清的眼神猛地朝十六刺了过来,带着明晃晃而坦白的劣怨。
    “她们受过什么苦!她们的苦也叫苦!一个个金尊玉贵、闻香焚兰,连个雨点子都未曾受过,人生最大的烦恼,不过是愁到底是嫁个将军,还是嫁个状元更好。”
    “我呢,我却生来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数九寒天被生身父母裹了块蓝布就丢在这庙外,想活活冻死我。”
    “我活着的每一日,都是个怪物,披着寻常女子的皮囊,却生了这样耻辱的身体,方才那女子说,她这些时日没闭眼过,可那之前呢,她连梦都是甜的吧。而我生在这世上的每一日,都未曾有过一刻安眠!”
    十六截断了她的话,“你生来有异,又被遗弃,确实是遭了大罪,可你也被师父捡了,好好养育,传授道业,交托道观,比起那些荒年里被当猪狗一样卖掉的儿女,总可以靠自己立足于天地,谋一份安稳,可你呢,你可曾想过这样多辜负养大你的师父?”
    这话从十六口中说,倒有些物类其伤,她是真正想到了自己的师父。
    这世上善多,恶更多,可既然有人自小便给了她一份宝贵的善意,十六便想好好握住,从未想让自己堕入歧途过。
    但接下来的话,却叫人吃惊。
    “师父?”守清笑了下,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复杂而动摇的神情,不算柔软,却叫人看了便心头一酸。
    “我虽生得下贱,可难道自小便连心都下贱吗?”她抬起头来,面容上是一种苍白的执拗,“她养大了我,我一直爱着她,即便她对我总是淡淡,教习医术时也总有保留,可我还是觉得她是世界上唯一对我好的人,所以我爱她,像对母亲一样。”
    “没人能忍受我这副模样,连亲身父母都不能,可师父她却捡了我,养大了我,她是唯一知道我的秘密,却依然亲近我的人。”
    “所以她死后,我发了奋学习医术,努力治病交际,将道观经营得很好,还捡了许多一样被遗弃的女婴。”
    “这座庙,就是附近的女娃娃庙,那些多余的女婴,如果家人不忍心,或是侥幸命大没被淹死和捂死,就会丢到这里来自生自灭,我被丢到这里,也来这里捡人。”
    “可有一次,我来这里时,正巧碰见一个年轻媳妇和她的婆婆来丢女婴,可那老妇一见我,便如遭雷劈一样,而她和我长得……..十分相像。”
    “那老妇当即连孩子都顾不上,便拉着媳妇走了,我追了上去,百般盘问,才知道………”
    说到这里,守清喉头甚至起了些哽咽,这样丧心病狂之人,却流露出有如常人的脆弱,叫人看了十分复杂,心头惶惶。
    “他们不过寻常农户,一心想生个男孩延续香火,却接连生了几个丫头,怀我时已快盼红了眼,人人都说这胎看着像男孩,但生下来却是个不男不女的,家里养不起,也丢不起人,所以才丢了。”
    ”若只是这样,我也早已料到,并无什么好吃惊的。”
    “可我不是生来这样,我本来可以不是生来这样的!”她突然嘶吼起来,激烈到不顾肩上还钉着的剑,生生撕扯着伤口,也要怒吼出来。
    “是她,她去求了那据说极灵验的转胎丸,当做宝贝一样,日日服、夜夜服,生生把我催成了个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
    “我本来可以当个再寻常不过的女子,哪怕要在家里受尽白眼,哪怕要吃糠咽菜,哪怕要日日被打骂,可我还是个人,是个人!不是怪物!”
    “他们把我生成这副模样,就扔了,不要了,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守清脸上是扭曲的怨恨,将她本来清秀的面目融得十分可怕,十六看了,张了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守清眼尖地看见了十六微张的唇,讽刺道:“你是不是还想说,我到底有个师父?”
    “是啊,我有个好师父,一个给我生母吃转胎丸的好师父!”
    “不然你以为,普通农户,哪里有本事弄来这么多昂贵的转胎丸天天吃?是我那师父,她想得这些权贵的青眼,才研制出了这药,若是能帮贵妇人一举得男,自然会要钱有钱、要名有名。”
    “她不敢将这些药轻易给那些大户人家的妇人用,就先找了我生母做试验,结果催下我这么个怪物,她自然不敢再继续,也就没法再做平步青云的美梦了,反而不得不收养了我,又花钱封了我父母的口,好保全她的名声。”
    “师父,我的好师父,我十几年来一直视为生母,是我这世上唯一真正敬爱的人,结果,却是害我变成怪物的元凶,你说,好笑不好笑?”
    守清讽刺地望向潭中吊着的女子们,眼神是报复后的痛快。
    这个秘密被心惊胆颤地守了这么多年,早就被怄出了最阴毒的怨恨,像永不融化的冰山一样,死死压在心头,未有一刻喘息。
    “所以,你才要报复?”十六有些艰难地问道。
    “当然,我下毒杀了那两个人全家,包括他们后来生出来的儿子,娶来的儿媳,把师父的尸骨挖了出来,挫骨扬灰,再把牌位丢到了粪池里。”
    “不过这样哪够呢?”守清眼里浮起一点带着恶意的愉悦,望向那些姑娘们,继续说着。
    “这群大家闺秀,明明与我一样,生成个女子,可凭什么我要被害得不男不女,我那些女弟子们要自小被丢弃,她们却被如珠如宝地疼爱着,在父母怀里撒娇,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担心,这是凭什么,这公平吗?”
    守清仿佛自问自答一样摇摇头,道:“不公平,上天不公平,所以我让这世道变得公平些。”
    “我要看看,她们被玷污了、怀了孽种,跟我一样变成了高门里的怪物,她们的父母,还会不会如此疼爱她们?”
    “我还要这些女子看看,待父母要在她们和兄弟之间做个抉择的时候,那些千般的娇溺、万般的宠爱,会不会像泡沫一样噗的一下全碎了?”
    她甚至笑了出来。
    “无关紧要时,自然是花团锦簇,可遇了关卡,就知道谁才是真正的宝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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