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按讲究,三姑六婆不宜上门来,齐娘子开门请了那女先生进来,衣裳简朴洗得发白,站在当地却不卑不亢,无端放了心。
    该是个正经人,问起最近出的新书,也都知道。
    齐娘子给的赏钱丰厚些,等讲完了一整出,还附赠了一个新鲜故事。
    “却是宫里传出来的笑话。说有一日今上微服出宫,恰遇着有一府上选厨子赛宴,几乎要将所有能寻见的山珍海味都拿来吃了,偏最后是个做了半扇猪肉的人赢了,两位奶奶道是赢在何处?”
    池小秋的心疯跳起来。
    齐娘子很配合,顺着话直问下去:“这是为何?”
    “今上道,天下要吃饭的,并非只有官家上下两张口,田间地头的百姓不过要两口食来果腹,尽千薪而取一束,一垄菜而弃七八,岂是爱惜物力,不过为欲而荒。若能物尽其用,不知能省出多少来,一斗米尚能使数人饱腹,若于一斤肉、数斤菜、一垄地,又如何?”
    都有个在朝里做官的夫婿,都有些微妙的谨慎,她说到此处,这两人反都不再接话。
    池小秋这时候才知道,为何长公主府那一宴,后来都是按着寻常菜色来做,却依旧获了大笔赏钱,名利双收,却做得十分简单。
    毕竟皇帝说要提倡节俭,长公主怎能在这时候大肆摆宴?
    女先生急于把这个故事讲完:“今上便因而念起,国朝之初时,因田地荒芜,鱼鳞册丈量得并不详尽,如今承平日久,人口倍于国初,自当再行丈量,寻得荒地,边角亦能足一人之食。”
    。…
    皇帝寻常人果真做不得,这脑洞开得就是比别人大。
    且池小秋隐隐有些不自在——自己好像无端背了一口锅,很重很重的锅!
    齐娘子点头微笑,添了些钱,让她出去了,对方才的事避而不谈,转而问起了池小秋日常诸事。
    “我家那个总吃不惯官舍里的饭,可翰林院里头的菜也没什么好的,当值走时总是空着肚子也不好,妹子,你平日早上都做些什么吃食给钟家叔叔带去?”
    满心都琢磨着刚才的事,池小秋随口便答:“早上他走得早,都等不及我起床。”
    齐娘子讶然:“那他盥洗整衣又要如何?”
    池小秋也讶然:“他连水都打不起来么?”
    钟应忱力气虽比她小,看着文弱,打水洗脸穿衣裳还是会做的吧,又不必让他掂锅。
    但两相对比下来,钟应忱早上是不是太累了点?要当值,又时要赶朝会,还得给她准备白天要用的东西。
    这么一想,突然后悔起来。
    这个妻子,似乎当得不太体贴。
    旁边的齐娘子也在思量:自己这个妻子,是不是当得太体贴了?
    这个故事到了晚间,又被池小秋原样说给了钟应忱。
    “不过是常用的法子,与你无关,”钟应忱对此事毫不吃惊,蘸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压低了声音:“圣上忍不得,要自己出手了。”
    “不会牵连到咱们这吧?”进了京后,池小秋的胆子小了许多。她是亲眼看着西城有两户官员,前一天还是紫蟒乌纱,后一天就革职流放,权力的倾轧丝毫不讲人情。
    “暂时还顾不到你身上来。”
    首辅严正明已在这位子上呆得太久了,满朝举目而望尽是严党,前几日因为要填一个位子,偏逼得皇帝在提的三个人中挑上一个,往常皇帝都是依的,这回却按下奏本不发,已让御史轮番上书说了许多遍。
    这次土地丈量,对准的第一批地方便有南江。
    谁人不知严家便在此处,又是重赋之地,不管将谁派了去,便是与严党撕破脸皮了。
    可此时这事已经在整个京里传得沸沸扬扬,从说书先生到各个戏班,都在演着这一段故事,可见那个原本有着好细腰之名的少年天子,也到了不甘示弱的地步。
    钟应忱每天都比别人走得要早上大半个时辰,好便于去查卷宗。冬天天亮得晚,他起身时候,外面还是黑漆漆一片。
    第一天,池小秋挣扎着起来,刚坐在床头,就发现钟应忱已经整好了官服,叮嘱她数句,就直接出门了。
    第二天,头天晚上被缠磨了太久,等她睡醒,太阳早探出了头。
    第三天,她保持警惕,却因睡得太晚,颠倒了时间,起来时连人都没看见。
    终于在第四天,钟应忱悄悄起身时,池小秋也觉察到了动静,她推开被子,按了好几回眼睛,把巾帕按到热水里时,还在不由自主地打盹。
    钟应忱好笑,转而把浸了水的巾子给她擦了脸:“要睡便回去睡,店里上半晌才忙起来,你这么早起来做什么!”
    池小秋清醒片刻,揉着眼把挂在竹架子上的官服拿来:“给你穿衣裳。”
    钟应忱由她,出门后才自己开始整衣,迎头正碰见齐编修,身上的衣裳一样乱,见他时还有些愤愤,却不好说什么。
    不同处便是,钟应忱自己穿惯了的,不过稍微捋捋,就整洁如新,齐编修却没这样的本事,左拽右拽,勉强觉得能见人了才出去,但总归是和平日差了一些。
    池小秋不过略微练上两天,官服就已经能整治得一丝皱褶也无,齐编修的娘子罢了早工,自己辛苦练上几天,也掌握了一些技巧。
    于是早上的时间又成了齐编修一大戳心事,一边灯火温馨,巧语问询,一边黑灯瞎火,自力更生,实在苦也。
    一连几日,钟应忱走时总是笑微微的。
    他不计较这衣裳谁穿水谁来打,可当值前能多说上两句话,却也能换一天的好心情。
    可这一日,照旧给他扣腰带的时候,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的手揽过来。
    池小秋抬头,他垂着眼睫,神情庄肃。
    “今□□上有事?”
    钟应忱望过去,看进她眼里,瞳光沉沉,不见思绪。
    “周家老太爷已调职进京了,今日大朝会,正该进宫述职。”
    这个他曾经喊着祖父的人,接下来的时候,会跟他打上许多次照面。
    虽隔六年,形貌却骗不了人,骨血难改,多少会有相似之处。
    他深吸一口气,拿起官帽,走了出门。
    第178章 黄豆腐
    这大约是池小秋过得最漫长的一天。
    倚门翘首而望, 午饭都是草草吃过了,一到了天黑,心像是裸在寒风里, 不停打颤。
    钟应忱回来得要更晚, 灯笼在手里微微摇晃, 照见他喜怒难辨的神色,池小秋奔出来, 刚跑了两步,又停住了。
    这话怎么问能好呢?
    若是认出来了, 是个□□烦, 若是认不出来,大约也不会好过罢。
    毕竟曾听说过,虽与周家老爷子不常见面, 但只要碰面的时候, 也颇得宠爱,总有些祖孙之情在。
    她冲得快, 停得也快, 钟应忱蓦然一惊,看她时先已露出笑来, 左手高高举起,让她看手里那一串子东西。
    色泽黄灿,丰腴细嫩,一个个拴在绳子上, 往左转上一圈又慢溜溜转回来,池小秋认了出来:“黄豆腐?”
    “京里难见卖这个的, 今儿路上竟碰见了一个。”
    钟应忱收了灯,去了兜帽, 还是同平常一样,认真而又轻松的动作语气,池小秋便放下一半心。
    待进了屋,他才道:“近日若有上门来打探的,就只说咱们俩是十二三岁时路上相识的,再往前,只知是同乡,父母家人都去了。旁的问也只推不晓得便好。”
    池小秋那一半的心又悬将起来:“那老爷子…”
    “官场上见的东西太多,自然难对付。”钟应忱不着急,笑起来:“他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走不到最坏的一步。”
    池小秋还想再问,他却摸摸肚子,露出委屈模样:“饿了。”
    黄豆腐比平常豆腐难做,自然也好吃。一块块摆在案上,灯火下现出朦胧温柔的黄色,边角处都是圆墩墩的,等切开来,便能发现这黄豆腐细腻到连一个孔洞也不见,触之温软,色白如玉,为了能对得起这豆腐的质量,池小秋将片切得十分整齐好看。
    这样的豆腐不必加许多配菜,少许油烧热,下锅微煎,香气悄然而起,再将昨日切碎的韭菜随意配上一些,简单油盐酱油稍稍炒制,就已经足够鲜美。
    北方尚面食,酥饼包子面条馒头轮番上阵,钟应忱却因大半的时间长在南方,必不可少的是一碗米饭,池小秋把辣度控制得很好,不至于无味让白米饭争先,也不至过辣而灼痛了肠胃,所以那碗麻辣兔肉还是得到了钟应忱些许光顾。
    但这盘简单的炒黄豆腐却让两人一扫而空,吃来软而不少韧性,细嫩而豆香浓郁,让人忍不住一筷子一筷子连着夹过去。
    怪不得那些厨子偏要十斤才出一两的菜心,若食材自己争气,那么简单烹制便已是锦上添花,若是下料太重,反而将味道遮掩,画蛇添足。
    但又一想,这菜心又菜心的好处,菜梗也有菜梗的价值,端看要如何做来才能显滋味了,若一味弃之不用,是否是厨子的无能。
    池小秋顿着筷子,开始考虑起了这些悬而未决的想法来。
    “你若喜欢吃,明儿我再来买给你。”
    便厨子也有挑食的时候,钟应忱也对她的喜好门清。
    “你给我指地方,我自己去。”
    池小秋对这京城还是不熟,只因走错了两个路口,她险些意外获得了京城一日游的殊荣,好容易凭着一腔对黄豆腐的热诚,才顺利找了地儿又拎回来。
    钟应忱不在,却还有人一样翘首盼她。
    齐娘子拉她到屋内,筹措着用词:“你近日可得罪了谁?”
    池小秋掰着手指数:“三清楼,得安楼…”
    “是这朝里的人家,你可有往来?”齐娘子止住了她,一脸紧张:“亦或是…你家夫君?”
    “秦家那娘子可不是个好相与的,心眼多得像捅了马蜂窝,总是问东问西,全不看人脸色,连自家男人都管不住偏放心思在别人身上,若不是看宫里还有个秦充容,谁来忍她?你怎么惹了这么个人上门来?今儿已让我帮你支应过去了,下次若再上门,虽不可同她翻脸,却也得使个法儿,别让她探着什么风去!”
    齐娘子边摇头便说,充满了嫌弃,待出门前又喊了一句:“不要多说,不要乱说,这娘子…!!”
    这便是…钟应忱口里那个说要来探听消息的人?
    池小秋有点懵,本想等钟应忱回来商量一下,不想才吃了饭,齐娘子便已如临大敌直奔进来:“她来了!她又来了!”
    还待要叮嘱一遍,有两三人已经入了官舍门,站在他们房门前笑:“这我已认识了,这个…哎呦呦,便是钟大奶奶了罢。”
    她生得年轻轻,眉弓高高吊起,不等池小秋说话,便已迈步进来了。
    后面两个丫头忙跟上,一眨眼的功夫,一家子齐齐整整,堂而皇之站在了池小秋的屋子里,自己家一般自在。
    有话道,刨根问底,但这个问法,会把树刨死还挖上一个大坑。
    钟应忱给的话只能应付两句,接下来还有诸如“你们是如何认识的?”“什么时候定的亲,成的婚,见一次面?”这样的话题,便只能另辟蹊径了。
    池小秋头一低,努力热红的脸充作羞意,一句话翻来覆去说。
    “哎呀羞死人了!”
    “这怎么好说呢!”
    “姐姐你看你!”
    齐娘子原来磨刀霍霍想帮她挡一挡的心思就此顿住,看她恍若见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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