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识过李满囤的字,谢福以为李满囤的学识尚不及他家庄头余金富。
    就是余庄头,谢福也不以为能写出颜体——谢府于庄头们的要求只是字迹清晰工整,似书法这样的学问,只有打小就能给少爷做书童然后有机会进书房伺候笔墨才能有。
    谢福说得婉转,谢子安却是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轻笑道:“也不尽然!”
    “东坡曾语:书到今生读已迟,这读书文章原多是宿慧。”
    谢福自幼就和谢子安见天的在一处,故知道东坡这句话。当下听到,心神俱是一跳。
    所谓“宿慧”,谢福暗想:就是从前世而来的智慧。似前人野史笔记所提及的宿慧之人,无论东坡、佛印,还是山谷、阳明,都是大文豪大学问家。现大爷既说红枣小姐有宿慧,那他对红枣小姐可不是一般的看重。
    “罢了,不说这个了。”谢子安嘴上如此说,心里想的却是红枣八字贵重,福德双全,只怕生而知之也是有的。
    丢下字迹问题,谢子安方看礼单,然后又看了礼物,最后笑道:“李家这粽子真不是一般的大。也不知道味道如何?”
    闻言谢福赶紧地叫人送来了碗筷和白糖,然后亲自给谢子安剥了一个粽子,结果谢子安不过尝了一口就丢了筷子,兴致缺缺地说道:“这粽子我瞧着倒还是咱们家的好些。”
    “大爷说的是,”谢福接道:“不过,这次小人去李老爷家喝的一碗奶茶倒是有些独特,和先前小人跟随大爷在京都时喝过的奶茶完全不同。”
    “嗯?”谢子安眼皮抬了起来。
    谢福见状赶紧道:“京都的奶茶都是咸口,然后还要放牛肉和奶干。李老爷家的奶茶,是茉莉花茶和奶,然后加糖,是甜口。”
    说着话,谢福眼角余光看到谢子安手指在桌上轻磕了两下,赶紧道:“小人这就下去准备!”
    第141章 吹毛求疵(四月三十)
    李满园家出来, 李满囤带着红枣回了自己在村里的宅子。
    “明儿就开镰了, ”李满囤告诉红枣道:“我刚想起来咱这宅子里还有十来把镰刀,现倒是趁手拿回家去磨磨, 明儿割麦好用。”
    割麦和割稻不同,割稻是镰刀越割越快,割麦则是越割越钝。基本上割稻, 一季准备个三把镰刀就够使了,而割麦则一亩地就能磨钝六把刀。故而割麦时节,镰刀是准备得越多越好,而磨镰刀则是所有人的日常。
    “爹,”红枣迟疑问道:“明儿你要下地割麦?”
    割麦是所有农活中最辛苦的活计, 没有之一——割一天麦,割麦的人能跟烈日下暴晒的咸肉一样肉眼可见地黑瘦一大圈。
    红枣舍不得她爹吃这份辛苦, 就琢磨着怎么劝她爹别去割麦, 横竖她家现也不差她爹那份工。
    “嗯!”李满囤看着宅子对面田野里随风翻滚的麦浪点头道:“咱家在村里就三亩麦子。我准备一天割一亩,正好割三天, 如此就能赶在五月初四芒种前割完。”
    “咱家虽有十一户庄仆, 但庄子里也有近百亩麦地,此外还有菜地和羊群需要收拾。他们割麦割得再快,也得四、五天。”
    “这夏收原就是‘龙口夺粮’,和老天爷比快。我若只管等庄仆收完庄子里的麦子后再来村里收,到时天若下雨了、刮风了、砸冰雹子了可咋办?这大半年的收成可就全完了!”
    这世生活七年,现红枣也知道
    没有前世的现代农业技术,完全靠天吃饭的庄户对于触手可得的丰收是多么地看重——俗语“芒种到, 无老少”,说得就是芒种时节所有人都在地里或者晒场玩命劳作。
    似前世吐糟职场辛苦的那句“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流行语搁这世根本行不通——夏收时节,这世所有人都把自己当牲口用。
    叹口气,红枣道:“爹,那家去后我帮你磨镰刀吧!”
    虽然红枣是个手残,但在这世打了几年猪草后,终还是秉承着“磨刀不误砍柴工”的古训攻略了镰刀这件吃饭家什!
    主院里王氏和余曾氏正坐在大门堂吹着穿堂风剥青蚕豆瓣——不过新鲜了半个月,蚕豆就老得快要下市了。
    余曾氏看到李满囤进门,立刻站起身笑道:“老爷,小姐,你们家来了!”
    王氏闻声抬头,然后也起身笑道:“这是把村里宅子的镰刀给拿回来了!”
    “是啊!”李满囤把装镰刀的篮子丢在井台边的磨刀石旁,然后从前廊一手一个提了两个小竹椅来。
    余曾氏见状赶紧走过来道:“老爷,这镰刀就交给我来磨吧!”
    “不用,”李满囤摇手道:“这镰刀给红枣磨。她磨的镰刀才最好用!”
    被嫌弃了的余曾氏……
    王氏也在一边帮腔道:“是啊,余嫂子。红枣磨的镰刀比所有人都好。赶明儿,你拿一把试试,就知道了!”
    又被嫌弃了的余曾氏……
    红枣进屋摘了香袋后出来,边走边挽了袖子,然后在竹椅上坐下。
    从篮子里捡了把待磨的镰刀,红枣瞧上面生了铁锈,正想去柴房扯些稻草,却见她爹李满囤已经抱了一扎稻草过来。
    一屁股在竹椅上坐下,李满囤抓一把草随手扎成一个草把,然后拿过红枣手里的锈镰刀就擦了起来。
    擦净铁锈,李满囤方把镰刀递还给红枣。
    红枣拿到镰刀,也不急于磨。她左手抓了把稻草虚扶着立在地上,右手则挥着镰刀做出砍伐的动作——好久没打猪草、没磨镰刀,红枣有些手生,她得找找手感!
    活了半辈子,余曾氏还是第一次瞧见人磨把镰刀还带这样各种砍伐的,一时间竟看直了眼,然后就把手里剥好的豆瓣丢弃地上,将蚕豆皮放到了豆瓣碗里。
    王氏对面瞧见,赶紧叫道:“余嫂子,余嫂子!”
    余曾氏反应过来,便就有些羞惭自悔道:“我这可是发昏了!”
    捡起豆瓣放回碗里,余曾氏再抬头看红枣却见她已在和常人一般给镰刀沾了水开始磨镰刀了。
    红枣的镰刀磨得特别慢。余曾氏同王氏剥完一碗豆瓣,然后又收拾好了门堂,红枣却连一把镰刀都未曾磨好。
    不过,看到李满囤和王氏都一脸习以为常的样子,余曾氏也就没再毛遂自荐。
    红枣也想磨快,但奈何这是把新镰刀——去岁秋收她爹一气买了十二把新镰刀,但实际割稻只使了六把。所以,现红枣手里这把镰刀相当于新刀开刃,红枣得把刃给开好了,往后使起来才能事半功倍。
    出了一后背的汗,红枣终于磨好一把镰刀。
    “爹,”红枣把镰刀柄递给李满囤:“你试试!”
    李满囤拿到刀后拿指腹刮了刮刀刃,确认了刃口光滑。
    “家里的,”李满囤叫道:“拿几根鸡毛来!”
    自从那一年,红枣心血来潮学着前世《水浒传》和其他武侠小说里常见的“吹毛断发”——拿镰刀刀刃吹断过鸡毛后,她爹李满囤再鉴别镰刀锋利与否就少不了鸡毛了。
    李满囤家现虽不再卖毛窝,但杀鸡后得到的鸡毛王氏依旧习惯性地留存起来——年底或做几双毛窝自穿、或者扫除时扎鸡毛掸子、或者干脆送给余曾氏都是极好的。
    余曾氏就在厨房。闻言她赶紧帮王氏把鸡毛篮子送了出来。
    李满囤得了鸡毛后拈了一根放在刃上,然后“呼”地一吹,便见那根鸡毛应声断成两节,悠悠飘落到地上。
    余曾氏:这是啥意思?
    看到余曾氏目瞪口呆的样子,李满囤心中得意,哈哈笑道:“余嫂子,我家红枣镰刀磨得好吧?你是不是从没见过这么快的镰刀?……”
    反应过来的余曾氏心说鸡毛软,镰刀硬,镰刀割鸡毛还不是跟菜刀能切豆腐一样有啥稀奇?但面对这样兴高采烈的李满囤老爷,余曾氏能说啥,只能违心的点头称是了。
    于是,李满囤就更高兴了,他把镰刀反递给余曾氏:“余嫂子,你拿根鸡毛试试,就更有体会了!”
    余曾氏没有办法,只能也拿了根鸡毛搁镰刀刃上,依样吹了一口气,然后看着鸡毛一样分成了两半。
    “看到了吧,余嫂子!”李满囤激动道:“这鸡毛又断了!”
    余曾氏……
    晚饭后余曾氏收拾好厨房家去,进门就瞧到余庄头、余德和余信在院子里磨镰刀。
    明儿北街的铺子歇业,故而今儿傍晚余德余福都乘骡车家来了。
    走上前去,余曾氏拿起一把磨好的镰刀上下左右看了又看,觉得家里镰刀雪白的刃口看着和小姐磨的镰刀没啥两样,禁不住喃喃道:“这看着一样啊?”
    余庄头瞅着余曾氏进家后还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连长子余德家来都似没看见一样,禁不住皱起了眉头。
    “家里的,”余庄头问道:“你咋了?啥看着一样?”
    闻声余曾氏回过神来,转即笑道:“没啥。刚是我自己迷瞪了。”
    余曾氏想想又笑道:“今儿小姐磨镰刀。咱老爷,你们都知道的,咱小姐干啥都是好的。如此我听咱老爷夸耀咱小姐磨的镰刀如何如何好直听了一个下午,听得我都迷糊了。刚看到你们磨的镰刀,竟想瞧瞧你们比小姐差在何处?”
    余庄头、余德、余信……
    余信倒是听乐了,笑问道:“娘,咱们老爷今儿都是咋夸小姐的?夸得让你觉得小姐磨得镰刀能比咱们还好?”
    小姐才多大呀,余信暗想:能磨过几回镰刀?哪里能跟他们这干老了活的庄仆比?
    明天就开始夏收。今儿傍晚余德家来后,余德的媳妇甘氏得了余庄头的话杀了一只鸡。
    鸡下锅后,甘氏又把鸡毛集起来拿水淘了淘然后装筛子里搁院子里晾着。
    余曾氏看见一旁筛子里的鸡毛就拿了一根,然后放到手里镰刀的刀刃上。深吸一口气后余曾氏用力一吹,结果鸡毛纹丝不动。
    “嗯?”余曾氏疑惑地看向鸡毛,然后恍然大悟。
    “看来这鸡毛湿的不成!”
    自言自语中余曾氏丢下手里的鸡毛,转身去了厨房,徒留下余庄头父子在院里面面相觑。
    厨房里也有收鸡毛的篮子。余曾氏重拿了一根干鸡毛,复又回到院子。
    甘氏正抱着余良在灶后看火。她看到她婆婆进厨房就拿了一根鸡毛后又走了出去,不知究竟,便也从灶后探出头来往外看。
    再一次把鸡毛放在镰刀刀刃上,余曾氏复又用力一吹,把鸡毛整个地吹飞了起来。
    余曾氏……
    “娘,”余信忍不住问道:“您到底在干啥呢?”
    “不是,”余曾氏疑惑道:“咱家这镰刀咋连根鸡毛都割不断呢?”
    “什么鸡毛割不断?”余庄头不耐烦了——好好的说镰刀呢,扯鸡毛干啥?
    “这个小姐磨的镰刀,”余曾氏解释道:“把鸡毛往刀刃这儿一搁,然后再这么一吹,这鸡毛就会被镰刀割成两段。”
    “我当时做的容易,咋家来后就做不出来了呢?”
    “难不成,咱家的这镰刀真磨得不好?”
    “镰刀咋可能割不断鸡毛?”
    余庄头可不爱听余曾氏说自己不如别人的话。他捡起已飘落到地上的鸡毛,然后放到自己手里的刀刃上呼地一吹,鸡毛立时断为两截。
    “是这样吗?”余庄头问。
    “嗯!”余曾氏点头。
    余庄头不屑道:“你自己气力不行,还怪镰刀?”
    余曾氏……
    余曾氏不信邪——她下午就是这样吹的,然后鸡毛就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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