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怎么全变了呢?
    “可是…可是…你那的吃食没有小秋这儿多…”
    何止不多,简直贫乏、贫穷又贫困。
    徐晏然简单衡量片刻,坚定地投入了池家小院的怀抱,只留下高溪午抱着风鸡,听池小秋说着鱼脍鱼汤鱼尾千般做法,不争气地留下了泪水和口水。
    高太太是个很随性的婆婆,自徐晏然过门,她便当真将儿子撒手不管,自己随着高老爷去府城里看新货去了。无人管束,吃食随意,徐晏然日渐丰润,每天一大早便梳洗了往池家去。
    于是,她便替代了高溪午,成为池家鲜货的另一来源,这回一放下篓子,池小秋便见一尾鲜活鳜鱼从水中跃起,又啪得落回去,溅了人一脸水。
    “就是你了!”
    池小秋也馋了许久的鳜鱼,她拎着鱼尾,看那条鳜鱼摇头摆尾挣扎,好大的个,不由意外:“你们家生意做得也忒大了,这么肥的鱼,这时候哪弄来的。”
    “昨儿的新船刚送到的。”徐晏然咽口水:“要怎么做才好吃?”
    挑剔的薛一舌也十分满意:“便做个老菜,松鼠鳜鱼。”
    池小秋杀鱼、洗鱼、剁鱼、片鱼早已是个熟而又熟的活计,带着大刺的两片鱼肉轻而易举就被剔了出来,剩下的鱼肉打出花到,在生粉里面一滚,刚才还在拍着尾巴发脾气的鳜鱼,就成了一只面鱼。
    虽说既不绰约,也不精致,但在徐晏然眼里,依旧活色生香,馋人不已。
    油已被烧沸,池小秋捏着鱼尾使之倒垂在油锅上,另一手用勺子舀了沸油慢慢泼在鱼身之上,热油所到之处,伴随着滋啦响声,鱼身已现出微黄,油香逼出的鱼肉香味顿时散发出来。
    徐晏然又咽了咽口水,眼巴巴瞧着那只已被定形的鱼这个滑入油锅,不过片刻,就已经被炸成诱人金黄,整只都已经酥透,切过的花刀使得鱼肉慢慢绽开翻卷,十分好看。
    这时的鳜鱼摆在盘中时,头尾高高翘起,呈现出神气活现的模样,偏偏颜色金灿灿的黄,正是徐晏然最喜欢的那种。2在她对着盘子发馋之际,池小秋已经将方才切好的笋丁豌豆虾仁都在锅中炒透,加上高汤油醋数种调料,制成深色浓郁的汤汁,在鱼身上来回浇上几遍。
    柴米饭已经蒸好,池小秋摆好碗筷:“难得歇息,今天就在我家吃吧。”
    徐晏然本也没打算要走,她夹起一块鱼肉,外面的汤汁包裹着鱼肉,因为花刀的存在又能慢慢浸入到里部,鱼肉本身鲜甜细嫩,但因被炸过,外层又格外酥香,嚼起来咯吱作响,酸甜和宜。
    一条鱼三个人,足够吃个精光,徐晏然放下筷子感叹:“以前我去过许多大宴小宴,这鱼,可比那宴上的鲜多了。”
    “再平常不过,二十余年前,我在周礼卿家吃宴,他家惯会烧高汤,最后要将这高汤荤油在每道菜上都浇上几个来回,认作这才能使得寡淡素菜都能增香添色,最后无人下筷,宴过三巡,都饥肠辘辘回家去,赶着叫下汤面来充饥。”3徐晏然点头:“我也吃过这样的宴,看着好看,样样名贵,吃过嘴里,像嚼蜡一般。”
    “后来,周礼卿便学了几招,后来他家做出的鱼宴是一绝,你可知是用了什么法子?”
    “现吃现杀呗!”池小秋听得饮食经多了,猜也猜得出来:“今天这鱼从杀到下锅不过眨眼功夫,肉才能这样紧实细嫩,要是来回热上几遍,这鱼肉早就散了。”
    薛一舌顿着筷子道:“似河鲜,吃得便是个鲜,越快越好,于火腿风肉,吃得便是个陈,只需手法得宜,越陈越香。”
    徐晏然插话道:“我吃得最鲜嫩的一样菜,便是在睢园里一次宴上做的鱼鳅豆腐汤,鱼鳅都在豆腐内,也不知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菜我好像听师傅先前说过,”池小秋思索片刻,一拍手道:“就是那个将活泥鳅放在豆腐汤中慢煮,等着它热了便自家往豆腐里面钻的!”4她摇头道:“这样的鲜法,不要也罢。”
    薛一舌慢悠悠夹了一筷子蒿子秆:“原先在宫中,还有活斩猪蹄的,后来被先皇得知,只道莫为口腹之欲伤了阴鸷,这才停了。”
    池小秋戳了戳自己盘中的鱼:“我便吃这样的就行了,我不挑。”
    等河上的薄冰再一次碎成一片片又化在水中,檐下的燕子窝重又响起唧唧啾啾的鸟叫声,枝头的杨柳条重又能折下来吹出清脆小调,池小秋推出的春日新菜又收到了一大批客人的青睐。
    钟应忱和高溪午两人就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去不复返,只除了三月里送到的两封信。
    “算着春闱早该揭榜了,许是报喜的人就在路上。”
    惠姐见池小秋每日里忙得团团转,还总是愣神,知她心忧,便出言安慰。
    池小秋把切好的萝卜丝下在锅里,又从锅里揭出一张才摊好的蛋皮切丝,心里默算着日子。
    若是不中,回来的便是钟应忱,若是中了,回来的便是报喜的人。
    不管怎样,都该有个音信才是。
    后院今日宴席都满了,伙计个个忙得脚打后脑勺,池小秋端着出锅的酸辣汤饺,见众人都在忙乱,便干脆自家送了去。
    靠东的那个小院是专门辟出来给各家小姐夫人来办宴的,不与旁的小院相通,才要从河边凉廊里过,穿了月洞门才能进去。
    她才放下手里的东西,报上菜名,便听人问道:“这是什么汤?”
    无怪乎当地人不识得,却是原来渡口那位救了她的老大爷,因往她摊上讨食多了过意不去,便将这汤的做法尽数给她说了,后来薛一舌得知,又改了些做法,这才有了如今她手里这碗酸辣汤饺。
    “饺子是三鲜馅儿的,汤是酸辣口的,里面有冬笋豆腐木耳丝,最是解腻。”5她微微笑,将这汤里食材数了一遍,让人听着便口舌生津。
    旁人都让丫鬟动勺盛上一碗,唯独一个妇人不动,却盯着她瞧。
    池小秋瞥了两眼,看不真切,便撤身往外走,却听那妇人道:“你先停一停,来你店里吃饭,却不见人伏侍,这是哪来的道理?”
    池小秋脚一顿,莫名其妙回头望去。
    这妇人身边的丫鬟站在一旁,向她扬了扬眉毛,有些神气。
    今日来定宴的是北桥的钱夫人,池小秋去年从她那里可是拿到了二十多家宴席的订单,她虽未登门拜访过,却也心怀感激,也不想扫了她今日摆宴兴致,便拿碗过来顺手盛了两碗出来。
    钱夫人扫她一眼,笑道:“你便是齐东家常说的惠姑娘了?”
    每每登门送帖都是小齐哥,她也算知道这铺中有谁。
    池小秋将碗搁至妇人面前,对钱夫人笑说:“我姓池,是这店里的大东家,夫人许多次照看我家生意,实在是感激不尽。”
    “池…”钱夫人动筷的手一滞,扫她一眼,又向那妇人一瞥。
    不知是不是池小秋的错觉,她总觉得钱夫人这一瞥中带着些愠怒,虽不易觉察,却是实打实存在的。
    下一刻,钱夫人便满面春风,拉了她坐下:“原来你便是池妹子,果真是个羊脂玉打出的玲珑人,我还要谢你,去年那场秋凉宴可是帮了我大忙!”
    钱夫人亲手给她斟了一杯酒:“早便听说妹子,等到今日才得见,这一杯酒,便是庆咱们见这一面了,以后有空来我家里叙叙话,也和我说说,那芙蓉蟹斗是怎么做成的。”
    池小秋也不推辞,抬手饮尽,也笑:“那便要叨扰夫人了。”
    外间还有菜要上,池小秋满心惦记,不过说上两句话便走了,她才一出去,钱夫人就沉了脸。
    她本是攒席的人,既不说话,旁人自也不敢言语,席间一时静默到难堪。
    半晌,钱夫人才冷笑一声:“李二奶奶身边的丫头似是没调。教明白,连伏侍主子吃饭都不会,没点眼色,不如发卖了,姐姐另给你个好的。”
    李二奶奶变了脸色,还待要争辩,又听钱夫人道:“这铺子虽是姓池,可方才那东家夫家是谁,柳安也是人人都知道的,去年才过了三重门,若是不谨慎闹起来,难看的也是胡家李家。”
    因她此事做得太不地道,一不留神便拖了旁人下水,因此也无人理会她是否白了脸,只默默吃菜,李二奶奶被人架在半空,如同放在油锅上烤着,脸上时红时白,愈加委屈。
    不过一年光景,池小秋原不过是个野丫头,却过得自在安然,她本在胡家金娇玉贵,却为名声所累,匆匆嫁个普通人家。
    这会竟还要受这样的气!
    忽然,外间有人直奔进来报信:“二…二奶奶!中了!二爷中了!”
    来人正是李家小厮,李二奶奶哗得站起,来碰掉了杯盘也不顾:“中了第几名?”
    “中了第九十七名!”
    李二奶奶一时愣在那里,看着那小厮喜到癫狂的模样,满腹憋屈,冷笑道:“报喜便往家里报,来这里做什么!”
    不过是个同进士,也就是这样眼皮子浅的家里,才拿来当回事,四处嚷嚷。
    她声气不同以往,小厮本是想要讨个赏封,却受了一场冷言冷语,耷拉着头,无人看见处使劲翻着白眼。
    正在此时,却忽然听见外面锣鼓喧天,有人道:“解元相公回来啦!快出去看!”
    池小秋还在厨房忙活,柴火在灶中燃烧发出的毕剥声,水烧开的咕嘟声,外间招呼客人点菜送菜的迎来送往声,充斥在耳边,以致于池小秋埋头切菜,别的声响全然不入耳内。
    直到惠姐来拉她:“钟哥回来啦!”
    池小秋听不清,茫然抬头:“啊?”
    “钟哥正在门口,在寻你呐!”惠姐拢着手在她耳边喊。
    池小秋只捕捉到了“钟哥”两字,便忙将刀一撂,还未出门,便听见有人唤她。
    “小秋!”
    池小秋顺声望去,钟应忱一身宝蓝衫子,笑意温柔,向她伸出手来,又唤了一声:“小秋,我回来啦!”
    “钟…钟哥!”
    池小秋整个人都扑了上去,正落在他的怀里。
    能见着钟应忱于她自是好事,但于钟应忱来说,却是场伤心事。
    池小秋揽着他脖颈,小心安抚:“这科没中也没什么,等三年之后,我把铺子开到京里,陪你一起上京。”
    钟应忱看她咬着唇,苦恼于如何费尽心力为他开脱,笑意更甚。
    他收紧了手,在她耳边轻笑:“怕是等不到三年了,我这回,便是回来请娘子收拾收拾,陪我一起上京开铺子罢。”
    他的笑里满是少年意气,志得意满。
    池小秋睁大眼睛望他,钟应忱俯身在她唇上轻轻一啄。
    “顺便递个消息,要请你做今科的状元娘子了。”
    第166章 羊杂汤
    一接到高溪午要上京的消息, 高太太立刻与高老爷回了柳安。
    其中最高兴的要数谭先生,本来他还怕高家还要强留他三年,此时听说高溪午得了举荐进学国子监, 一天都未耽搁, 连夜收了包袱便要告辞。
    “大爷虽未中榜, 但会试本是集天下英才而取之,此科不中, 正好也多些时间打磨文章。国子监祭酒何大人正是理学大家,大爷既入国子监, 必定日进千里, 日后蟾宫折桂,指日可待。”
    为了能顺利脱身,他心里虽在嘀咕, 这举荐高溪午的人是让脂油蒙了心, 还是让雀鸟啄了眼,现下仍旧不惜昧着良心往外撂好话。
    高太太却有些遗憾。
    她有些痴想头, 想想几年前, 若有人说高溪午能考中秀才,进学四羲书院, 她必定觉得这人疯了。
    到了此时,高溪午竟然成了举监生。
    对此,她决定,要先给祖先上炷香, 感谢祖坟的青烟偏冒到了她家,再好好给谭先生备上一份礼。
    “这…太过贵重, 使不得!”谭先生正在耐着性子使劲顿住要往外飞奔的腿,本是要打开包袱草草看上一眼, 却让满目金银眩了眼。
    他到底还有些为人师者的操守,勉力将眼睛从银钱里拔出,便要如数奉还。
    “怎么使不得?”高太太第一次在谭先生面前露出霸道性子,仍旧推还回去:“我家这小子实难教养,若不是先生,莫说入监,便是乡试,也是中不得的。”
    谭先生更惭愧了。
    他一向认为,高溪午能中举,要不然就是主考官批卷时醉了酒,再不然便是天上文曲星硬塞了试卷凑数的。
    这是一种运气,实在与他无关啊!
    高太太却使人一溜烟完成塞包袱、雇车、送谭先生出门这一系列动作,转身朝向高溪午,欣慰看他:“儿啊,你一路上的东西娘已经给你收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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