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老天还是站在他这一边的。
    钟应忱处处谨慎, 却不知落后三年进四羲书院,周围多的是同他相好能通声气的人。官话说得再好,总有些言语能露出些缝隙,在哪里长大, 便让哪里的水土风貌浸染着,节令口音惯用语样样都是破绽。
    巧之又巧, 当他百般不甘愿遣人去信州风罗打听池小秋亲事时,正能遇着同池家相熟的街坊, 从灾难中逃脱出来又费力回乡,生活困苦银钱动人心,不过稍使些手段就能池家祖上三代的底细都问清楚。
    一连问了十余个人,口风都惊人的一致:池家的独生闺女,从没定过什么亲。
    那么钟家又从何而来呢?
    桑罗山兴奋不已,加派了人,甚而动用家里的关系在信州查了整整一年,终于可以确定,这个钟应忱所言的家乡,纯是子虚乌有!
    纵使衙中文书因乱而毁,总还有田地契纸,族籍家谱,而在钟应忱与同窗所述原籍之事时,他未能找到此地任何钟姓之人,与钟应忱一般形容年纪。
    接到消息的那一天,他伫立于院中,彻夜难眠,一如整个镇子都往云桥争相去看解元郎的三重门的时候。
    积攒了数年御姐心头的愤懑,到此时,终于有了些微纾解。
    算来,钟应忱已入狱三四天了。
    漫不经心撇去碎茶,饮了一口,顺手放下一串铜子,桑罗山起身行出。
    钟应忱自入京以来便十分高傲,总视旁人的拉拢暗示于不顾,却不知党争之事,哪有什么独善其身,若不择一端而入,便如身处风暴旋涡,徒碍人眼。
    他只需轻轻推一个破绽出来,便有的是人四处角力,想置他于死地。
    不知到那时,当初对他不屑一顾的池小秋,又是何想法呢?
    桑罗山露出一个愉悦的笑,大步向前走去。
    旁边的小厮低着头,眼中疯狂快意的神色就这样被掩了过去,无人知晓。
    离着桑宅还有些距离,桑罗山便皱了眉。
    桑家豪富,为了不招人眼,未在京里置产,但租了一个两进大宅,中间还有个小小花园,来往的人也知道是个寻常人家惹不起的官家户,今天却又许多头缠方巾的妇人都挤在宅边四处来看,还有不少挑担的摊贩,也掂脚伸头,交头接耳,不知在说些什么。
    桑罗山最厌烦俗人靠前来脏染了他的宅子,当下沉了脸,小厮知道端的,忙服侍他避了众人往一清净处站着,赶着跑去问了两句,再回来时喜笑颜开:“大爷,却是宫里传下旨来…”
    好似不便明说,挤眉弄眼暗示道:“天大的好事,大爷一去便知!”
    做惯了粗活的人,力气也大,半扶半挟着桑罗山往前走,与平时全然不符的急切,因心里好奇,他便也身不由己跟着入了门,才进前来,便知不好。
    来的分明是锦衣卫,四处都备翻得乱七八糟,冷眼看他便向左右道:“戴上枷子,先拿进去。”
    小厮机灵,将他往前一推,立刻松了手,退到后面去,看着面容扭曲的桑罗山一路被押走,肆意地冲他笑了起来。
    “你…你这贱奴!”
    愤怒至极的大骂并没有让他不安,待桑罗山定了罪,满府里都会被发卖,他自有亲人来给他赎身。
    不过几天,整个京里渲染得沸沸扬扬的状元冒籍案便迅速作结,诬告者被仗刑流放,状元无罪放归,且授职巡按御史,重得荣光。
    普通人为这一桩看来是极清白爽利的除冤案拍手称快,朝中人却接连上书,指责年轻的皇帝未通过内阁户部便擅自授官,且即使是状元,方入翰林院未及一年,便予以科道重责,不合规矩。
    弹劾的折子雪片似的飞向皇帝案前,却并未动摇他的决心。
    明眼人一看便知。
    长大的皇帝,已经决意要收权了,而对抗,虽早已开始,但明显到让人难以忽略的地步,还是头一次。
    池小秋是用能媲美一桌大宴的美食来迎接钟应忱的,徐晏然陪了池小秋几天,终于见她有精力折腾起来吃食,和高溪午两人不约而同松了口气。
    池小秋知道坐牢的滋味,吃不饱睡不暖,每天提心吊胆,才从外面接了钟应忱,她便熟门熟路直接揭开食盒盯着他来吃。
    “这是什么?”钟应忱眼睛都在她身上,连笑都是暖意融融的,十分欢喜的意味。
    “敲肉羹,”池小秋无暇理会别的,埋头找勺子,急道:“我出门前拿了的!”
    “这不是。”
    钟应忱从她手里抽出来,在碗里搅了搅,滑润略稠的肉羹也跟着转,池小秋为了让他心甘情愿把肉吃下去,拿话来吓唬他。
    “我不知选了多少条猪腿肉才选中的!捶了半夜手都酸了,才把肉锤好,里头的豆腐丁香菇青菜笋丁,都是花了许多钱才从南边的货船上头买来的,一碗加上人工少说也得二十两银子!”
    钟应忱看着这碗“二十两”的肉羹,忍住笑,一勺一勺吃下去,另一手顺便拎过来另一个食盒:“都是宫里的点心,今早上送来的,还热乎着。”
    桃酥花开重瓣,巍巍若枝头初绽,水晶荷花糕琼脂如玉,封住一朵并蒂莲,栩栩如生,夹层的蜂蜜桂花糕,木樨花点点灿黄,仿佛凝在蜜中,一盒子糕点几乎集齐四季二三十种花卉,倒像摆出个花园,尽态极妍。
    池小秋惊叹之余便是纳闷:“你在牢中怎有这个吃?”
    薛一舌冷哼道:“你心疼他做什么?他在内狱里,过得比你还好呢!连被子都是绫子的,可别擦出一个印子来!”
    池小秋翻开他的被子,果真如此,不由十分羡慕。
    同是坐牢,这镇子里的和京里头的,待遇也十分不同。
    心上一块大石头彻底落了下来,皇帝既然好吃好喝养着他,想必别的事是不会追究了。
    钟应忱抬了薛师傅两句才问:“桑家那小厮,可赎出来了?”
    “给了这么多银子,还赎不出自个,傻子不成!”薛一舌喟叹:“想来在那桑家也受了不少的苦。”
    若不是有那小厮偷使人去报信,他们未必能提前察觉到桑罗山的举动。
    池小秋想起原来在桑府里,不过一个疏忽便要被卖掉的丫头,不由气愤愤。
    钟应忱拍了拍她:“如今桑家算是倒了,那樊洲距京约几千里,边地苦寒,娇生惯养的人,便走不一定能走到,何况还要带着枷子镣铐着人押送。”
    钟应忱笑意冰凉。
    这样几次三番来打他媳妇主意,真当他是个死人不成么!
    “咱们几时回官舍?”
    “不回了,我已同高兄说好了,着人收拾了东西,都搬到高府来。”他放柔了声音:“我过些时候还要再出一趟远门,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你同高家弟妹常伴一处,也便宜。”
    “你怎么又要走!”池小秋大惊,攀着他胳膊:“我也一起去!”
    “又傻了,我有公务,怎好带家眷?”钟应忱把她按进自己怀里,小声安抚:“你去了,我还得顾着你,你便在家好生呆着,我也放心…”
    薛师傅清了清嗓子提醒他们,这车上还有外人。却见钟应忱恍若未闻,又许了她许多话。
    哼!果真是酸儒!听得人牙疼!
    薛一舌气呼呼掀起帘子,马车已渐渐停在街边,几个小厮簇拥着两人就站在官舍门前。
    一个面沉似水,一个脸带急怒。
    薛一舌霎时冷了脸,帘子被刷得放了下来,他用下巴点着外头示意:“有人来寻你了。”
    钟应忱脸方沉下片刻又换上平和神情,先下了车,故作讶然:“老大人怎的来了寒舍?”
    “你这孽障还不…”
    周为礼猛地回首怒视着周大老爷,将他的话逼了回去,才转身示意道:“进去说罢。”
    池小秋下车都是用蹦的,可但凡钟应忱在,总不让她从高处往下跳,总得先下车再抬手接了她下地才行。
    周为礼静看着他这一番举动,于旁人不在意处又仔细打量了一遍池小秋。
    “这便是…你媳妇?”
    第182章 劝告
    几人进了官舍, 钟应忱便想将池小秋支应出去:“前日新得的云雾茶拿来给老大人泡上一杯茶。”
    却让周为礼阻住了:“不是外人,不必空忙了。”
    他这会又很有一个祖父的样子了,收了方来时阴沉沉的模样, 颜色平和, 笑容温煦, 用目光示意池小秋坐在桌案边。
    本就狭窄的屋子挤了这四个人,且还有个周大老爷, 虽慑于周为礼之威不能出言大骂,可横眉竖目怒视过来的眼光让人很难泰然处之, 处于下风的那两人大约要有些坐立不安。
    可当周为礼看向池小秋时, 不由一顿。
    这小姑娘低头垂目,看不清楚模样,只觉得该是个温软性子, 可交握在膝前的手指却十分活泼, 小动作不断。
    周为礼便下了结论:钟应忱在外头聘的妇人,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出身。
    否则绝不会在长辈面前作如此无度之举。
    却不知池小秋正跟自己较着劲儿, 让手乖乖放在膝上不要挥拳把周大老爷打成个独眼龙, 管住想要往左把道貌岸然的周为礼踹翻的脚,还要命令不屑的表情稍微往里收收, 别让旁人瞧得那样明显。
    气势上没能压住,态度上好似也没什么作用,周为礼略一沉吟,旁边跟的人早已有十分眼色出去守着, 他这才缓缓开言。
    “圣上是如何许了你的?”
    钟应忱也轻轻一笑:“老太人这话,倒让晚辈有些不解了。”
    他这含混不清的态度周为礼心底里的怒气又添一重, 前段日子他百般笼络,本以为于情于意早已将这小子说动, 不想又让这事插了一脚。
    都是这个冒失的桑罗山!
    可这怒气里还有些骄傲,虽说还是容易被恩惠迷了眼睛,可能让各方人博弈拉拢,已是难得。
    到底是血脉之亲,这才像是他的孙儿!
    嫌恶的目光在周大老爷跟前绕了一圈又收回来,想着周家自他之后无支应之人,态度又放得和缓,甚而已经有了苦口婆心的感觉。
    “你也不必觉得能瞒得过。论这科考位次,阖家自是没人能比你得过,可要看这官宦之事,我这二十多年,看得事不知几多!你只以为一身才学,能博得各处青眼,又有些清高性子,觉得严大人已是炙手可热,倒不如投向圣上做个纯臣——圣上如今正是用人之时,想必费了心力来许你。”
    他故意停了停,想等着钟应忱露出些许反应,却见他只是端着茶托,静静看来,只好继续说下去。
    “你糊涂!”
    “我只问你,朝中百万大军,若无兵符印信,严大人能动几何?”
    钟应忱慢吞吞道:“一卒难调。”
    周为礼冷笑道:“若是前朝,尚需担忧择群即择主,严大人无兵无卒,还需造反么!既是不能,你站与不站又有什么担心处。”
    “既是如此,我不站与站又能如何?”
    这便是挑事了,周为礼噌得站了起来:“你同我打什么花架子?难道读了十几年书的状元郎,不晓得文官同皇帝是何干系!若是圣上仁厚礼贤,臣子自然尽心辅佐不能妄言,若是圣上刚愎自用,做臣下的便该直言上谏!”
    “年少天子自有锐气,却全然不晓得体恤民生!他当真以为丈量土地有多么容易么!可知税赋谁人来收,乡间诸事谁人调停?可知晓每涨一分田税,百姓便要多刮下一层皮?可知晓若乡绅小吏心存积怨,夏秋两季税粮便能将恒产不丰之人逼得家破人亡?!”
    钟应忱看他高谈阔论,心中却总想发笑。
    周为礼果真是腹有成算之人,推出他性情,便单拿这一件事出来糊弄,却全然不提,南江临充安怀等江南千里沃土,民田税轻,都被归入了何人册下,严党凡能坐得高位的,又有几人手下干干净净?
    他对上周为礼时能占上风之处,大约就是对方仍旧轻看了他——或是心安理得,便可将当初船难一事揭过。
    可他说不得还要出京半年,这脸面不能眼下就此撕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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