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全喜娘从匣子里取出凤冠就要往自己头上套,红枣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黄金是重金属,红枣想不出这黄金做的帽子得有多重,而她孩童的颈椎又能否承受这凤冠之重。
    全喜娘瞧见禁不住笑道:“李小姐,这金冠和上面金凤都是累丝镂空的,自重其实不重,即便加上珍珠,”
    说着话全喜娘掂了掂手里的凤冠,然后方道:“我估摸着也就一斤出头。”
    自打听说这凤冠是足金后,王氏就想一直好奇这凤冠的分量,现听到全喜娘说有一斤,立就搁心底算了一回——金兑银、一兑十,王氏想:一斤金、十斤银,这便就值百两银子。如此再加上珍珠,这凤冠百多两,是没跑的。
    李桃花听了全喜娘的话不免也算了一回,然后便摇了摇头——她银头面戴头上的部分不到六两,她早上戴时还好,但若戴一整天,那晚上睡觉便就觉得脖子不得劲。
    不过李桃花想了想,啥都没说。
    红枣听说凤冠只有一斤果然不躲了——前世舞蹈课老师教练站姿时让她们小朋友顶的碗就是一斤重。
    经验证明,她颈椎扛得动。
    全喜娘帮红枣戴好凤冠,又拿簪子穿过冠上预留的孔眼插定在头顶发髻上后方让开身体,使红枣看到了铜镜中的自己。
    她这头上,红枣看着镜子心塞:可是团了只秋天在枣子堆里打过滚的金色刺猬?
    这凤冠名儿倒是叫得好听,但实际样子除了够土豪外,竟就没一点美感——远不及早晌两只珠钗随便插在鬓间的和谐自然。
    不过所有的不满意在试穿上大红喜袍和霞帔后全消失不见了——红枣也是搞不懂了,明明都是大红绸缎,为什么在换穿上谢家来的大红喜袍和霞帔后,她整个人的气势就完全变掉了,她显露在凤冠和霞帔间的那点孩童脸面突然地就长了威仪,瞬间便hold住了头顶那片金光。
    取过先前的红绸缎衣裳来与身上的衣裳做比较,红枣不过一眼就看出了两者的区别——虽都是绸缎,但后者比前者细密厚重了能有五倍,故而这面料吃的颜色,折出来的光辉就有了天堑之别。
    难怪礼单上要写这衣服的面料名字,红枣想:果然,这什么正红宫锦比一般的绸缎确是大不同的!
    第212章 己所不欲(八月初七)
    早晌陆虎跑来主院告诉说陆氏、李贵林来的时候,红枣有点懵,只李桃花冷笑了一声,不过看有陆虎在,方没有说话。
    于是红枣明白了。她告诉陆虎道:“陆虎,你去庄子牲口棚那里告诉我爹一声,就说大房大爷来了。我去告诉我娘!”
    早起,陈宝陈玉两个进城念书,李满囤、陈龙和王石头父子则都去牲口棚看庄里的羊群、李满囤新买的怀了骡子的驴以及王石头新买的骡子去了。
    王氏一听脸就拉下来了,嘀咕道:“一准是为李玉凤来的!”
    “红枣,现你还气李玉凤吧?”
    “娘,”红枣道:“我确是不大喜欢玉凤姐姐,早先就不大喜欢,现在自然更不喜欢。不过我在家也没几天了,有时间我陪您和爹、还有弟弟说说话不好吗,干啥要把时间花在跟她生气上?”
    王氏正消化红枣话里的意思,然后便听红枣又道:“娘,您也不想族长伯娘为这事天天来烦吧?如此,您一会儿甭管她说啥,只管把事情往我爹身上推!”
    “贵林哥到底念过书,比族长和族长伯娘都讲道理。爹跟他说话,比你跟族长伯娘省心!”
    王氏得了主意,便把贵中交给随后进来的李桃花,自己则换衣裳准备见陆氏。
    李满囤把陆氏和李贵林迎进主院,王氏从月子房出来请陆氏进东厢房说话,李满囤和拎了一篮子鸡蛋的李贵林进了堂屋。
    “这绸缎衣裳可不好做,”堂屋坐定,李满囤拿起桌上的茶壶一边斟茶一边告诉李贵林道:“我听城里裁缝说绸缎太滑,不容易缝得平整。故而他们做衣服前得和棉布一样缩水不说,还要额外打浆糊把绸缎浆挺了再缝。”
    “贵林啊,你婶子的针线,你知道的,只能说会做。现我家里的布衣裳都是城里买,绸衣裳更是请城里裁缝做的。你娘这回是空跑一趟了!”
    ……
    看李满囤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李贵林方才问道:“满囤叔,您能许玉凤再来桂庄吗?”
    虽然他娘陆氏说要来探王氏口气,但李贵林以为这桂庄是他满囤叔当家,玉凤这事的根本还在李满囤身上——他满囤婶遇事可从不自传。
    闻言李满囤脸上的笑僵住了……
    因为家里有陈龙、王石头这些人在,昨天无论是王氏还是李桃花都没寻到机会告诉李满囤谢大奶奶给李玉凤见面礼的事。故而李满囤对李贵林此番的来意还真没什么准思想备——对李玉凤,李满囤以为他跟族长、他爹以及二房的李满仓已经心照不宣。
    现听李贵林旧话重提,李满囤立知道李玉凤的事有了变数,但他自觉对李玉凤已仁至义尽,无话好说!
    眼见李满囤垂目看着面前的茶碗不语,李贵林叹息道:“满囤叔,昨儿谢大奶奶给的见面礼里有玉凤一份,而八月二十六红枣妹妹大喜,您又将摆酒宴请全族!”
    闻言李满囤明白了李贵林今天的来意了,当下便更不想说话了。
    李满囤知道“家丑不可外扬”的道理,但作为那个屡次被人折了胳膊的苦主李满囤又如何甘心帮祸首来粉饰太平?
    凭什么啊?李满囤愤懑地想。
    话说至此,李贵林也无余话——他除了等李满囤自己想通,啥都不能再说。
    红枣送葡萄进堂屋的时候,看到她爹和李贵林两个人都各看着自己面前的茶杯发呆,便知两人话不投机,说僵了。
    顿了顿脚步,红枣转便若无其事的跨进门槛。
    把洗好的葡萄放到桌上,红枣道:“爹,贵林哥,吃葡萄!”
    李满囤抬头看见红枣,心中委屈横生——他闺女的终身差一点就让玉凤给祸害了,偏连李贵林都来劝他原谅!
    他自己委屈了一辈子不算,现还要他闺女红枣在一生一次的大喜日子委屈,这要怎么说理啊!
    “红枣——”李满囤下意识地唤了女儿一声,尾音都打了颤。
    听到她爹声音里饱含的愤懑、不甘和不平,红枣忽然间恶向胆边生——她马上都要嫁到谢家去了,所以,她还有啥好顾忌的?
    即便李玉凤这件事发展的结果将会如某些人所愿,红枣咬牙:但该说的话,还是得敞开了说清楚。不然,下回遇到事,族里那些人还是只会让她爹娘忍让!
    “爹,”红枣道:“对玉凤姐姐,您还是好人做到底吧,横竖她在家也没几年光景!”
    李满囤……
    “红枣妹妹,”李贵林则惊喜地抬起头:“你,你真是深明大义,顾全大局!”
    红枣对李贵林印象一直不错,原不想给他难看,但听到这话却觉得分外刺心,于是,红枣便犀利了。
    “贵林哥,”红枣转与李贵林道:“有些话我觉得还是要事先说清楚,不然引起误会就不好了。”
    李贵林对于红枣的话一时摸不着头脑,但想着红枣刚劝她爹的话,还是点头道:“红枣妹妹,有话你尽管说!”
    “贵林哥,”红枣道:“那我就有话直说了!”
    “贵林哥,刚我劝我爹放下此事,第一不是为了顾全什么大局。”
    “毕竟过去这些年,我爹我娘委屈求全、顾全大局的下场,去岁分家,我都看到了——至此,我便就不以为委屈自己还能有什么大局!”
    咣——,李贵林觉得自己当头挨了一记耳光,直抽得他整个头脸都嗡嗡作响。
    李满囤听着则觉得解气——红枣的话真是句句道出了他的心声。
    过去三十年,他处处顾全大局的结果可不就是丢了祖产吗?
    “第二也不是什么深明大义。我跟玉凤姐姐之间先前唯有的也就是一点同堂姐妹的情义。”
    “贵林哥,你学问好,自然知道子说过‘以直报怨,以德报德’这句话。”
    “玉凤姐姐的行为差点陷我于万劫,故我现对玉凤姐姐的态度便是恩断义绝——我之所以现还叫她一声姐姐,没上去踩一脚,真的只是因为我爹娘给我的教养好。我不想因为她而让不明觉里的外人诽谤我爹娘不会教孩子,呵,这只能说,算她运气!”
    “贵林哥,我实话告诉你,对于玉凤姐姐,我个人其实非常痛恨——她爹娘抢我家的东西真是抢习惯了,以致纵得她现连婚都敢来跟我抢了?”
    李贵林……
    李满囤则拍了大腿:对,就是这个意思!
    “红枣,”李满囤大声道:“谢家是讲礼的人家,谢大奶奶通情达理,她若知道玉凤做下的事,差点害了你一辈子,一准不会怪你同她不来往!”
    先前因顾忌着谢家的态度,担心妨碍到红枣,李满囤方才想着忍让,现李满囤被红枣的引经据典打通了思想——圣人都说“以直报怨”了,他还忍啥?
    “爹,这就是我接下来要说的。”红枣道:“子曰:‘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
    “爹,您教我读书明理,故而我再生气再恼恨,也不敢失了分寸法度。”
    ?李满囤……
    “爹,”红枣不好意思道:“比如《大诰》里讲杀人,都是根据罪人所造成后果来判罪。《大庆律》中规定:‘诸谋杀人者,徒三年;已伤者,绞;已杀者,斩’。”
    “红枣,你,”李满囤转头看看自己供在堂屋案桌上的《大诰》,心情复杂:“你看了,啊?”
    “爹,您放心吧,”红枣光棍地承认道:“我看的时候有点香!”
    李满囤……
    李贵林……
    “爹,贵林哥,我看了这《大诰》后就不明白了,这朝廷法典对杀人未遂者都只是徒三年,而这平日里把‘人命关天’挂嘴上的爷爷、二爷爷、族长在没有告官,没经过官衙三审五审的情况下,如何就能把既没杀人也没放火的玉凤姐姐给填塘了呢?”
    耳听红枣话里带上了所有长辈,李贵林情急之下,不及细想便赶紧纠正道:“红枣,除了国法,还有族规。玉凤这回犯的是族规。”
    “族规?”红枣装模作样地想了想,方才问道:“贵林哥,咱们氏族有族规吗?跟《大诰》里讲的《大庆律》那样一条条白纸黑字的《族规》?”
    李贵林……
    长这么大,李贵林还是头回遇到族人跟他讨要白纸黑字的族规呢,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竟愣怔在了原地——说有吧,拿不出来,说没有吧,呵呵,在村里木匠那里定制个架子床还要白纸黑字写清楚定金和交货日子呢!
    这族规,事关人命,偏却连个条文落纸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够服众?
    再思及红枣前头的一席话,李贵林直觉自己刚刚说错了话。
    李满囤也是目瞪口呆,他做梦也没想到红枣兜这么大一个圈子竟是为了对氏族约定俗成几十年的族规提出质疑,一时间也不知该不该出言阻止——理智上李满囤知道人命关天,不好随便拿人填塘,但情感上,他却舍不得红枣为李玉凤出头——她不配!
    红枣一看李贵林的表情立就有恃无恐地借题发挥故意说道:“贵林哥,这国法《大庆律》都可以给人随便看,而且朝廷为了加深咱们小民百姓对《大庆律》条文的了解又额外的颁发了《大诰》。贵林哥,咱们这《族规》也该是可以使族人随便看的吧?”
    八月的天,李贵林的额角却开始出汗——话说至此,李贵林还有啥不明白的?红枣因为先前分家的事对氏族有气,故意挑理呢!
    偏她现占了理,他无法批驳——他总不能说族规是机密,不能给族人看吧?
    “贵林哥,难不成咱们氏族的族规是传男不传女,或者传媳不传女?”
    “虽然作为外嫁女,”红枣继续挤兑李贵林:“不好多知道族里的秘事。但我近来看书。”
    话语间红枣不好意思地冲李贵林笑道:“贵林哥,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你妹子我书念得少,至今不过些许认得两个字。”
    听到红枣的突然自谦,李贵林心底的不祥预感愈来愈强……
    “贵林哥,”红枣道:“你学问好,能把《论语》上这句‘不教而杀谓之虐’给小妹我讲讲吗?”
    似被晴天霹雳击中一般,李贵林脸色当即变得特别难看——刚他还是低估了红枣,红枣她哪是在挑理,她根本是在谴责他爹和他爷、甚至他虐杀玉凤!
    李贵林艰难道:“红枣,祖宗留下来的族规就是如此!”
    “祖宗,呵,”红枣轻笑:“贵林哥,咱们大庆朝开国太祖马上夺天下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开设三司五刑衙门,尚不敢轻易断人生死,咱们祖宗……”
    “红枣,”李贵林不敢让红枣再说下去,厉声喝道:“慎言!”
    四目交汇,李贵林看着红枣黑白分明,豪不退缩正视的眼睛着实头疼——真不愧是能叫谢大爷下万两聘礼的人,李贵林心道:这一套接一套环环相套,甚至连祖宗都敢批评的说辞,如何是个普通七岁女孩能知道的?
    他满囤叔也不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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