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名声,菜色依旧变着花样, 味道越来越好,生意自然也就愈加兴隆, 后院的席面当天过来往往都是定不到的,少说也要提前两三天先行来约。
    每次的新菜一出, 池小秋便先教了厨下的几人,等他们练得熟些,便能放手做些差事,她就也能得了闲,不时出来透口气。
    前屋依旧是散客常来消闲的地方,现下并不是吃饭的时辰,但多是过来听曲纳凉闲坐的,门前垂下竹帘,屋中放了冰山,并不觉得有多么热。
    池小秋每回见了冰山都要心疼一回,要不是高家得了些门路,能有便宜的冰来卖,她怎舍得这样用冰?
    小田哥正招呼着坐在门边的一对夫妇,看着像是新客,因此当伙计道:“娘子相公已点了一两银子的吃食,小店特送上一份吃食,只是不知,是想要一碟糕点还是脆果子?”那娘子先是愣了一下,才问说:“甜口还是咸口的?”
    “糕点是百果糕,甜口的,脆果子却是新出的,炸出来的,又脆又香,既带了小郎君,想是更合他口味。”
    娘子笑睨他一眼,便笑道:“既这样,便依你说的。”
    坐在她旁边的孩子不过三四岁,坐也坐不住,转来转去,刚见那一碟脆果子端来,一个个头尖尖的,如拉长的小陀螺,金黄可爱,伸手去抓时却扑了个空。
    伙计将身子一转,将碟子放在桌上,指着其中一个刻着特殊花色的脆果子道:“这里面是空的,若是掰开来见着一个纸条,猜出里面的谜来,小郎君便能从店里挑个玩意回家。”1“这倒稀奇。”
    素来有抽签的,却少有在果子中藏谜的,年轻娘子起了兴致,径直伸手将脆果子掰了,果见一张纸条,展开来却是印出的四张画,不着色只着墨,笔画寥寥,意趣已具。
    “这便是谜了,却是四个字的吉祥话。”
    这花色十分简单,那娘子仔细辨认一番,一盆牡丹,两株海棠,一朵玉兰,便笑了:“这不是富贵玉堂?”2“正是,这便是小店赠予两位的吉祥话了,小郎君可挑件物事,自此府上富贵满堂,家宅平安。”
    池小秋推出的这一招吊起了旁人胃口,甚而有人专为了解谜而来的。
    因此前堂便常常满客,有人拿的是牡丹月季,便是富贵长春,有人拿的缀在长长藤上的大小瓜果,便是瓜瓞绵绵。也不一定所有的谜都是画,也有写了字的,只是哪怕是字谜,也不是打一句四书或是经注,多是一个物事,或是常见的字。3“必是人人都识得的?”
    “自然!”
    这样的字谜便是略识得两个字的人,让旁人读出来,也都能尽皆认得,拿了字谜的人念了一遍又一遍,想从自己所熟知的字里面找着符合这谜形容的踪影。
    “画时原,写时方,寒时短,热时长,还人人都识得,这到底是个什么?”4他这一桌不止一人,都来帮他想,过不久时,一人大声道:“我知道了!”
    他蘸着水在桌上写下一个字,得意道:“日!是也不是?”
    “客人对了,可随意选些东西。”
    “你这谜,也太简单了些吧,倒像是送钱。”
    “便送些又怎的?”池小秋笑:“咱们店只开了一两年,便成了现在这样的气象,同云桥乡亲总是脱不开干系,乐乐又何妨。”
    “你也不心疼你家郎君,回来便是写写写画画画,只让别人得便宜。”
    “他写画时候,我也没闲着啊!我在旁边给他磨墨来着!”
    她一提起钟应忱,池小秋虽说着俏皮话,心情却沉重起来。
    钟应忱近来不对劲。
    他一月只能回来两三天,可便是在这两三天里,他也心事重重。池小秋与他相处已久,便是一句话之中,他存了什么情绪也能听得明白,何况这样旷日持久的郁郁之情。
    钟应忱不说,她便知还不是时候去问,也不多话,只是每每在他归家之时,缠磨些别的事情。
    比如编个借口让他忙于写字画画想谜语,她搁下手里所有的事情,在旁边撒娇耍赖,插科打诨胡乱问些知道或是不知道的事情,这样一来,足够榨干他所有的时间不去想旁的。
    可钟应忱的脸色还是日复一日的沉肃了下去,便是在睡梦中,池小秋都能觉出他在身旁辗转反侧,彻夜难眠。
    “小秋——小秋妹子!”
    高溪午的声音一响起,池小秋便忙奔出了店门,他两人同在四羲书院,告假都在一处,眼下还不是休假的时候,回来能有什么事?
    “他他他,他喝了个烂醉!”高溪午是坐着马车过来的,他将池小秋带上,一直驾车到巷前,吩咐小厮一起,将钟应忱扶回去。
    “这是喝了多少!你便也看着他喝?”
    高溪午十分无辜:“我怎知道他在房中喝酒?往日可是跟我说,这人滴酒不沾的啊!”
    池小秋力气大,轻轻松松便能将钟应忱背到房中,强灌上一些解酒茶,给他盖上被子,才出门来。
    钟应忱确实很少喝酒,以他谨慎的个性,明知自个动辄醉倒时,理智尽失,怎么会放任自己在书院里面喝到烂醉!
    池小秋反复盘问高溪午和伙计:“什么时候见他在房里的?在这之前,有人找过他没有?或是这两天课上可遇见什么不顺心的?”
    她这么一问,伙计忽然想起来:“昨日,有人给东家送了一封信,结果到了晚上,东家房里的灯亮了一夜,我起夜时候还问过一声,他只说要温书,也是常有的事儿,我便先睡了。”
    “信在哪里?”
    “我也没看见,许是东家收在书院里头了!”
    高溪午也知道钟应忱近来藏着些事,他抹一把汗:“你先好生照看着钟兄弟,我还得回去给他告假。若是让先生知道他在书院里头纵酒不归,准是要降级的。”
    池小秋给他送了一个食盒:“你也走慢点,热了就喝冰饮子。”
    她回到屋里,帮钟应忱解了外衣,好让他睡得更加舒服一些,才将衣裳一抖,就见一张纸片从里面飘落。
    这不过是一封信的一角,边缘是被火烧过的痕迹,只剩得几个字:“正合前情。”
    池小秋忙翻开钟应忱的手掌,这才知道里面燎出的几个水泡是从何而来。
    让火烫出来的。
    池小秋只见过钟应忱喝多时软软的模样,眼神迷茫还不忘扯着人撒娇,非要背出来他指定的诗不可。
    可这次醉倒的他,饶是意识不清,也是眉头紧锁,手攥得紧紧得,池小秋抚了好几次,也抚不平他的眉头,又怕他吐了,只能扶着他半坐半睡地打盹。
    到得半夜,肩上的人忽然一挣,池小秋忙剔亮了灯,想喂他一些水,却忽见他浓黑的眉又攒成一团,手在空中猛得抓了两下,整个人不断挣扎,声音凄然:“母亲!阿娘!”
    他反反复复地唤:“母亲!回来!快回来!别过去!”
    池小秋望着他,忽然流下泪来。
    她不知道此刻在钟应忱的梦里,是刀光剑影还是血腥满河,但眼下,她什么也帮不了,也做不成。
    钟应忱整夜都陷在熟悉而又可怖的梦境之中,冰凉的河水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一具具在水中泡肿的尸体,慢慢浮了出来,已经看不清面目,他在浅水处艰难地跋涉,冷意直刺骨头,他饿到没有了知觉,可内心的恐惧仍旧赶着他不停地往前走,不敢有丝毫停顿。
    还是那一声冰冷嘲讽的轻笑:“都死绝了罢?”无论他走了多远,都逃脱不了。
    他累到了极致,几乎无路可走之时,淙淙流水声渐渐远去,风变得清凉起来,身子在慢慢变暖,好似有日头照了进来,他听到山林之间,有人吹响了短笛一样清脆的乐声,一遍遍重复着轻快愉悦的调子。
    头疼,手疼。
    钟应忱慢慢睁开眼睛时,阳光有些刺眼,他才要伸出手去挡,却见手上已经缠上了干净的棉布。
    他怔然坐起,回忆不清发生了些什么。
    直到池小秋从杏子树最矮的枝干上跳下来,嫣然笑道:“钟哥,你醒啦!”
    她手中拿着一个柳叶,梦中欢快亢然的调子便是从这里吹出的。
    她顺手端起来一旁温热正好的紫米粥来:“这粥没加糖,最是清淡了,你别动,我来喂你。”
    钟应忱无意识咽着粥,绵然软糯的紫米清香让他清醒了许多,他伸出另一只手,抚了抚池小秋的头发,要接过来自己来端。
    “谁送我回来的?学中可告假了?”
    “你不许动!”池小秋呵斥道:“我偏要喂!”
    钟应忱知道犟不过她,只得安静坐在那里,将一碗粥都吃尽了,才勉强笑道:“劳动娘子,我怎么过意得去?”
    “娘子,便是该劳动的,来,把这个也吃了!”
    她手里的碗中是发黑的汤汁,不必尝只闻着味道,也知道该有多苦。
    钟应忱往后撤了撤身子:“我眼下挺好,不必吃药。”
    “这是安神汤,”池小秋睁大眼睛,一脸委屈:“我天不亮就去了医馆,求了大夫抓药,又煮了一个半时辰,连觉都没有睡好!”
    “好好好,我喝…我喝!”
    钟应忱捏着鼻子,一饮而尽,苦得连呛了几下,才辨出不对:“这里头的一味药,没有安神之效啊,你去的哪家医馆?”
    “医馆是好医馆,大夫是好大夫,可病人却不是好病人。”池小秋唇角微微翘起,歪头道:“这味药虽然不能安神,可加了也没什么,只要够苦便好。”
    她撅起嘴:“便是罚你这次,拿自己不当回事!”
    池小秋十分认真地看着他:“你这样,若是让阿娘知道了,必定也要罚你的!”
    她的话,击中了钟应忱最软的地方,他沉默了半晌,才苦笑道:“放心,不会有下次了。”
    “空口无凭,写了才算!”池小秋将纸笔展开,拿出先前的诺书:“诺,这儿还有空,你得再添上这一条才行。”
    钟应忱这时才多了真心的笑,他接过笔,按着池小秋的意思写下这句不文不白的话,口中应道:“好,我答应你。”
    池小秋见他写完,夺过笔来,将他按坐在榻上,叉腰作势凶道:“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知不知道,你既娶了我作娘子,你便是有娘子的人!怎么能学那些没成婚的,动不动便自己醉倒在别处呢?幸亏这次有高兄弟,若是在山里呢,在河边呢?我连找你都找不到!”
    她拿出一瓮桃花酒:“下次要想喝,过来找我,我陪你!”
    钟应忱看她这气概,如同山匪扎寨夺标,不由好笑:“头还疼着,今日不喝了,以后再舍命陪娘子。”
    池小秋放下酒,钻到他怀里,埋在他颈窝处蹭了蹭,话音透着委屈:“我不要你舍命,我只要你好好的。”
    她沉默了半晌,才道:“是你先前说的那个仇家,他…找过来了吗?”
    “仇家?”钟应忱微微一愣,才想起池小秋因他语焉不详,从没透彻了解过他的事情。
    他静默好一会,才缓缓道。
    “先前我托人去查的事,有了些眉目。”
    “他,自是不会来找我,可我,必定要去寻他。”
    池小秋小声问:“是你家里的事吗?”
    此事是钟应忱难以触碰的逆鳞,池小秋连家这个字眼,都吐露得小心翼翼。
    又是难捱的沉寂。
    池小秋马上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算了,不想提咱们便不提了!走,咱们继续写字谜去!”
    她一拽之下,钟应忱没有站起,他反手将池小秋拉坐在身边,递给她一杯茶,缓缓开了口。
    “你大概不知,我的生日并非在四月,而是在七月。”
    池小秋并不意外,当初她第一次帮钟应忱过生日时,只觉得他对这个日子比自个还要陌生。
    只不过,生日有什么好隐瞒的呢?
    她蓦然想起了一个日子,每到此时,钟应忱都会格外默然。
    她抬眼看去的一刹那,钟应忱点了点头,声音淡淡:“七月十五,中元节,是为鬼节,我便出生在这一日的巳时,又属阴火。巧而又巧,我出生的时候,家里的长兄刚刚三岁,正好病逝。”
    他向池小秋一笑:“之后,痛失长子的大老爷请人算了命,说我命中不详,正与家宅相克,自此,他便对我心怀芥蒂。”
    池小秋攥紧了他的手:“我才不信什么详不详的,根本就是旁人信口胡说,我便是遇见了你,才能到柳安来,过上好日子,阿娘读了这么些书,自然也是不信的!”
    “阿娘自然不信,我那长兄非她所生,阿娘怎会撇下亲生子,去会信这样的鬼话?”钟应忱冷笑道:“从祖父祖母到阿娘,人人都道是无稽之谈,可偏有一个人,他信了,且深信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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