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宋星遥回到小耳园中,还没从赵幼珍给的震惊里回过神,心里乱糟糟的对什么组军建队之事毫无头绪,正坐在屋里呆呆喝茶,一盏茶没喝完,便又听园中传来匆促脚步声。
    内务处的传令官被小耳园众人迎进宋星遥屋中,宋星遥见他手中握有公主手谕,忙起身行礼,只听那令官扬声而道:“宋氏六娘星遥,柔敏慧嘉,甚得吾心,特授以官,赐封含章阁舍人。”
    宋星遥猛然抬头,今日这惊喜,来得有点多。
    若在宫中,这便是内舍人之位,权大者可参政务,有起草诏令、朝见引纳之职  而含章阁舍人,则领公主近身内侍之职,从五品的官阶。
    隐隐约约,宋星遥有种风起云涌的惊心预感。
    这一年,是她重生归来的第二年,年十六。
    第60章 扶妻
    全新的女官服制送到宋星遥手中时,恰是芒种, 长安彻底入夏。
    崭新的浅青团花圆领袍与银蹀躞、幞头并一双皂靴, 是宋星遥的新服, 圆领袍已经熨得挺阔,上身之后越发显得人干练挺拔,银蹀躞束腰,下坠火石、荷包、香袋等小物件, 长发齐束入幞头内,皂靴一踩, 再负手挺胸蹬蹬走上几步,铜镜里照出个神采飞扬的小公子来。
    果然是人靠衣装, 佛靠金装, 即便娇小如她, 也被这身衣裳衬出几分伟岸来,宋星遥只觉得镜中自己闺阁气已去泰半。
    那厢燕檀夸她:“娘子这么穿真好看, 雄赳赳、气昂昂,像……”
    “像什么?”宋星遥照着镜子问她。
    燕檀想了半天,道:“像咱家养的小母鸡。”
    “……”宋星遥不该相信燕檀的狗嘴里能吐出象牙来。
    自长公主的手谕颁下之后,已又过十多日,宋星遥升官的消息传遍整个公主府,来小耳园走动的人忽然间就多了起来。从前没将她放在眼里的人, 如今都上赶着前来结交, 毕竟短短时日能升到含章阁舍人的位置, 从五品的官阶倒是其次, 主要那个位置离长公主的心腹内臣仅一步之遥。
    当然,也不乏有人私下里看不顺眼她,对她诸多腹诽的,都道她是个巧言令色的小人,靠着狸奴搏上位,在长公主面前专好溜须拍马,是个阿谀奉承之辈,定不能长久。
    宋星遥一概不理,她又不是金元宝,自然做不到人见人爱。
    虽说有了新的身份,但她的居所并没换到他处,小耳园是住熟的,她又好猫,索性就继续在小耳园住着。这些时日,她忙着先将小耳园的事务逐一分派出去,令每个人都各司其职,再就是先前未完成的考核择日测定,只不过这一回的考核,再不是只针对几个人新人了,而是面向小耳园所有女侍。
    宋星遥自己已然没有精力再应付小耳园的诸般事务,何姿是辅佐她的人,自也不能将时间浪费在小耳园里,燕檀她要用来监管小耳园运作,也不能升为管事,她必需另择她人,所以这场考核的最终目标,是挑选小耳园副管事。
    考核成绩中排在头三名者,可获代理管事的资格,三人分明轮值一个月,三个月后再看每人表现再定副管事之名,而其余人亦有相应的考核标准,嘉奖或惩罚并晋升途径,全都详细列明,比公主府内务处制定还要详细许多。
    如此一来,小耳园的管理效果大大加强,再不像从前般一盘散沙。
    宋星遥熬了几个晚上将小耳园的管理规则书写成册,又令人誊抄数份发到每个人手中,不日便举行考核,选出了成绩最众的三个人——朝云、荔枝、朝华,由燕檀监管,负责起小耳园诸般事务。
    至此,小耳园的事,宋星遥暂且放手,终于腾出时间去了狸楼。
    ————
    这是自打长公主下令后,宋星遥
    第一回 去狸楼,她特地穿上官服。
    夏日炎炎,纵使马车卷帘都拉起,贯穿车厢的风也冒着热气,抵至狸楼时,宋星遥已出了一身汗。狸楼外左右两侧都站着人,竟是洪掌柜亲自带着楼中人到外恭迎她。
    “见过六娘子。”一见她迈上石阶,洪掌柜便与众人齐齐拱手行礼,声浪大得连二楼临窗坐的客人都探头出来。
    宋星遥被这阵仗搞得不自在,虽说她从前也常出入狸楼,与楼内大多人已经混熟,但那时是平辈论交,说起话来没有顾忌,可今时不同往日,她已荣升一楼之主,这些人再看她的目光已和从前不同了,再加上洪掌柜搞的这欢迎仪式,令她多少有些尴尬。
    生意人就爱搞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宋星遥无奈朝众人颌首笑笑,拉过洪娴低声道:“洪掌柜,咱们都是老熟人了,就别整这些,低调点。”
    洪娴连声道是,又请她入楼,嘴里只管恭维:“早就看出六娘子聪慧过人,乃是人中龙凤,果不其然,这短短数月就得殿下青睐,掌一楼之事,在下佩服,日后还仰仗娘子多多关照了。”
    宋星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被人追着拍马屁,也不知是楼里的冰鉴太猛,还是因为这马屁拍得太过直白,她皮肤泛起疙瘩,毛孔阵阵松开,打个了个颤——原来被人拍马屁是这种滋味,有点尴尬啊。
    “洪掌柜,您可别这么说,六娘能有今日,还不是托了您的福,若没您的帮助,六娘怎进公主府的门?这恩情,六娘记在心上呢。”宋星遥携着她的手并肩走进楼中。
    洪娴笑出双下巴,瞧着仍是实诚的欢喜,又悄声道:“六娘,先前你与楼里的合作契约,或可再改改,若以代售计,这分成能换。”
    宋星遥明白她的意思——若不是合作,那就是她借狸楼售物,红利这块自己能占大头,油水很足。
    这听来很诱人,但宋星遥摇头:“不用了,原来怎样就怎样吧。”
    便是她再没经验,也知道莫贪小利方可长远,成大事者不可为眼前小利所束缚,公私自当分明。
    洪娴也没多劝,只是笑着点头:“也好,也好。”
    说着,她就领宋星遥去了间隐蔽的内室。宋星遥只问她:“今日来此是为了殿下交代之事,我对狸楼事务有诸多不明处,还望洪掌柜不吝赐教。今天,我可是要耽误掌柜了。”
    “好说好说,若有疑问,六娘只管寻我,只不过今日怕是不成。”
    “洪掌柜有要事在身?若如此,不妨请个熟悉楼中事务的管事来替我解惑,也是无妨。”宋星遥道。
    洪娴摇摇头:“六娘子,今日替您解惑的另有他人,他已在屋中恭候多时了。”她一边说,一边“吱嘎”推开屋门,引她入内,又道,“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先问他。至楼中诸务,我已令楼中诸管事将一应帐册名录等整理出来,稍晚上就送来给娘子过目。”
    洪娴办事,宋星遥还是放心的,只是不知是谁在其间,正要问洪娴,洪娴却连房门都没迈入,站在门外就将门替她掩上关实。宋星遥只能一边往里走,一边好奇给自己安排的“老师”是什么人,这房间颇大,内外两重,以多宝格的月门隔开,外间是个会客厅,月门的垂帘后是个书房,偌大书案后,端坐着一个男人,正俯头运笔如飞,也不知在写什么。
    珠帘“哗啦”一声被人拨开,他却未抬头,依旧专注于手中之事,只是淡道:“先坐,稍待片刻。”
    宋星遥这才看清他书案上放着一撂公文,她便将到口的话咽下,挑了书案下首的圈椅坐定,又打量起他来。
    离上次在公主府分别已有一月,宋星遥再见林宴。
    这一面迟早要见,宋星遥毫无意外,再加上长公主一番话,她也渐渐接受自己与林宴成为共事同僚的事,放宽心态。
    “小耳园的事务,你已安排妥当?”林宴头也不抬问道,一心二用。
    “嗯,暂时挑出三个副手,待观察后再定接管人选。”宋星遥摸起个手边桌案上摆的夏桃,将小耳园的事简单提了提。
    “做得不错。”听完她的话,林宴刚好落下最后一个字,一边夸她,一边撂下笔朝她招手,“过来。”
    宋星遥捏着桃走到书案旁,林宴起身让位,按着她坐到桌后,言简意赅道:“坐下。”又伸手抽走她掌中的肥桃,“等会再吃。”再把案上放的一盏茶搁到她手边,“喝茶,先听我说。”
    一连串的动作弄得宋星遥来不及反应,只是傀儡般坐在书案前,垂头看他写的东西。纸上笔墨未干,并非他的公文。
    “殿下的这座狸楼并非简单的茶肆,亦不是什么玩乐之处,这里是殿下用来收集长安消息的据点之一。除此之外,殿下在长安尚有其它产业共计三十六处,加上狸楼共有十七处都是收集消息的重要据点,明处有十,暗处有七,狸楼属于暗处。每一处据点收集的情报都不一样,有的藏于市井,有些则暗布于巷,你可知狸楼收集的哪一类消息?”
    林宴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不疾不徐地绕在她在耳畔,所出之言虽然简单,却全是至关重要的内容。宋星遥收敛全部心神专心接收他传递来的讯息,忽然听到他提问,她呼吸一滞,如临重试般咬住唇。
    想了又想,斟酌半天,她才不太自信地开口:“会来狸楼的人大多是女眷,而其中又不乏长安各大贵人后宅妻女,人脉关系盘根错节,往上可追溯至宫中后妃并皇亲国戚,乃至朝中要员的妻妾儿女。以狸楼为名,专攻后宅女子,平时上位者不敢往外透漏的消息,在家中或与妻女透漏一二,再经由她们之口于闲谈之际,也许会透漏出蛛丝马迹让人捕获。殿下借由狸楼,可是希望通过后宅之口,得到京中显贵的动向,取得重要消息?真是妙,后宅女眷不参政事,平时拘于内宅诸多寂寞,难得有个消遣,闲聊起来时自然不像那些老奸巨滑的官员般滴水不漏。”
    这一点,在后宅打过滚的宋星遥最有体会,她那辈子为了打听林家之事,可没少与人攀谈,多少的消息,都是从看似无关紧要的一两句闲谈中透露出来的。
    “我说的可有错?”她越说越快,说到最后眼睛发亮,却一直不见林宴开口,她不由兴奋地转头,想要他一声肯定。
    这突如其来转头,却让她迎面撞上林宴的眸。
    林宴并不像她想的那样,只是站在她背后,他一手搭在椅背,一手扶着桌子,正半弯着腰听她说话,脸就在她耳侧数尺处,目光集中在她侧颜上,也不知是在思忖她的话,还是专注看她,只是她这一转头,鼻尖相擦而过,堪堪差个几寸便脸贴脸撞上。
    本是夫妻,再亲密的举动也曾经有过,此时却在这猝不及防的照面下乱了呼吸。
    第61章 老婆本
    时间有片刻定格, 宋星遥的大脑有些紊乱。
    林宴的杀伤力依旧巨大, 二十啷当岁的容颜, 是他一生中风华最盛的模样,棱角犹在,少年未老, 眉朗目舒, 那双眼……平时有多疏冷淡漠,凝望一个人时就有多深情,仿佛蕴蓄千言万语,会说话般道尽无数欲语还休的心事。
    这样一双男人眼眸,是很容易让女人深陷其中的,宋星遥不觉得自己可以例外。
    做为一个历经过人事的少女,她就像食过荤腥的狐狸, 尝过肉香, 不可避免会贪恋某些难以描述之事,回不到素食者的心境。偏偏单就肉香来说,林宴大抵也算是人间难得的肥肉, 如今悬在眼前,像个巨大的诱惑,散发出勾魂的气息……
    宋星遥的心脏像被爪子钩住一样,那瞬间天人交战,险些把持不住, 所幸理智依旧是稍占上风, 她狠狠掐了把自己的大腿软肉, 用力闭上眼。
    林宴的手已快攥进木头里,维持着这个姿势不动耗尽他所剩无几的自制力,短短几个呼吸的时间于他而言,却已埋着十多年的等待。喷薄而来的气息与温度,近乎耳鬓厮磨的距离,再近一寸是缠绵,退后一寸却是无奈。
    他看着她情动,也看到她掐腿闭眼,本已伸出的手悄然退去,只剩被染红的耳根与在一呼一吸之间艰难克制的情绪。
    “你,别站我后面。”宋星遥闭着眼开口,身体已经转回,手指着桌侧道,“站那边去。”
    林宴照做,开口依旧是清润的声音:“你的悟性不错,刚才分析得很对,不过有一点你还需明白,狸楼里得到的情报都是琐碎的消息,大部分时候无法直指关键,上位者的决策不可能轻易被人获取,但这些琐碎的消息间往往能拼凑出有用轮廓以供揣摩猜度,而能不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取决你对时局的敏锐程度,以及你对上位者的了解,还有你的分析力等等。”
    语毕他反问她:“我说得太快了吗?你可能听明白?”
    这话问得宋星遥有些气恼。
    他太镇定,以至宋星遥险些没能跟上他的速度,再看他冷静自持的模样,除了耳根处那抹诡异的红色外,他反倒把刚刚她生硬的指使衬得像无理取闹。
    “听得明白,所以我需要学习你说的这些东西?”她没好气道。
    林宴对她气恼的神色报以一笑,觉着站在一旁还真有几分老师教学生的疏远,索性双手环胸,竟侧坐上书案,道:“这些东西不是说学就能学的,需要天赋,以及长时间的培养和观察,没个三五年时间出不来。”
    “那你长篇大论与我解释这许多,又是为了什么?”宋星遥有点想把他推下桌去。
    “你要明白,会不会是一回事,但你必须了解狸楼的运作与其中道理,才能妥善经营,替殿下分忧。做为狸楼的主人,狸楼中自有大把人才供你差遣。所有的消息送到你手上时,都已经经过反复筛选与分析,剔除无效消息,留下最关键的供你参考,你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最基础的事情上,你要做的是知人善用。比如洪娴,洪娴是个中翘楚,你别看她笑脸迎人很是和善,她早年可是长公主埋在西北的细作接头人。你想想曾素娘,再看看洪娴,你觉得她们有何相似处?”
    又是一个考点,宋星遥不得不郑重以待。仔细对比过后,她才回答:“要说相似处,她二人并无特别像的地方,无非都是市井中的普通百姓……”
    “你答对了,就是普通。扮掌柜就真是掌柜,扮后宅妇人就真是后宅妇人,毫不起眼,隐于市井,防不胜防。”林宴却点了头,又道,“盛世太平掩盖了多少波澜,这长安,就是你永远都看不到烽烟与厮杀的战场。你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和普通人的生活再无瓜葛。”
    这听似感慨的话让宋星遥一怔,不免想起自己的决定来。她本意是想通过长公主走上人生巅峰,得到掌握自己未来的权势,但伴随权势而来的种种机遇与风险,却始料未及。
    林宴没给她太多思考的时间,倾身而来,手指扣向桌案上他刚刚提笔写下的纸,只道:“这些是你的功课,拿回去慢慢看。上面有长公主那十处浮在明面上用以收集消息的产业,给你三天时间,把这几处产业的特征写出来交给我,就像刚才你分析狸楼一样,懂吗?还有一份是狸楼名册,每个人的特长我已经写在上面了,一会洪娴会带你去见人,你必须把每个人都认清记熟,不能死记硬背,听明白了?三日后,我要考你。”
    宋星遥正一页页翻那几张纸,林宴的字很漂亮,但她无心欣赏,他足足写了十页纸,除了第一页是产业明细外,后面九页全是人名与每个人的详细背景,她随便一数,就有二十来人,再一听三日为期要考核,她就想死了。
    若只是死记硬背,那没问题,但要把人认清,每个人的特点记熟,那就难了,更别提还有那十处产业要琢磨。
    在小耳园的时候,只有她考核别人的份,没想到到了这里却变成被人考核,她捏着那几页纸急道:“林宴!”而后又在他平静目光下放柔语气,“三天不够,再多几天?”
    林宴笑了笑,口吻坚定没有商量余地:“只有三天时间。而且这只是开始,不过是点皮毛,往后你还要接手辰字部军务,你得快点成长起来,才能与我合作,留给你的时间可不多。你也不想辜负殿下的期待,对吗?”
    他搬出赵幼珍,宋星遥就没了言语,只能咬牙切齿瞪他两眼,把那几页纸用力折成方块塞进了随身荷包里,才道:“今天的‘课’结束了吧?”
    “公事结束,还有点私事。”林宴从桌上跳下,从书案下的暗屉里取出一方木匣推到宋星遥面前,却以掌按着没有打开。
    “这是什么?”宋星遥不解。
    “这是我一点积蓄,不属于林家,劳烦你瞧你我身为同归人的情分上,帮我暂时保管。”林宴道。
    宋星遥眉头大蹙:“你的积蓄放我这里做什么?找别人去。”
    “我思来想去,彼此都知根知底的人就是你,没有第二个可以托付的人。你知道我的仇家位高权重,接下去我要倾全力对付他,很有可能失败。若是失败,那便万劫不复,身首异处,你也不想在我死后便宜了县主和林晚吧?”
    提及这两人,宋星遥一时语塞。
    见她态度松动,林宴又道:“遥遥,你知道我父母手足死绝,身边无一至亲,养母一家不值信任,能托付之人,这世间怕只剩下你。你不瞧在当年我们夫妻七载的情面,不瞧在你们同归的缘分,也看在日后你我同袍的情谊上,帮我这一回。若我死了,这些东西便由你处置,你可充入辰字部军饷内,就算我替弟兄们做的最后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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