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芬点了点头。
    “寂静森林中的大地之母。”
    “孕育万物的的黑暗女神。”
    “在这月圆之夜——”
    “我们向您祷告。”
    祷告词很简单,说完后,所有人就像是约定好了一样,安详地阖上了眼,冥想感悟。
    何芬懵懵懂懂地照做了。
    她感觉到风吹过自己的面颊,感觉到树叶飞舞的样子,感觉到脚下的土地微微震动,仿佛在自行呼吸。
    这很不可思议,所以,她说服自己,这些其实都是错觉,呼吸的并不是大地,而是她自己。正如人们把海螺放在耳畔时,听到的也从来不是潮声。
    不过,虽然不信,但冥想的感觉很好。何芬很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因而并不排斥这集体活动。
    白日里,她和病友、护士一起在田间做些简单的工作,偶尔去森林里采果子和蘑菇。这个地方丰饶得不可思议,随随便便就能收获许多果实。
    医院自给自足,全然一副世外桃源的样子。
    何芬平静地过了一个月。
    之后的某一个满月之夜,她照例跟随众人去森林深处祷告。但就是这一次,出现了超乎她认知的情况。
    闭眼冥想时,她感觉到地下传来一阵又一阵震动。初识轻微,犹如风吹过,渐渐的越来越强烈,有股无法描述的力量降临了。
    她听到了咿咿呀呀的不成调子的呓语,那绝对不是人类能够发出的声音,也不似所认知中的任何一种动物。
    更像是……像是森林的尖叫。
    目眩神晃,灵魂颤栗,极致的恐惧和强烈的欢喜同时涌起,令她手足无措,完全无法控制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人把她扶了起来。
    护士们微笑着对她说:“回家吧,你马上要拥有自己的孩子了。”
    何芬怕了,忙不迭答应下来,收拾东西离开。
    走了那么长时间,家里无人照料,老杨难免后悔,见她回来便放低了姿态,两人难得过上了几天和睦的日子。
    一个月后,她被检查出了身孕。
    第60章 缘由
    杨晓之对母亲所说的往事, 表现出了十二万分的茫然。
    邻居们嘴碎,父亲喝醉酒后也爱乱说话,他知道母亲有过一段艰难的时刻,但只当是医院看好的, 没想到此医院非彼医院。
    是宗教团体, 还是什么心灵治疗?他心中狐疑, 欲言又止。
    再去看凌恒,他眉头微拧,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难题, 表情有些凝重, 然而就算是这样,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夺人眼球,几乎刺痛眼睛。
    旁边坐的言真真就更有意思了, 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眼神明亮清澈, 毫不夸张地说, 就凭这一双亮灿灿的眸子,再普通的姑娘都会变得有魅力。
    杨晓之垂下了眼睛,胸口犹如坠了个铅坨,沉得发慌。
    “后来呢。”言真真的心思全都在何芬身上,一个眼风都没留给两个男生, “后来发生了什么?”
    何芬抬起面孔, 秀丽的五官微微扭曲, 给人极不协调的怪异感:“后来, 我生了晓晓,很顺利,几乎没受罪。我慢慢的也就把那些事都给忘了。谁知道晓晓满月的时候, 我突然收到了一个包裹,是医院寄给我的。
    “里面是一个山羊角,这是医院自己养的羊,我认得出来,还有一封信,说羊角是平安符,送给孩子的,又说,12月是生命礼祭,我是因为母神才得到的子嗣,必须前去参加。
    “说实话,我很犹豫。你们年纪轻不知道,这种求神拜佛成了的,回头都要还愿才行。我得了晓晓,过了这辈子最大的坎儿,心里说不感激是假的,也想去谢谢那里的医生护士。
    “我犹豫的是什么呢……就是觉得有点邪门。要是他们要钱,我把身上有的都给了也没问题,可我老觉得没那么简单。”
    何芬轻轻叹了口气,望向言真真:“晓晓满月的时候,你妈也来了,看我有心事特地留下来问了我,我就和她说了。”
    言真真恍然:“原来如此。”
    那张照片记录的节点,比想象中还要重要。
    “我妈陪你去了?”她问。
    何芬点了点头,眼神复杂:“她胆子大,大方又讲义气,说真的,我一辈子都感谢她。”
    就这样,十八年前的12月底,丁湘告假——也巧了,那会儿凌夫人的临产期将近,早早住进了私人医院里,全天24小时看护,庄园里没什么事,很容易就得到了假期。
    疗养院变得热闹极了,到处挂着鲜花稻穗,枝头上果实累累。所有的病房都住满了,除了来调养的,还有二十几个孕妇。
    客人们就更多了,比起谨慎的何芬,其他人都是抱着孩子过来的。婴儿们在小推车里挥舞着莲藕似的手臂,三、四岁的则跑跑跳跳,横冲直撞。
    热闹、健康、活泼,整个地方充满了生命力。
    何芬来之前顾忌不少,来了就很神奇地全都抛之脑后了。
    她帮护士们打下手,丁湘也跟着帮忙,和护士们一起扎花环。生命祭的主体是一个用鲜花扎成的山羊像。
    丁湘心灵手巧,服侍凌夫人后又零星蹭到了插花的课,这会儿便出了大力。护士们十分欢迎她加入,与她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等做完了手上的活,丁湘就拉了何芬到角落里,小声和她说:“这地方以后你少来。”
    何芬迟疑:“你觉得有问题?她们是想骗钱还是……”
    “没问题。”丁湘说,“关键就在这没问题上面。”
    何芬不明白。
    丁湘就和她说:“这地方看着和教会挺像的,不找借口和你收钱,也不强求你信什么,看着没问题对吧?但你不想想,人家正经的教会家大业大,说得过去,这家医院图的又是什么?”
    既不图钱,也不结交达官显贵,难道纯粹做好事?用那么低的价格收治孕妇,哪怕做慈善也要图个名,可三木全靠熟人之间介绍,社会上没什么名气。
    反常必有妖。
    丁湘看不出他们图什么,心里才有点慌。但人都来了,总不能说走就走,万一真有什么,容易叫人注意,不如硬着头皮把节日参加完,也算是还了愿,何芬也安心。
    生命祭和大多数节日一样,吃吃喝喝玩玩,妇女们一起包了饺子和云吞,加了自种的野菜,汤是用河鲜熬的,鲜得不像话。
    大家吃了一碗又一碗,根本停不下来。
    “你们是不是很奇怪,湘湘才和我说过,我怎么一点戒心都没有。”何芬平静地说,“可就是这样,她才和我说完,我就全忘了,该吃吃,该喝喝,心里只觉得高兴得不得了。”
    杨晓之被母亲的话说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然后呢?”言真真问。
    何芬闭了闭眼,缓缓道:“吃过饭以后,我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言真真:[缓缓打出一个?.jpg]
    我裤子都脱了,你和我说这个??
    好在何芬没有这么坑,补充了一段:“当时我整个人迷迷糊糊的,好像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唱歌,不,是很远的地方传来的……我记不清了,反正,那调子可怕得很,像是有人在哭,又像是有人在笑,呜呜咽咽的,我既怕又慌,可身上一点动不了,只能受着。
    “过了很久,应该是很久吧,我听到了很多小孩子哭的声音。那个时候我已经生了晓晓,大概听得懂小孩子哭是什么意思了。那不是饿了也不是要拉了,是怕,很怕很怕,嗓子都破音了。
    “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惨的哭声,心都揪了起来。后来又听到湘湘叫我,我很想醒过来,可是眼皮太沉,怎么都睁不开。”
    听到此处,言真真一下子坐直了:“我妈当时醒着?”
    何芬说:“先听我说完吧。我后来就真的睡着了,等到醒过来,我居然已经回到家里了,邻居说我是和丁湘一起回来的,路上还和她们打了招呼,可我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越想越害怕,就留了你妈妈住下,问她还记得什么没有。你妈说我是累坏了,今天好得很,我们玩得很开心。我半信半疑,但也没法解释,只好当自己是做梦了。
    “然后,那天晚上,我……我半夜起来,看到你妈坐在床边,一直摸着肚子。这个动作我太熟了,我怀着晓晓的时候特别小心,总是不自觉地这样做。
    “我吓坏了,问她在干什么。你妈说她吃撑了,肚子不舒服,揉一揉好消化。过了会儿,又问我,养小孩的感觉怎么样。我吓得魂都没了,问她什么意思,她说今天看到了那么多孩子,突然就想生一个。”
    何芬吐出一口浊气,对言真真说:“隔天,你妈就回去了,过了大半年,我听人说她生了个孩子。”
    言真真笑起来,若无其事:“原来是这样。”她对杨晓之说,“看来我能出生还是托了你的福呢。”
    杨晓之扯扯嘴角,犹且回不过神来。
    他母亲说的事,听着全是胡话,偏生她紧张得很,多年不肯吐露,而言真真就更奇怪了,专门还为了这个三番两次地跑过来询问。
    难道都是真的?不能吧。
    “阿姨,我实在想不通。”言真真问,“您就是因为这个,才对我的身世讳莫如深?”
    何芬沉默了片刻,才艰涩地说:“你是2月的生日。”
    丁湘每年都会给女儿寄生日礼物回去,有一回不小心在她面前提了起来,她就上了心,细细一想,寒毛直竖。
    “我是8月生的,按照国内的习惯,小月份得晚一年读书。”言真真说,“所以上户口的时候就多报了,早一年上学。”
    何芬的脸皮微微动了动。
    这是个好借口,类似的事很常见,甚至有人多报一岁的。但是否是事实就有待商榷了。内心深处,她并不信,就如她始终对当日的事抱有怀疑一样。
    可她希望相信,只要相信,一切就很正常,一切都没有问题。
    “噢,这样啊。”何芬点了点头。
    这一刻,她整个人仿佛得到了某种行之有效的心理暗示,口中应下的同时,心里也信了。
    于是短短几秒钟的时间,何芬就好像卸掉了胸中压了多年的巨石,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她脸上有了笑影:“那你要明年下半年才成年呢。到时候来阿姨这里,我给你下长寿面。”
    三个孩子都略带奇怪地看着她,完全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变这么快。
    何芬遵从了本能,“相信”了言真真的借口,不仅话多了,还顺着往下编:“你这么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当时你妈和一起工作的同事挺要好的,对了,有个和我们一起来的朋友,自己做生意,和你妈也有来往……”
    她念叨了好几个疑似人选,似乎在弥补之前对言真真的怠慢,又似乎是在加强对自己的暗示。
    越说,越信,越放松。
    等到最后,她隐藏在眼底的惊惧都不见了,眼睛明亮,口角含笑:“以前是阿姨不好,真真不要见怪,你和晓晓既然是同学,以后常来家里。”
    先冷淡,后热情,这种差别待遇让杨晓之感到尴尬。但出乎预料,言真真并没有讽刺什么,笑眯眯地点了头应了:“下次再说吧,时候不早了,不打搅阿姨做生意,我们先回去了。”
    何芬没勉强,推了推儿子:“晓晓,送送客人。”
    杨晓之有些无措,磨磨蹭蹭在前面带路。
    凌恒加快脚步,对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下楼出门,到外面的角落里说话。
    杨晓之沉不住气,率先开口:“我妈不是有意的。”
    “我知道。”凌恒瞧着面前高大简朴的男孩,慢慢道,“她很幸运,也很不容易,以后能够忘掉,再好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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