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随公差而至的信第一行的名字,便是外面那个——王三郎!
    王三郎又同往常一样,捡着便宜的酒上一杯,最小盘的菜要两样,开始看这食铺里门可守好,地可光洁,墙可平整,最要紧的是,伙计可勤快。
    毕竟他娘早便说了,等这店里东家过门做了王家媳妇,整个食铺便也姓了王。
    来得时候多了,连伙计也那他做回事,虽不至生口角,敷衍味道十足。王二郎想发火,却还记着他娘的话,事还没成,先忍耐脾气。
    忍得难受,王二郎只能转作吹嘘:“咱们柳安镇上到底小地方,连屋舍都是窄窄的,住得忒不畅快!”
    便有人笑话他:“那也只是你家穷酸,城北徐家桑家陈家,哪一姓没有二十几间房,两三进!偌大的花园子,逛迷了你的!”
    王二郎红了脸:“两三进算什么!郡王府都有七八进,大门得有四五间,几百上千个屋子,每天住上一间,一辈子也住不完!”
    周围终于又有人搭理他,王二郎说得兴起,扯了自己新上身的衫子道:“ 这衣裳是府城里郡王府里赐下的,旁人却没福穿。”
    旁人正要问个端的,却见新来一人冷笑道:“你这身上是临县仿的松江布,针脚不匀,雕绣不满,敢说是王府里赐下的?”
    王三郎不意有人眼尖,瞪眼一看,却是个极有风采的年轻人,刚要发怒,钟应忱又问道:“你当真与齐郡王有亲?”
    王二郎一口咬定:”那是自然!”
    “按制郡王府只得大门三间,屋舍四十六间,院落五进,若真如你所言,便是府邸逾制——”
    钟应忱紧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大不敬之罪!与他有亲者…”
    王二郎一时呆了,眨巴着眼睛急着撇清关系:“我…我没见过!我不认识!”
    钟应忱轻蔑笑道:“有亲者虽当不得大罪,也该劝诫一二!”
    来来回回仿佛在将他玩弄鼓掌,王三郎一时大怒,周围人又哄笑起来,臊他的脸。
    对视脸面如命之人,撕破脸皮面上无光,便足矣。
    钟应忱见他狠狠瞪过来一眼,仓皇而去,心中戾气稍解。
    小齐哥缩了缩脖子,庆幸自己未得罪钟应忱。
    街角忽转来一个身影,因走得太过轻快,总是不自觉跳上两步,小齐哥大喜,忙唤钟应忱。
    “东家从鱼市回来了!”
    却见钟应忱慢慢站起来,脸色更沉了。
    小齐哥纳闷回头,只见池小秋旁边还有一人跟在一旁,似是同她说着什么话。
    要糟!
    小齐哥想起方才自己开脱的那一大堆话,暗暗叫苦。
    东家!你自求多福罢!
    第120章 玲珑红豆 …
    桑罗山实在是有些烦人。
    都到了鱼市, 池小秋顺着鱼缸鱼瓮一路看过去,想要去寻个头大身子胖圆的花鲢,桑罗山却不走,只在她身边, 一见停住便问:“这个是你要寻的那鱼?”
    于是一直到从鱼市转回来, 池小秋都甩他不脱,还一直瞄住添了两头胖头鱼的柳枝鱼笼,走过一街一巷便问上一遍。
    “可是累了?”
    “这篮子我来拎罢。”
    池小秋终于失却了礼貌:“不用,我力气大,拎得动。” 比起平日的客气,桑罗山还是更爱她生气的样子, , 眉毛扬起, 咬着唇皱着眉,气愤愤的。
    他几乎要笑出来:“力气大?能有多大?”
    池小秋听出了他的轻慢调笑,也微微冷笑, 迎头看见河边半歪到街上的大杨柳,便紧走两步, 轻轻一跃。
    好似没使出什么力气, 一截比碗口还粗的杨柳枝干便让她撇断了。
    池小秋拍拍手,轻描淡写:“别说这笼子,便是一整棵树,我也折得断。”
    桑罗山惊在当地,站了片刻, 抬头时,池小秋已走远了。
    他看了一眼耷拉下来的杨柳枝,忽而噗嗤一笑,摇了摇头。
    女孩儿家,有些脾气,倒更可爱些。
    他环视了一下桥下。这一路尽是熟悉池小秋的街铺人家,他陪着走这一趟,大约也让许多人看在眼里了。
    池小秋本以为这便能吓住他了,且这人一向高傲,让她怼到脸上,总该有些气性。
    不想桑罗山仍是笑意淡淡,不远不近跟着,不时与她谈上几句吃食经便池小秋总是加快脚步,也不见他落下。
    刚下云桥,眼见要到店里,池小秋摸摸耳朵,暗自庆幸,终于能逃脱苦海,不必听人念经了。
    正一抬头时,却见店门前站着一个人,如高山静林,洒然直立。
    池小秋顿住,立在那闭了闭眼睛,再睁开,钟应忱仍好端端站着。
    池小秋欢呼一声,像只山间麋子轻巧巧跳跃几步,直直冲了进去。
    “你回来啦?你甚时候回的?怎么考了这么久?”
    池小秋绕着钟应忱转上两圈,想伸手又不好意思,只能又反向打上两个圈圈,似是想起了什么,开了柳条鱼笼给他看。
    “我给你做个鱼头汤!听薛师傅说,考试费力又费神,还想吃什么?”
    池小秋低头想菜谱,一忽儿便报出一串菜名来,又拉钟应忱袖子,迫不及待想让他看看今早上的炸冰酪…
    桑罗山站于门前一会儿,忽然涌起强烈的不服气,便如他幼时帖经得了第一名,先生却将狼毫笔送与旁人一样。
    钟应忱本来一直落在池小秋的目光陡然旁移:“小秋,这位是…”
    “在下桑罗山。”他一步步上了台阶:“这…便是你与我说过的忱哥了?”
    池小秋被人点了名字,抬头茫然望了望。
    钟应忱方灭下的怒火便让这句话浇上油,汹汹烧起,他反手攥住池小秋,拉她往里间去:“你随我来。”
    后院就这儿点地方,临河有轩榭,院中有假山,墙边是围廊,偏钟应忱哪也不去,直拉着她穿过即将枯败的藤萝花叶,径往倒座房而去。
    这屋子又窄又小,连光也不分明,砰得一声,钟应忱将门一带,这屋里便只能看见朦朦憧憧光影细尘。
    池小秋还在愣怔,便让钟应忱抵在了逼仄墙角。
    这里本就暗,看不清他脸上神色,却能感觉到他紧绷的身形,垂下头时,带着她从未见过的压迫与怒气,直压得人不能言语。
    池小秋有些不自在,才皱了眉,钳在肩头的力道便猛然放松。
    心中烧着的一团火,让他失了方寸。池小秋看他时需仰着头,脑袋略歪着,那双熟悉的黑湛湛的眼睛望向他,含着些微疑惑。
    钟应忱不知该如何形容看她与人站在一起时的感觉,九天寒凉当头罩下,可愤怒和嫉妒却燃得更烈。这样冰火两重天的折磨,让他恍然间好似回到了两年前。
    他从泛着血腥味的河中藏了一晚站起之时,天地之间孤身一人的绝望。
    这是久违的钟应忱,一如他们初见之时,偏执,冷硬,但又不大一样。
    当初的他,两人也能做成兄弟,何况今日?
    池小秋在暗中慢慢摸索,触到了他的手,柔柔握住,细声问:“怎么了?”
    她手上还有些小口子,腻着些汗,唤起钟应忱每一次的记忆。
    逃荒路上无数次伸出的手,高家宴席后雪夜手笼里传递出的温度,送他出行时满背囊的路菜酱瓜,慢慢将他燥怒的脾气捋顺,安抚,熨平。
    钟应忱慢慢退出一步,窗前的光寻到了空隙,挤进来。
    “为什么同他出去?”
    “啊?”
    本打算耐心听他心事的池小秋,半张着嘴,愣住。
    钟应忱垂着眉眼,连嘴角都写着捺,同方才的愤懑悒郁不同,竟显出几分可怜兮兮。
    “为什么同他出去?”
    “他?”池小秋茫然片刻,忽然醒悟:“那个桑公子?”
    这名字让池小秋软软念出时,听着便更加刺耳,钟应忱不语,可眉眼重又染上层怒气。
    本是欢欢喜喜重逢的时候,原来惹出这一出的却是那个桑罗山,池小秋本就疑心他不安好心,这会儿更是生气了。
    “提他作甚!总惦记着咱们家店面,不是好人!”
    她愤愤不平这句话如一根针,戳破了钟应忱最后一点不安,霎时天高地阔,江水横流,一复如前。
    池小秋与钟应忱相处已久,只待他眉目舒展,便松下口气。正要开口,忽见他神情又是一暗,重又低下头,声音犹疑幽缓,格外落寞。
    “我…不够好么?”
    钟应忱一边寻摸自己的声调语气,一边暗戳戳忖度池小秋的神色。他虽不惯同高溪午一样披挂上阵串戏演角儿,但精心设计后,凄哀幽怨总是能表现出一二。
    他忙了这么久,得池小秋一两句哄,总是不过分的吧。
    这一幕演技很好,直让池小秋惊在当地。
    她刚遇见钟应忱时,是在刚出家门不久。凭着一把子力气勉强能保住些寻得的树皮叶子,所有的精气神都化为乌有,只有活命的执念支撑她活下去。
    直到第一次遇见周济,一出得粥棚,便是大的欺压小的,壮的抢夺弱的,为一粒米打死一个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钟应忱身形瘦弱,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拳打脚踢,让池小秋鬼使神差之下出手相帮的,便是他的眼神。
    疯狂、沉寂、仇怨、蔑视,千般情绪变幻不定此起彼伏,唯一没有变化,是沉默之下的坚忍。
    从此他迎风生长,不管抛在什么境地,好似都不曾慌乱动摇。只站在身边,就稳稳当当,帮他从兵荒马乱中掘出每一点生机。
    这样一个人,竟也有一天会茫然站在此处,小心翼翼问一句:“我还不够好么?”
    池小秋不识情字,不识心动,终于在此时知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缠杂情丝,都连在人心上。
    从此线的两边,便同生受痛苦喜悦,连一次皱眉,一次难过,另一人都能觉察出疼来。
    一如她此时。
    钟应忱悄悄看她,见池小秋一动不动,原本装出的落寞便成真了。
    他忍不住叹出口气,说好了慢慢等,怎么就这样着急起来。
    “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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