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姐,这样的闲事咱可不敢管,让你哥回来知道了,可要打你!这样光景,连你自家里都养不活哩,带上这个拖累,你俩怎么过?好心可不是这么作的!”
    他走近的声音惊动了这个老妇人,她一回头看见钟应忱,吓得一个激灵,忙拉住了他道:“忱,忱哥儿,可,可别动手!秋姐是糊涂!扔了就完了!”
    钟应忱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在他草堆上安睡的孩子,又重新看向池小秋。
    他问询的意味太明显,等别人都离得远些,池小秋才低声道:“这是今早上我去大湖边捡着的。”
    他紧紧盯着池小秋,没看到一丝的不自在,目光习惯性落在她脚上,草鞋破了好几个洞,鞋底边还沾着湖泥,他陡然间放松下来,暂且将她的话归在不必怀疑那一处。
    “不知道让什么人丢到野地里,我捡着的时候,全身都是凉的。”池小秋难得有些低声下气。这档子口拽回来个娃娃,实在是个拖累,只是这娃娃恰让她拾着,又偏偏活了过来,实在不好就这么扔回去。
    池小秋不是不分时候随便就揽事的人,这孩子的小手,胖乎乎肉嘟嘟,显见是好人家养出来的。只有颈子上一圈掐痕,引人注目。
    这孩子系的红绳上头还有个表记,池小秋问:“这写的是什么?”
    钟应忱让她问得烦了,便恶声恶气道:“桐溪费家。”
    池小秋一喜:“咱们边上的这镇子,不就是桐溪?”
    钟应忱嗤笑道:“你倒是进得去再说!”
    他想起今早上在栅栏门口斜着眼看他的兵爷,就好似在看一团烂泥,一横刀鞘把他隔得远远的,捂着鼻子嫌弃道:“县丞老爷早发了令,没户帖谁也不能进去!别说是找二姨三姨的,就是来找亲爹亲娘也不能放!”
    钟应忱冷笑,心里有着泼天的怨愤,而每日里旁人的打探都让他出事后本就多疑的心思,变得躁郁不耐。
    就如他们之前逢着的周大,总是偷偷摸摸问他们:“你们想进镇子不?我有门路,帮你们偷偷进去,还能落籍——洪桐镇到处都吃大米烧肉,连讨个饭也能刮出一道油水!”
    要不是不想平白得罪人,钟应忱连嗤笑都不想藏起来。说话前竟也不去照镜子看看,难道自己长得一副好人样?看着就是帮人做善事的人?
    那些总在他们一旁探问的闲人,谁知道打得是什么主意?若是在这里熬得久了,一日遣返流民回乡的令下来,他还哪里脱得身去?
    他冷淡地打量着周边一切。
    在他心中,从那染血的河水中逃生的一刹那,世界便已经坍塌。
    无人值得相信,无人值得上心,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磨出一把最快的刀。
    一把复仇的刀。
    他看池小秋,充满了嘲弄。
    池小秋自个也不过是个大些的孩子,如何养活得起这个小的?
    钟应忱眼见着池小秋抱着那个娃娃发愁,出去转上几圈后,回来时便眼睛发亮:“我找着法子进去了!”
    “这旁边不是有个大湖?沿着湖边走,前面便有条河,河心的栅栏也不知道多长时间没修了,中间正有个豁口,只消游上一会儿,就能过去了!”
    “游…?”
    “那儿正好是个弯,河心还有落脚的地,河也挺窄!”
    钟应忱一怔,冷也许多时的心,忽然有些异样。
    天上一弯毛毛的月亮,直到左右的人横七竖八都睡熟了,池小秋才悄悄起身。
    钟应忱在暗夜里头睁着眼,盯着放在他旁边的小孩儿片刻,终于还是一捶柴草,别别扭扭托了旁边相熟的老妇人临时照看,自个跟了出去。
    经了好几日的雨,土地变得格外松软,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远远能看见桐溪镇里灯火通明,湖上游船甚众,上面的人俱都衣衫鲜亮,正欢歌笑语。
    一直走了许久,才见宽阔湖面有了收窄之势,钟应忱还要往前走的时候,却见池小秋停下了脚步。
    钟应忱来回打量着河宽,沉默了半晌,想起池小秋那一句有些窄,狠狠吐出一口气来。
    眼下暮色沉沉,但上有明月,下有岸上数里灯火如长龙,足以照见河水盈盈反光。
    即便隔着高大的栅栏,也能估量出宽度—少说也有一二十丈!
    窄个鬼!
    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池小秋像一条鱼滑进了水里,一眨眼,便已经游了老远。
    再抬头时,池小秋只剩了一个模糊身影,再往后,竟什么都看不见了。
    钟应忱不耐烦等了一会儿,却依旧听不见有划水的声音,他顿了顿,试探叫出一声:“池小秋!”
    无人应答。
    在自己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钟应忱将自己投进了河中,吸气,呼气,吸气,呼气,他竭力让自己不去注意黏腻的衣衫和刺骨的水温,只是跟着呼吸木偶一般抬头,低头,直到手扒上了栅栏。
    举目四望,仍旧黑茫茫一片,钟应忱一手抓着木柱,抹了一把脸,声音有些打抖:“池小秋?”
    忽听得细微的水声,一人从水里冒出头来,见他时,声音虽是哆嗦的,却仍能听出些意外:“钟应忱?你来做什么?”
    钟应忱冷哼一声:“来看个不要命的人!”
    池小秋笑起来,攀着木栅栏,一拍他的肩,查点把他拍进水中,朗笑道:“好兄弟!以后咱们便是朋友了!”
    从那以后,池小秋从没辜负过这一声朋友。
    认回孩子的那户人家送出的十五两银子,他本不知,是池小秋拿回来,与他分了一半。
    一路之上,他几次病重,积蓄一空之际,池小秋索性去渡头做个扛货的帮工,这才有了拖着他去请医延药的钱。
    昼夜轮回,他终于能察觉出黑漆漆的心角,慢慢现出了光亮,而有个人的分量,一点点重了起来,直到安放在心头,变成他希冀的方向。
    钟应忱拿出一个匣子,熟练地按上几格,里头的夹层便哒得一声弹出,里头正是一个有些发黑的银平安锁,正面刻着几个字,福寿安康,底下还有几个米粒般大小的字:周徇然。
    他将这个平安锁合在掌心,静默了许久。
    十二月一到,曲湖边四五个渡头上的船也少了一多半,街上的铺子都在盘点着年货,银铺依旧忙个不停。到了年底,许多人家赶着这时候把发暗的金银首饰送过来炸一炸,或是拿些散银子倾些各种花色的锞子。
    钟应忱进了一家,展开手问迎上来的伙计:“这平安锁能倾出几两银子?”
    伙计一瞧,那平安锁上头不知让什么锤的,坑坑洼洼叠在一起,也看不出什么式样,便不在意,手上一掂直接道:“差不多四两半,相公是要锞子还是锭子?”
    钟应忱点了几个花样:“便按着这几种式样,倾出三四个锞子便好。”
    伙计探头一瞧,便笑了:“可是要送给姑娘家的?”
    钟应忱一笑,便看着那块跟着他一路往柳安来的平安锁,在锅中慢慢化作了银水,又在模子中冷成了四颗银锞子,用彩丝绳一串,十分可爱。
    他手上,属于周徇然的最后一样信物,终于消弭不见。
    原来的路,是以他命,换他命,两败俱伤,玉石俱焚,所有的牵连都是负累。
    那么,何妨让钟应忱就这样长长久久的走下去,走出一条新的路来。
    这条路上——
    给得起池小秋承诺。
    担得起池小秋的未来。
    第74章 玫瑰年糕
    钟应忱方走过桥要往巷子里拐, 忽听得一声炮竹在他身边炸开。
    两个小子一前一后从巷子里跑出来,其中一个没见着前头的人,让钟应忱一挡, 立刻撞成一堆, 倒在一旁。
    钟应忱拉了他们俩起来, 小上一些的正是隔壁周大娘的孙子麟哥儿。新上身的棉衣让地上泥水蹭得狼狈,麟哥儿却顾不上管, 只是瞧瞧自己的手,又去瞧瞧地上, 哇得大哭起来。
    “呜哇…糕…我的糕…”
    钟应忱这会才瞅见地上还块浸了水的糕, 被条石凹坑里的水泡得可怜,又让胖墩墩的麟哥儿一屁股压了下去,哪里还能吃得?
    旁边个子高些的哄了两句便不耐烦了:“不就是块年糕?哪一年没吃过, 值得你这样!”
    “那…那是小秋姐姐给的…我才分得两块…”麟哥儿说得更委屈了:“还没吃就没了, 呜——”
    钟应忱刚要迈步走,看着孩子哭得凄惨, 不知怎么竟停下一会, 叹口气蹲下身去跟麟哥道:“掉了也没甚,我带你去找小秋姐姐, 再给你两块便是了。”
    麟哥儿认得他,抬头一看,虽有些怕,到底是让糕给引住了, 便让钟应忱牵了小手,一路跟他往家里来。
    还未进家门, 钟应忱便已经闻到了米香。
    薛一舌选这做糕的糯米比选媳妇还挑,色泽不莹润的, 不要,长的不好看的,不要,略有些发脆缺损的,不要。池小秋还未正蒸上米,便已花了眼,花了两三天功夫才挑出了这两大盆长圆粉白的糯米来,洗蒸的时候,简直是粒粒珍惜,绝不肯露在篦子上一颗。
    池小秋把糯米送到石磨上面,碾子过了一遍又一遍,最后留下的便是糯米粉。
    蒸米粉需看火候,这点池小秋比薛一舌精通,灶膛的火将她的脸映得红润,池小秋便专心致志看着火,时不时撤上几根再加上几根柴火,等到下锅的时候,里头的糯米饭早已煮得软烂。
    池小秋用勺子刮了刮里头的糯米粉,清甜米香散了整个厨下院子,她这时候才觉得,那两天眼花功夫没白费,不然怎么蒸得出这么糯滑清香的糯米粉来。
    干净的案板上撒上一层白糖,猪板油切成丁也一齐搁在上头,池小秋把蒸好的糯米粉团倒在上面,根据不同口味加上别的馅料,使劲揉搓按压糯米粉团,最后压进做好的方形木头模子里,一个年糕便做好了。
    麟哥儿拽着钟应忱的衣襟挨近来时,池小秋正忙着将模子里的年糕揭出来,见了他们不由大奇:“麟哥儿,方才周阿婆还过来寻你,你怎么不回家去哪?”
    麟哥儿看着案上五彩缤纷又印着各种花色的年糕,早馋得不行,便跟池小秋告状:“娘只给了麟哥儿两块…”说完摊了摊手,又拽了自己的兜,十分可怜:“全都掉了!”
    池小秋心知是麟哥娘怕他吃多了甜的,再让虫多蛀出两颗牙来,不由笑道:“薄荷枣蓉玫瑰木樨,你想吃什么味的,我再给你拿。”
    麟哥儿眼睛顿时亮了,伸出小胖手指便让一顿点,却让池小秋轻轻挡了回去:“你方才可只少了两块,那就只能拿走两块啦。”
    麟哥儿只能可怜巴巴掂着两块猪油玫瑰年糕,一边啃时,一边盯着案上剩下那些。
    高家也送了年货过来,整整两三筐脆嫩鲜绿的青菜,这时节比肉还要金贵上几倍。往日都是柱子领着旁人来,这回却是一个积年的老人家领着柱子。
    钟应忱一眼就认出了,这是高家的大管家,便拱手为礼。
    高管家见旁人帮着池小秋放东西,便请钟应忱去旁边:“钟相公可能去屋中借一步说话?”
    “我家大爷近日着实进益许多,如今也知道用功了,”高管家将银匣子打开,推给钟应忱:“近半年来,我家大爷课业着实劳钟相公费心,且前日的事,也是钟相公出的主意,这才挽回些颜面,老爷太太着实感激,让我送五百两银子过来,特特来道谢。”
    钟应忱看了一眼那匣子,又推回去:“常道切磋学问,常与高兄一处,彼此皆有进益,非独高兄得益,朋友之交贵自然,若收了这钱,实是多余,这半年每回家中所得菜蔬,便已尽够了。”
    高管家还待要说,钟应忱却跟他道:“可莫要让我没脸去见高兄。”
    世上最难欠的是人情,他与高溪午相交既已费了许多时间,不管是有意无意,若用五百两银子来换了,那才是蠢笨无脑。
    高管家怔忡之际,露出些赞叹之色,便收了银匣子,郑重道:“既是如此,也不勉强公子,这边却有件事,要来问问公子意见。”
    他这称谓一变,便将钟应忱往上抬了一抬。
    “来年老爷请了一位先生在家教导我家大爷,因想着钟公子也未定学舍,便想请了公子一起来咱们府里,与大爷一同上学。”
    钟应忱尚在沉吟,便听他道:“这先生公子也该晓得,便是青阳谭之英谭先生。”
    钟应忱一时意外。
    谭之英不以才学而以教习闻名,他最擅令学生专研科考,将考试题目吃透,专门练习,教出来的学生未必能有多少才名,却多能取中黄榜。这先生也晓得自己本事,只教年轻学子,最多能教他中举,再往前去却不能了。
    他曾道:“科考便如行当谋生,练多熟矣,中试足矣。”便因着这话,名声在士人中颇为复杂,一面有人唾他是禄蠹,读书只为求取功名,竟将知事明理抛却一边,另一面却有人将这话奉作金科玉律,道他只不过是将旁人肚里算盘大方说来,倒十分坦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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