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初始的惊吓之后,他恍然,颤颤指她:“你、你就是方才那个‘有人么’?”
    “有人么”姑娘看看他,又看看地上,再看看他,虽满头满脸的土,却依旧能瞧出她慢慢愤怒的神色:“我的糕点!才吃了一半的糕点!”
    他顺着那只细白却不减愤慨的指头看去,将身子挪了挪,这才看见一片早已压平粉碎的糕点,根本吃不得了。
    “你是哪家姑娘?怎的落进这里了?”
    高溪午忍痛站起来,一瘸一拐拍了身上的土,上下打量她,又往坑口望了望。
    他一直起身来,立刻带了些压迫的气势,徐晏然摸了摸剩余糕点,心痛之情略微平复,仰头看他时,声气顿时弱了许多:“我在这里看风景,片刻便来人接我了!”
    “看风景?”高溪午哼笑:“方才呼救的,不是你么?”
    徐晏然气道:“你既知道,还问什么?”
    她又往后缩了缩,警惕的眸子看着他,无端让人想起小麋子:“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高溪午没好气道:“不是听了声音来寻你么?”
    “寻我?”徐晏然仰头看看:“那你怎么也落进来了?”
    高溪午一口气噎住。
    怎么进来的?
    也是一脚滑进来的呗!
    他用手探着坑壁,试着去寻能落脚的地方,可没攀上一会,便被迫退了回来。
    “到哪里办宴不好,偏选了这么个地方,谁挖出的大坑,平白为难小爷!”
    高溪午滑下来好几回,旧伤之上又添新伤,疼得嘶嘶抽气,气得连踹了好几脚,又喊了一阵。
    风打着旋,给予他凄凉的回应。
    再回过头,就看见那灰头土面的徐晏然用干荷叶托着糕点,一边咬一边拿大眼睛瞧他。
    除了累和痛,高溪午迅速感觉到了饿。
    徐晏然觉察到了他灼灼目光,立刻多了戒备,她几下将糕点塞进口中,努力咽下去,将装满吃食的荷包推到身后,藏得更深。
    意思太明白不过,这吃食,她不分。
    高溪午感觉到了不被信任的恼怒,他哼了一声,坐在另一头。徐晏然等了片刻,见他不曾觊觎自己吃食,悄舒口气,重又摸了块云片糕,小口小口啃起来。
    不会强夺人吃食的,多半是个好人。
    徐晏然心弦微松,吃到第三块时,她借着渐暗天色望向高溪午。他半仰着靠在坑壁旁,嘴里叼着根茅草,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好似忘了胳膊上划破的伤口还在渗血。
    过去?不过去
    一番天人交战后,徐晏然还是没稳住,她抽了干净帕子,隔得老远努力往前递:“那个…绑绑胳膊…”
    高溪午一时意外,倒没想到这样胆小的姑娘还有胆量靠近他。他探身接过来,瞟她道:“怎么,不怕我夺你糕点了?”
    徐晏然吓得立刻又捂住自己的小包袱。
    “别推了,你那糕点我还不稀罕!”高溪午心气略舒爽,从怀里面拎出个小包裹:“小爷这,多的是,样样比你精细,整个柳安难寻的手艺!”
    他慢条斯理将油纸包一个个摆出来,每打开一个,那姑娘的眼神便亮上一分,等他呈出了十来种还不见包袱瘪下去,徐晏然睁着善睐明眸,里面灿然生光。
    “喲,这是什么?”高溪午胡乱擦了手,拎起一条来:“麻辣兔丝!这姜汁花椒豆粉加得好,也没辜负了我送来的顶肥的灰兔子!”
    “呵!这也不错!”他才尝了两口,手又伸向一旁的干芭蕉叶:“幸好这芭蕉蒸肉是今儿才做出来的,还能热乎着,八大杏仁汁浇得香,蘸上椒盐更好!”
    徐晏然不由往前挪了两步,小小咽了一下口水,瞅瞅高溪午大快朵颐的陶醉模样,再低头瞧瞧自己的,忽然觉得一向喜欢的甜食糕点,也没那么香。
    但徐晏然是何许人也,自小,她唯独在吃上,从没栽过跟头。
    她思忖片刻,见高溪午不曾理睬他,便走了两步:“那个…公子,你这里有些吃食,可要只吃这些,也不过是十来种,可巧,我这里也有些,不如咱们换上一些,那不是两人都有许多了?”
    以利动人,徐晏然认为,如果对方是个合格的吃货,根本拒绝不了她的要求。
    高溪午却一脸傲然:“吃食同吃食也是不一样的,我这吃食,那可是云桥池家的手艺,别说你拿一种了,便是拿百种我也不换!”
    “云桥池家?”方才还十分端庄持礼的徐晏然忽然绽开一个笑:“你也喜欢她家的吃食?”
    陡然的热情让高溪午有些招架不住,他有些狐疑:“也?”
    徐晏然喜笑颜开:“巧了,我这里的吃食,也是池家的手艺!”
    她拽了包袱出来,也开始一个个往外拿油纸包,嘴里念叨:“穿桥糕,蜂腰糕,这是油炙的白云片,这是松仁压出的糯米糕,这是撒了红绿丝的松糕…”
    高溪午本来大喜,听到后面不由心里嘀咕:这姑娘是有多爱吃甜啊。
    等他听到第十八种糕点时,便觉出了不对:“你认识池小秋?”
    池家食铺可从没卖过这么多的糕点,他拿起徐晏然殷勤递过来的三层玉带糕,只尝了一口便问:“你同小秋妹子甚好?”
    他仔细观察一番徐晏然身上衣着,忽道:“你是徐家三姑娘?”
    徐晏然刚要咬上麻辣兔丝,檀口半张就这么顿在半空。
    这个模样让外男识得了身份,若是传将出去,按照嬷嬷教的规矩,她现在可以将白绫当围脖,把脖子往里套了。
    可她于识人上头颇有一些机敏,现下高溪午脸上的神色,更像是异乡遇故知的欣喜,见她呆呆模样,出言宽慰。
    “小秋妹子只提起过,常往你家去送吃食。若不是十分在意的,她怎么愿意费这么多功夫,再糕点上花这么多细巧心思,你放心,凡同小秋妹子相好的,都是我高某的兄弟!”
    “兄弟?”
    “平日说顺了嘴,对不住!”高溪午赧然,摸摸头:“便都是朋友了,你放心,我今日定能帮你出去。”
    他这模样,顿时让徐晏然觉得,被认出了也不是什么大事,她欢欢喜喜道:“那我们怎么出去?”
    她无比信任地望过来时,高溪午顿觉心头一热,他挺直了身子,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加靠谱一些。
    “你看,这大坑应是山间猎户废弃的陷阱,想必是为了困住虎豹,因此坑底极宽,而坑口光滑,极难攀援。”
    “那我们怎么办?”徐晏然蹙起眉来。
    “现下月已东升,离我们跌进来已过了近两个时辰,而我们…”他拿起一块碎石在地上画了两个圈,胸有成竹的模样。
    “我们只需在此地坐着,等上片刻,便会有人来救我们了!”
    第153章
    徐晏然刷刷刷在心里列出了一道题。
    已知:两人同被困在坑底, 无借力工具,无攀爬能力,有吃食三十余种, 其中糕点有四十余块, 她每顿食量大约为五块糕点。
    问:他们能在坑中坚持多久?
    徐晏然将目光对准了唯一的变量:“你一顿大约要吃多少?”
    “变量”老老实实答道:“不多不多, 也就两碗饭。”他比划了一个圆:“只这么大的碗。”
    虽吃得多,可他带的也多。
    徐晏然仔细算了一下数目, 立刻淡定许多,她将裙子捋顺坐下, 轻松道:“那便等着, 有这些吃食,咱们再等上两天也不怕的。”
    能同池小秋结交甚深的人,不须她如此防备。
    一旦全然放松下来, 徐晏然便安心琢磨起了下一口该吃哪一个。
    咸肉松还是油糖酥饼?
    她凝神细思的时候, 眼睛极认真地盯着荷叶包,只看转头的弧度, 和她目光落定的锚点, 便能知道她在犹豫哪两个饭食。
    徐晏然显然是让自己难住了,她犹犹豫豫左望右看, 睫毛纤长蝶翼般扑闪,显示着主人挣扎的心思。
    “都拿去吃罢。”
    自小便惯常同人争食的高溪午,鬼使神差将这两份都递了出去。
    徐晏然咽咽口水,却摇头: “不行, 我方才已经吃了四块,只剩一块的定额了。”
    她解释道:“不然, 你的饭便没了。”
    高溪午失笑,不想这辈子还有被人操心吃不起饭的时候。
    “那你尝尝这个, ”他变戏法一般,又掏出一个油纸包,他摔下来的时候只顾护着大包袱,这个却给嗑了一下,所幸绑得结实,并没碎得厉害。
    里面黑漆漆一团,高溪午怕她嫌弃,将已经变了形裂了缝的整块物事又摔了数下,拨拉出了一个纸包,再揭开露出黄灿灿圆咕隆咚一个芋头。
    高溪午擦干净手,揭开上头一层芋头盖,递给她:“这里面有鸡茸有肉松,外头的芋头是在黄泥里煨出来的,十分香甜。”
    徐晏然拿在手里有些愣怔:“我分一半就行…”
    “不用!来之前,我可吃了整整一筐!”高溪午摆手大声地笑,好来掩盖说谎的痕迹:“也只剩这一个了,再想多吃还得等出去,那时候你便请我一百个!”
    徐晏然看他一眼,露出小小笑涡:“好。”
    可她没说出来,若是出去了,家里是定不会放她出去见外人的。
    吃食很多,肚子却是有限的,来回折腾一天,芋头沙质肉中透出的香甜,给予她一些抚慰,才刚啃上两口,眼皮就重了起来。
    从垂下眼皮到酣然睡去,只用了一息时间。
    高溪午看她靠在壁边,头半歪着,呈现出看着极不舒服的姿态,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芋头。
    山月斜升,初春的山林一到夜间,阴冷潮湿,而溶溶月色有一种银质的光泽,落在坑中便如轻纱,无端覆上一层温柔气息。
    山风刮得厉害起来,松涛声起起伏伏,徐晏然不由缩了缩身子。
    一件狐狸皮披风将她盖住,皮毛的温暖让她多了安稳,又重新舒展开来。
    等高溪午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不由震惊得连退了两步。
    可这姑娘身上的衣服,确确然是他方才莫名其妙脱了又重给她披上的。
    高溪午遍读话本,让他开口相啐的段子成篇累牍多了去,读着风月情深的戏码常道牙疼,这会竟能将这事做得温柔缱绻,他觉得自己见鬼了。
    更离谱的是,徐晏然借着他的衣裳睡梦安然,而他在这冷风里打着抖,咂摸着自己心里这滋味时,竟是心甘情愿。
    “完了完了,”高溪午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开始摸自己的额头:“我这不是烧成了个傻子吧!”
    手冰凉,便显出额头滚烫,辨不清温度。
    高溪午愣怔怔地,不知是凑巧还是有意,又看了一眼这徐三姑娘,恰看见她在恬然睡梦里,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咕哝出一句:“桥头糕,还要一块。”
    笑意在他还未察觉之前溜到唇角,心不听话,无视他的慌张,自作主张又轻又缓跳缓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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