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耍的孩子们立刻抛了屁股下的粗扫帚和半截断竹子,纷纷叫着跳着往货郎身边挤着。小媳妇大姑娘们也都出来,自家绣的手帕子便能拿出去寄卖,跟货郎换上几朵通草芯做出的假花,染了颜色,比真的还真,戴在头上经得起风吹日晒,也不会蔫巴。
    乡间人不似城里,遍地都是摊子,因此货郎上门,只有别人上赶着的,一时大妹家门前就被围了许多人,一起说起话来时,闹得人脑子仁疼。
    “要三根五彩的长命缕!”
    “我要那个簪子——镀银的那个,錾着葡萄纹的!”
    “秦哥儿,我上次要的绣片子可带了来?”
    “拿一朵堆纱的牡丹花!呦——这也太贵了!能不能再饶上两个通草花?”
    饶是这么热闹,大妹家门口来来去去,也没再出现另一个穿素的。
    一直到货郎又摇着小鼓往村里去了,秀娘也没有出门来。
    聚在一起的人群拿着自家买的东西互相插带炫耀片刻,咭咭咕咕一会子,又都慢慢散了。
    钟应忱压着心里的焦急,又等了片刻,终于站起身来,打算把跟踪他的那两人唤出来。
    正在这时,大妹在门口叫道:“谁见着范家的土哥儿了?谁看见了?谁看见土哥儿了?!!”
    哗得一下,全乱了。
    一个小孩的耳朵让大妹提溜在手里,他扯着嗓子嚎:“我怎么知道?我刚去看小秦哥的担子来着!”
    “让你看着土哥!你看到哪里去了!”
    一个一穿着月白衫子,只头上腰间扎着麻布的年轻女子踉跄出门来,两眼含泪,身子和声音一齐在抖:“土哥——土哥——”
    她的心急如焚丝毫不作假,可刚挪动了身的钟应忱,却停住了脚步。
    她的衣着实在太齐整了些,连头发也梳得好好的,一丝一丝抿上去的,丝毫不乱。
    大家都像个没头苍蝇一般乱找,不提防有个七八岁女孩,拽着个满身泥点子的小男孩儿回来了。
    “娘——我在柳树棵子后头找见他来!差点就淹进河里去了!”
    那小孩不晓事,仍旧像钟应忱初见他时,那般笑嘻嘻得。
    秀娘一见他时,脚只往前迈了一步,整个人便软倒在地,两眼无神,大口喘着。
    土哥儿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娘——”,一手亮着黏糊糊的一团给她看:“吃糖糖——”,另外一手便拿着往自己嘴里塞。
    本来秀娘的眼睛便正黏在他身上,忽然间惊跳起来,众人眼前一闪,十几步的距离她只两下到了。
    小孩只差一步便能将糖送到嘴里,秀娘一巴掌将他扇在地上。
    “哇——”
    一声响亮的嚎哭声,土哥摔倒在地,养得白嫩的脸上一道巴掌印,眼见着浮起来,手里两团糖块便滚在地上,掉进泥土里。
    秀娘惊魂未定的模样,往地上定定看了半天,颤得像筛糠,扯过那孩子,便向着屁股上揍。
    直到土哥哭得打了嗝,周边人又拉又拦,她才一嗓子哭了出来,变了调子的沙哑声:“谁让你随便吃东西来!谁让你乱跑!
    她一把搂过嚎哭的儿子,大哭:“你吓死娘了!”
    第40章 谁是真凶
    喧闹渐渐散去, 等众人都扶着秀娘回家去,原本玩得正欢的各家小儿也被自家爹娘唤走,人声静寂下来, 绿蝈蝈振翅喊得愈发响亮。
    钟应忱站起身来, 道:“两位到如今, 也跟了我一天了,可愿出来闲话?”
    来去的风摇响了铺了绿的树, 好似在拨弦击瑟,与众多虫声汇成吟唱。
    无人出现。
    钟应忱举步往村子里走:“若是再迟上片刻, 便是我查出些什么, 也无甚干系了。”
    离钟应忱方才呆着的大树不远处,两个一胖一瘦的人从草丛中露出身形,两人对看一眼, 彼此都有些尴尬。
    钟应忱静静凝视着他们, 不说话。
    周先生色厉内荏,先发制人, 青着脸道:“你是何人?为甚要越过官家, 来插手范家的案子?!”
    “听这意思…”钟应忱慢慢笑了一声,明明声音平平, 却让人听着心里发瘆:“两位是官府中人?”
    不等这两个偷听的人答话,他便转头大步往前走去,周先生连忙追在后头,哎哎叫他。
    钟应忱大步走了一会儿, 也不理睬周先生气急败坏的责问声,突然间停住, 蹲下身来掏出一个帕子,将地上一个泥疙瘩样的物什捡了起来, 小心包在帕中。
    “这是什么?”
    “你拿这个作甚?”
    “你都查到了些什么?”
    周先生如同一只跳脚的麻雀,连声追问,也得不到钟应忱半点回应。
    何师爷在后面慢慢踱着步子,周先生已问了一箩筐话,他才将将到了两人跟前。
    “先生当真要让钟某在这门前,将诸事说与你么?”
    钟应忱只一句话,便止住了周先生的喋喋不休。
    何师爷也略显责备地看了他一眼,等两人再往前看时,钟应忱已经走出了老远。
    “小官人看地回来了?”
    钟应忱应了一声。
    他借住在一个村中一个普通人家,他出手阔绰,主人家便也十分殷勤,才要说话,却见又多了两人。
    “这两位是…”
    “朋友。我们自在说话,阿爷不必麻烦。”
    钟应忱止住要给那两人准备茶水的主人家,三两句将他支出门去。桌上空盘冷茶,毫无待客的热情。
    周先生左右看看,只有一个矮腿凳子,坐起来必定不雅,且有何师爷也轮不到他,只好酸痛着腿脚站在那里。
    “何师爷。”钟应忱拱拱手。
    “你认得我?”何师爷有些意外,他打量钟应忱一番:“你便是池姑娘的同乡亲戚?”
    钟应忱点头,说话不温不火:“我和小秋一路流离,刚落下脚来,不期天降横祸。她向来心澄性明,若只是想出气,范大郎绝动不得她一个指头,这事着实蹊跷。”
    何师爷扬起下巴点点他方才装进兜里的那团脏污东西:“你发现了什么?”
    钟应忱拿了一个茶盏,将那团疙瘩往里一投,粘在上面的泥巴慢慢化在水里,露出里面暗红不透明的一团,是块粗糙饴糖。
    钟应忱拿了随身的环子,挂在线上慢慢往里,一点点浸下去。
    黑色,便在那两人震惊的目光中,从浑浊的茶汤里,一点点爬上锃亮的环子。
    “砒霜遇银而黑,这饴糖里有毒。”钟应忱将银环拎起来,由白而黑的那半环痕迹在两人眼前荡来荡去,让他们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
    “听说当日范大郎房中,除了一块玉带罗糕,还搜出了一块饴糖?”
    何师爷皱眉:“你疑心范大郎之妻?”
    “不知——何师爷当日可曾问过她?”
    “自然问过。”何师爷怫然不悦,好似钟应忱在质疑他办案不力:“当日她所叙行迹,四周皆可有人佐证,且无论是在她家中还是询问四周之人,都未发现不妥。”
    任凭谁当日看了她摧肝断肠的模样,也不会疑心到她身上去。
    “当日衙中搜寻现场几次?”
    “两次。一次是方发现尸体之时,隔了四五个时辰,又搜了一遍。饴糖放在显眼处,进屋便能看着,玉带罗糕却是后来在范大郎被褥下发现的,一半已经压碎了。”
    何师爷示意周先生将一直随在两人身边的东西取出,一个精致木盒开了锁,便见里面分作两格,一边是咬了半块的饴糖,钟应忱目光落在上头。
    色泽一致,用料仿佛。
    而另一格还躺着块一半稀碎一半完整的糕点,那糕点侧边刻着四个字,“云桥池家”。
    何师爷端详着他的神色,却见钟应忱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瞧,便哂笑道:“便是你池家手艺。”
    “小秋所卖的糕点,模子是我悉数所刻,池字下有个暗花,家右边其中一笔要比寻常短上一分。这个印,笔记粗糙,印子模糊,绝不是我家出的。况且—”
    他目光一转,直视着何师爷,眼睛深黝黝不见底:“若何师爷提审过小秋,便能从她口中得知,这样粗鄙的用料做工,她绝不屑于为之!”
    何师爷不置可否,可不妨周先生嘴快。他愤愤然,怪声怪气道:“可不是,你们这一家人可都是能言会道,绝不让人后哩!”
    话说到一半,他又受了何师爷一个眼刀。
    这老先生,年龄大他一轮,怎的这般沉不住气!
    好似滔天的巨浪慢慢平复,呼啸的山风停止肆虐。
    钟应忱高高提起在半空,让他夜不能寐日不能食的心,终于晃悠悠落下了一半。
    能让他们俩人吃瘪,却依旧不敢有所妄动,不管池小秋用了什么法子,吃亏的也不会是她。
    他两人心情不好时,钟应忱心情便明朗许多。
    他点点这盏中半化了的饴糖,声音沉郁郁的:“只怕何师爷还需再找范妻问上一问。”
    何师爷沉吟道:“所投之毒并非是撒在糕点饴糖之上,而是将东西半制成后入模之前所放。范家邻居曾看见过,那日范大郎醉酒归家时,确是拎着包饴糖,还只道自己路上捡了个好东西。”
    既是如此,这外面来的东西,便与范妻无干。
    周先生也凑上来道:“便是他看这糖,反应大了些,你怎知不是这可怜妇人看见丈夫被毒死,心有余悸,才不许自家小儿吃那外面的东西!”
    钟应忱走至窗前,转身似笑非笑:“我何曾认定,那范妻便是造意杀人者?传她过来,不过是想问问,这块带了砒。霜的饴糖,他家小儿是在哪里拾到的!”
    话到此处,好似一巴掌响亮打来。
    何师爷变了脸色,周先生面皮也胀得通红。
    他们两人让钟应忱一路引着,只顾得上去怀疑范家大娘子,却不记得,拾到的那块饴糖才是个最关键的物证。
    何师爷咬牙盯着钟应忱片刻,硬邦邦撂下一句话:“周先生,着武大带人请了范大娘子和她那对孩儿过来!”
    秀娘显然是半夜让人急急扯了过来,相比着白日衣衫整齐的模样,连头发都是草草梳上去的。
    大女儿紧紧偎着秀娘,秀娘一手搂着她,一手搂着小儿子,三人抱作一团,除了因着困乏头一点一点的土哥儿,那一大一小脸上的神色,足让人以为她们进了土匪窝。
    秀娘一害怕便落眼泪,大女儿更是慌了神,一个劲往她怀里钻:“呜——娘——”
    何师爷放柔了声音,道:“范妻,你莫要慌张,只是你丈夫的事有了些许别的线索,因怕时间久了打草惊蛇,便连夜差遣了你来问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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