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刚刚烧妥的开水提进来,混了些井中凉水,试了试水温,才将巾子整个浸在里面。
    “你要洗脸,还是要泡脚?”池小秋有些奇怪。
    钟应忱不答话,起身从包里拿出一个钧红釉小瓷瓶,一伸手:“袖子捋上去。”
    池小秋穿的是个窄袖,撸了半天撸不上去,忽见一只手拿着剪子,另一只手小心捏住她的袖口,慢慢地剪开一道口子。
    哎?池小秋下意识便要缩手。
    “别动!”钟应忱半跪在地上,抬头看她时,眉眼里满是愠怒。
    等袖子剪开,露出红亮亮肿得老高的手腕,钟应忱才用签子裹上干净棉布,蘸了里面药水给她涂上。
    他动作很轻,池小秋半点没觉出疼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口里不住道:“好了好了,哪有这么娇气!”
    常下厨的人,总有失手的时候,油锅溅了,开水烫了,还有烧火的时候打瞌睡,火星燎到眉毛的,烧到衣服的,哪里能半点痕迹不落呢。
    钟应忱拧了帕子隔着给她敷上去,话语不容置疑:“我明天去牙行,雇个伙计来。你先在家歇一天,后日再去。”
    “我自己能行!”一个帮手便是一份钱,池小秋心疼。
    钟应忱凉凉呛他:“便是凭你肿得老高的手?”
    池小秋是个驴脾气,可钟应忱要是下定主意,她就是个龙脾气也没办法。
    手上被裹了一圈的池小秋只得百般万般不愿坐在家里,每多呆一刻,便好似看到兜里银钱都朝她拜了拜,然后飞走了。
    二十两银子啊,二十两银子,池小秋唉声叹气,想去动灶台又不敢。
    钟应忱出门前,先托了周大娘从门口买了饭,给她送进来,又故技重施将她那堆宝贝锅碗砧板又收进自己房里,出言警告。
    “若我回来时,见厨里东西挪了地方,明日便再歇一天。”
    池小秋只得拿签子在地上空画,又开始想自己的菜单。
    昨日生意这么好,足见她手艺过关。
    可是,不管来的人再多,总要从云桥处过,才能知道她池家食铺。
    要让着五桥的人都知道池家招牌,要不然,便要其中菜品出色到,吃过一回的人主动唤了人来挨个来云桥,要不然,有人帮她散了菜品到各桥去,打出名声。
    若是她手中有本自家菜谱,或有人指点一二,她倒有自信将菜做得更出色些,可她现在还没这个本事。
    既然如此,便剩了第二条路。
    池小秋一下子跳起来,跑出门去叫不知已经走到哪里的钟应忱。
    “回来——回来!咱们先不找伙计,找帮闲!”
    第33章 酥琼叶
    “你想要旁人帮着你卖?”
    钟应忱刚从牙行办妥了事回来, 便听见了池小秋的主意。
    池小秋坚定点头,短短一天里,这想法已经在她心里过了许多遍。
    “若是只在云桥卖, 咱们的名声便只能打到这里, ”她寻了空地, 竹签子在正中划了一个圈:“可若是在这五桥里,都寻上些人, 帮我们兜卖,那便等于是一日之内, 在柳安镇里开了十几个食铺!吃上池家饭的人能翻几倍, 不,十几倍!”
    口口相传,便能互相做引, 日长天久, 不需她出云桥,也能坐收名声之利!
    “我们便不用雇伙计, 去找各桥的帮闲!他们最晓得哪地方有靠谱的人。”池小秋越说越快:“咱们圈定了地方, 与他们签契,一个地方只找一个人, 来拿饭食寄卖!”
    “寄卖?”钟应忱打断她,摇头:“你若真想打出名声,不妨再大胆一些。”
    寄卖是找了现成平日卖饭食的货郎,走街串巷讨生活时, 顺便托他将东西卖了,原是要借他个名声。
    “巷中货郎, 怕是少有人知,虽不必冒风险, 却也无多得处,不如直接雇人出去叫卖。”
    池小秋算算成本,狠狠心,点了头:“钱放在箱里也生不出钱,便全舍了出去,也不过是从头再来——我明儿就去找人!”
    “人我去找,你定饭食便可。”
    这算是池小秋第一次尝试,将饭食放在眼皮看不见的地方去卖。她把自己所有知道的菜名都列了出来,犹豫不决。
    往出去卖的东西,决不能汤汤水水,淋漓不绝,也没办法大盏小盏,定要趁热才吃,汤面饭菜一概让池小秋拦之在外,她将目光投向了点心面饼。
    钟应忱带一身风尘回家时,连星月都已隐没,河上叶子船欸乃欸乃缓缓摇着摇着走远了,粥铺卖了最后一碗粥,狼藉盘碗一个个随意摞上去,往走柜里一扔,便上了轮一推走了。
    “知了——呱呱——知了——呱呱——”
    树上新蜕壳的夏蝉和水里鼓着肚皮的青蛙,一个赛一个热闹,唯独钟应忱形单影只,在这黑黢黢街道上独自走。
    这种久未有过的冷寂,忽然让钟应忱有些陌生。
    可一转弯,一道长巷里家家门户紧闭,灯笼空悬,越发衬得那熟悉的清油门前,两挂琉璃花灯流光溢彩。
    在他还未察觉之时,笑意便上了嘴角。
    池小秋是个从不让家里冷清的人。
    门没锁,吱呀便开了,池小秋坐在花圃前,蹲在地上只能看到她晃来晃去的头顶。
    “在做什么?”
    钟应忱将身上背着的东西卸下,也蹲下身来。
    池小秋头抬也不曾抬,专心致志看自己的锅炉。
    这锅炉做得奇怪,平底锅上又有锅,铺了两层红炭,一层用热灰盖住,一层露在外面,池小秋将现炙好的饼拿出来,半个指头厚,起了一层酥皮儿,就着微火能看到酥皮下隐现的葱花。
    咬上一口,酥皮松脆,里面筋道,可除了葱油香味,还有鲜虾味道,舌头一压,却寻不到什么虾丸虾肉。
    池小秋十分得意:“小河虾炒松了,碾成粉,活白面的时候用上便成。”
    她又闷气拿树枝戳了戳那两层锅:“这个什么子母火,我只看过阿爹做过一回,也不知道对不对。”
    钟应忱虽不在乎吃食,却也不是尝不出好坏,他道:“好吃。”
    池小秋这时才看见钟应忱背着的大包裹,不是鼓鼓囊囊团球似的大,而是又长又宽又扁,好似是块板子。
    等开了包裹,果然是块木板,翻过来原来是个模子,上面十来种花色,还阴刻着字画。
    池小秋凑上去辨认:“云桥池家。”
    “卖出去的东西,总是脱不得面食糕点,便用这个模子现做出来,别家便是仿也是仿不出来的。”
    池小秋震惊:“这么多花样你一天便定得了?”
    钟应忱将模子下压着的一叠契纸拿出来数,漫不经心道:“定得太慢,我从书坊寻了刻刀自己做了份。”
    池小秋对着模子呆了片刻,选择放下。
    有些人的世界,她一介俗人总是不能理解。
    东西南北中五桥,钟应忱选了十一个人,另还有两个厨娘,帮池小秋在家打个下手。
    看着一群人围着她忙活,池小秋有些不惯,但钟应忱说与她:“你若是自己做时,断没力气再往云桥出摊,到时少的钱——”
    池小秋一凛,那肯定很多很多!
    往西桥北桥送的是玉灌肺和油煎蒸饼,是将蒸出的饼放些时候,等硬了一些涂上酥油,子母火炙熟,放在油纸上等它冷了,吃起来最是酥松干脆。
    池小秋想了半日,前头一个饭食这样好听,后面一个也要风雅些,她想了半日,终于想出个能听的名儿。
    她豪气万丈把单子拍给钟应忱:“就叫蒸玉饼!”
    钟应忱瞥了一眼,提笔改了个名字:“削成琼叶片,嚼作雪花声,便叫酥琼叶吧。”
    池小秋念了两遍,由衷佩服:“果然要起好名儿,还得靠兄弟你!”
    那两个厨娘第一天往家里来,见池小秋在庭中忙碌。
    她把黑碎碎芝麻,和香脆脆松子胡桃尽数倒在案板上,左手按着刀柄,右手几个起收,便尽数剁成了碎子,莳萝切碎,真粉油饼切末,几样东西合在一起捏成漂亮花样,蒸熟之后莹润生光,里面各色碎末半透出来。
    她两个也看不明白,只是见眨眼功夫,该切的,该蒸的,该收的,都妥当了,样样不乱,都暗暗脸对脸咋舌。
    “好利落的姑娘,怕是不好相与呢!”
    果然,他们刚想上手帮忙,池小秋余光一瞥,便忙叫道:“先别动!先洗了手!”
    厨娘面面相觑,待要说:“池小娘子,已经洗过手了!”却见池小秋又忙活起来,根本无暇顾及他们。
    她把这玉灌肺切成片,果真像片肺叶,只是莹白半透,用钟应忱专门制好的油纸装好,再拿上一盒子辣汁,分了那往北桥西桥的四个人拿走,转身拿了两个盘,将特特剩下的两三个玉灌肺装上,浇上红艳艳的辣汁。
    她把早就准备好的衣服拿出来,袖口都收得死紧,月白衫子十分素净,便溅上一星半点的油水也能看的出来。
    厨娘心里已在嘀咕了:这要洗过多少回才算。
    等池小秋引了他们到厨房,一推门,都尽数惊呆了!
    谁家的厨房不是火烧火燎的,可池小秋这间,比待客的堂屋还要擦得光亮整洁,两扇大窗户,洒进溶溶阳光,各色案板墩板,菜刀肉刀,锅铲勺子,还有些看不明白的器具,都挂在墙上,高低错落,却同样干净。
    一边墙根摆了一整个架子,各色小篮子整整齐齐码成一排,菜蔬瓜果,杂粮米面都分装起来,一点也不乱。
    池小秋给他们说规矩:进厨房前得先穿衣服,包头发,洗手,剪指甲,样样不能落下,但凡摸了东西定要再洗手,才能碰食材。
    等厨娘战战兢兢点了头,池小秋这才舒口气,把刚才那两碟灌玉肺拿过来,笑道:“大娘吃。”
    两人不敢置信:“小娘子…是给我们的?”
    “给你们尝尝!大娘以后叫我小秋就成!”
    要备出外的吃食,往云桥的时间便只剩了一半。
    钟应忱先帮把摊子支了起来,池小秋来到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返照的时候了,整个云桥都好似镀了金,耀人的眼。
    食客接连过来,池小秋多了一个帮工,便顺利许多。
    刚下学的高溪午攀着台面跟池小秋挤眉弄眼:“小娘子,你可想好…”
    “高兄——”钟应忱远远看见,叫他。
    高溪午脸色一变,忙抓起自己的钱袋,拽着小厮往家跑:“先走了,明日来寻你。”
    钟应忱满意往后退了两步,又去看坐在云桥桥头大杨柳下的那几人。
    云桥是个多孔石桥,桥面青石铺就,坚固而有阔大,除了桥上各色摊子,总有那么十几个人,手里拿着一本书,来回在桥上转悠,不时踮脚望上几回求是斋。
    钟应忱一下午都在这里,他们实在晃得太久,以至于钟应忱都能知晓他们的行踪。
    比如那个穿着青竹弹墨纱衣的,往东边逗了一回蛐蛐,西边要了一笼蒸饺,靠在大树下打了个长长的盹,一等到求是斋的下学铃响了,立刻站直了身子,把睡出的衣裳褶皱捋平,端端正正站在桥头,翻开书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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